□ 馬 莉
在18 世紀中法文化交流的歷史上,法國重農(nóng)學派雖不像耶穌會士一樣扮演著舉足輕重的文化傳遞者角色,也不及伏爾泰那樣,因其在作品中對中華文化的贊美以及中國元素的運用而為人津津樂道,但不論在重農(nóng)學派學者的著述中,還是在學派官方宣傳刊物中,中國文化始終占據(jù)著重要地位,難以為人忽視。
重農(nóng)學派領軍人物弗朗索瓦·魁奈(Fran?ois Quesnay,1694 —1774)早 在18 世 紀50 年 代末為《百科全書》(Encyclopédie)所撰寫的詞條《人口論》(“Hommes”)①因狄德羅(Diderot)與達郎貝(D’Alembert)主編的《百科全書》被查禁,出版資格被吊銷,故魁奈此文并未交付《百科全書》發(fā)表,僅以手稿形式存在,于1908 年首次刊發(fā)于《經(jīng)濟與社會理論史雜志》(Revue d’Histoire des doctrines économiques et sociales)第一期,后于2005 年被收錄于魁奈的《經(jīng)濟著作全集及其他論文》(?uvres économiques complètes et autres teхtes)。該詞條的寫作始于1757 年,最晚于1758 年初截稿。Fran?ois Quesnay, ?uvres économiques complètes et autres teхtes, éd.Christine Théré, Lo?c Charles et Jean-Claude Perrot.Paris: L’Institut national d’études démographiques, 2005, t.I, p.258.中談及中國:“這個國家國泰民安,從未爆發(fā)過戰(zhàn)爭,從未侵略過他國,中華民族人口增長飛快,以至這樣一個農(nóng)業(yè)繁榮、作物富足的國家所能提供的物資不足以喂養(yǎng)這樣多的人口。”②Quesnay, op. cit., t.I, p.316.這段文字描繪的中國形象是寬泛的,同時也是經(jīng)過部分美化而略有失真的。魁奈腦海中的中國遠離戰(zhàn)亂與侵略,“統(tǒng)治得很好”(“biengouverné”)、“耕種得很好”(“bien cultivé”),點出了帝國政體與經(jīng)濟方面的特點:政治清明、農(nóng)業(yè)繁榮。魁奈這些關于中國的印象在其十年后撰寫的另一著作——《中華帝國的專制制度》(Despotisme de la Chine)中變得更為具體、翔實,且充滿辯護意識。
魁奈在《中華帝國的專制制度》中首次提出了“合法專制”(“despotisme légal”)的概念,并將中華帝國的政府作為這一制度的典范予以詳細介紹,還就帝國的性質(zhì)問題——中華帝國是否為專制政府——駁斥了孟德斯鳩的觀點①關于“中華帝國是否為專制政府”這個問題,魁奈的答案是肯定的,他接受了“專制政府”這一命名,只是給出了一個新的闡釋。魁奈重新定義了“專制”這個詞,并將專制君主劃分為兩類,即“合法的專制君主”與“專斷且不合法的專制君主”。詳見éphémérides du citoyen, 1767, t.III, pp.7 – 8.,力證中華帝國內(nèi)部的種種弊端不應歸咎于帝國的專制政體,而是行政管理中出現(xiàn)的問題,中華帝國的專制制度是一種“合法專制”。魁奈撰寫此文的直接目的雖然是為中華帝國的政體進行辯護,但因為除《引言》與第八章外,其他章節(jié)幾乎涉及中華帝國的方方面面,該文又可視作魁奈筆下的中華帝國概覽。魁奈此文中的絕大多數(shù)內(nèi)容雖非原創(chuàng),但完整地用一部百余頁的著作專論遙遠的中華帝國這一行為,在18 世紀的啟蒙作家、思想家中極為罕見。此外,不少中外學者都曾注意到重農(nóng)學派與中國文化之間存在著一定的聯(lián)系。②法國學者維吉爾·畢諾(Virgile Pinot,?1880—?)在《中國與1640 —1740 年法國哲學思想的形成》、德國學者利奇溫(Adolf Reichwein,1898 —1944)在《18 世紀中國與歐洲文化的接觸》(China und Europa, Geistiga und Kunstlerisch Ziehungen in 18 Jahrhundert)中都曾指出這一聯(lián)系。學者談敏也曾在專著《法國重農(nóng)學派學說的中國淵源》中逐一考察了重農(nóng)學派學說的幾個基本論點,試圖論證中國古代經(jīng)濟思想對于法國重農(nóng)學派這一重要的現(xiàn)代經(jīng)濟學派所產(chǎn)生的影響。③談敏:《法國重農(nóng)學派學說的中國淵源》,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 年,第30 頁。重農(nóng)學派經(jīng)濟體系的哲學基礎——自然秩序思想、《經(jīng)濟表》、自由放任思想、重農(nóng)主義理論等或多或少受到中國文化的影響。由此可見,不論是將中華帝國的政府形式作為“合法專制”的典型范例加以描述,還是從中國傳統(tǒng)經(jīng)濟思想中汲取養(yǎng)料以豐富學派的基本理論與思想,重農(nóng)學派領軍人物魁奈在其著述中都給予了中國文化以重要地位。
值得注意的是,對于中華帝國的關注以及中國文化的推崇并非魁奈的個人行為,而是存在于整個重農(nóng)學派團體中,因為“法國重農(nóng)學派以魁奈作為其理論宗師和公認領袖,其成員不過是吸收和接受他的思想,并以通俗形式加以注釋和宣傳,使之廣泛流行”④同上,第55 頁。。
該學派于1767 年1 月創(chuàng)辦刊物《公民報》(éphémérides du citoyen),專 事 發(fā) 表、傳 播 該學派主流思想并撰寫相關書籍的書評。而且此刊物自發(fā)刊起初,主編博多(Nicolas Baudeau,1730 —1792)在《告 讀 者》(“Avertissement de l’auteur”)一文中便盛贊中華帝國政治清明,其政治基礎是建立在最符合自然法則的自然與社會秩序之上,是道德與政治科學的完美體現(xiàn)。⑤Nicolas Baudeau, “Avertissement de l’auteur,”éphémérides du citoyen, t.I (1767), p.13.此后數(shù)年,《公民報》共刊發(fā)與中國相關的文章22篇,其中4 篇為魁奈《中華帝國的專制制度》一文的連載⑥該文于1767 年在《公民報》第三至第六期連載刊出。,剩余18 篇為《大禹和孔子:中國故事》(Yu Le Grand et Confucius:histoire chinoise,簡稱《大禹和孔子》)、《盛京賦》(éloge de la ville de Moukden)、《尚 書》(Chou-king,un des livres sacrés des Chinois)、《亞非歐三大洲普遍史:中國史部分》(Histoire générale de l’Asie,de l’Afrique et de l’Amérique.Par Mr.L.A.R.article de la Chine,簡稱《普遍史》)、《中國兵法》(Art militaire des Chinois)五部作品的書評。
在18 世紀法語期刊中,重農(nóng)學派所創(chuàng)辦的《公民報》給予中國文化以特別關注。與同時代的其他刊物相較,《公民報》為中國相關書籍所撰寫的書評總數(shù)雖不及《學者雜志》(Journal des Savants)、《文學年鑒》(Année littéraire)與《百科全書報》(Journal encyclopédique),但它自1767年創(chuàng)刊至1772 年止,五年時間內(nèi)為五部中國相關圖書撰寫書評共18 篇,平均每年一部圖書,3.6 篇書評,在平均值上依然領先其他刊物。
在重農(nóng)派學者重點關注并予以撰寫書評的圖書中,中國文化典籍占多數(shù),在這些典籍中又以《尚書》為主要評論對象。從《公民報》編者為《尚書》撰寫書評的篇數(shù)與篇幅來看(見表1),重農(nóng)學派對儒家四書五經(jīng)的關注遠勝對其他書籍的關注。

表1 書評篇數(shù)與書評頁數(shù)
重農(nóng)學者雖沒有在其刊物中為每一部儒家經(jīng)典撰寫書評,但他們對四書五經(jīng)的認識與解讀卻穿插于其著述或書評中,主要分布于兩處:其一,魁奈在《中華帝國的專制制度》第二章《帝國的基本法》中專門談到中國的兩類經(jīng)書;其二,《公民報》為《尚書》撰寫的八篇書評中,前三篇為《書經(jīng)的理性分析》(“Analyse raisonnée du Chouking”),作者為博多(Nicolas Baudeau,1730 —1792)。他在書評中質(zhì)疑《尚書》法譯本編者德金(Joseph de Guignes,1721 —1800)在《序言》中的幾個觀點并說明了自己的看法。在談及《尚書》法譯名以及書籍性質(zhì)時,博多還詳細寫下了自己對四書五經(jīng)的認識,尤其是對《易經(jīng)》的理解。這兩個文本為我們分析、闡釋重農(nóng)學者眼中的儒家經(jīng)典提供了可能。
魁奈將中國的四書五經(jīng)劃分為兩類(deux classes):第一類為“五經(jīng)”,即《易經(jīng)》《尚書》《詩經(jīng)》《春秋》《禮記》;第二類為“四書”,即《大學》《中庸》《論語》《孟子》,以及孔子所著的《孝經(jīng)》和朱熹所作的《小學》。①魁奈對四書五經(jīng)的劃分直接來源于蘇爾吉(Rousselot de Surgy,1737 —1791)的刊物《益趣雜文》(Mélanges intéressants et curieuх),而蘇爾吉的作品又大量參考了《中華帝國全志》(Description géographique, historique,chronologique, politique, etphysique. de l’empire de la Chine et de la Tartarie chinvise),畢諾僅將其作品視作“杜赫德作品另一種形式的匯編”。經(jīng)本人查證,蘇爾吉在撰寫中國經(jīng)書部分時,典籍劃分、介紹順序以及大部分觀點都繼承自杜赫德(Jean-Baptiste du Halde,1674 —1743)的《中華帝國全志》第二部,甚至部分語句也完全一樣。而博多僅對第一類經(jīng)書進行了介紹,且對魁奈的介紹順序加以調(diào)整,將《易經(jīng)》置于四經(jīng)之后加以詳細說明。
魁奈指出《尚書》是講述上古時期的典籍,包括堯舜禹三代的歷史,《詩經(jīng)》是一部頌詩、雅歌以及各種圣詩的合集,《春秋》不及《易經(jīng)》《尚書》《詩經(jīng)》古老,是一部純粹的史書,似乎是《書經(jīng)》的續(xù)集,《禮記》囊括孔子多位弟子及其他作家的作品,內(nèi)容涉及子女對父母、妻子對丈夫的禮節(jié)和義務,還有葬禮和一切與社會有關事件的記載。②Fran?ois Quesnay, “Despotisme de la Chine,”in ?uvres économiques et philosophiques de F. Quesnay, fondateur du système physiocratique.Paris: Peelman, 1888, pp.590 –591.
魁奈對四書五經(jīng)的以上認識與《中華帝國的專制制度》中第一至第七章的絕大多數(shù)內(nèi)容一樣,均摘錄自蘇爾吉的《益趣雜文》③Fran?ois Quesnay, ?uvres économiques complètes et autres teхtes, op. cit., t.II, p.1008。畢諾早在20 世紀初便注意到魁奈 對 該 素 材 的 大 量 摘 錄,詳 見Virgile Pinot, “Les physiocrates et la Chine au XVIIIe siècle,”Revue d’histoire moderne et contemporaine (1899 –1914), Vol.8, No.3 (1906/1907), pp.200 –214。。蘇爾吉的這部作品于1763 年至1765 年在巴黎出版,共10 冊,是距離魁奈撰寫《中華帝國的專制制度》最近的關于中國各方面簡介的法語出版物。
相比魁奈,博多在《尚書》書評中對五經(jīng)的介紹在文字上更加簡練,用詞更貼近刊物的道德與政治主題。在博多看來,五經(jīng)中的每一部書各具特色:《尚書》是史書,其中包含最負盛名的帝王、臣子與哲學家們的逸事、箴言、格言或俏皮話,他們生活在夏、商、周時期;《詩經(jīng)》是詩集,是一部頌詩與哲學、歷史及道德小詩的集子;《春秋》是政治與道德之書,作品崇高的寫作計劃令人贊嘆;《禮記》是中國的禮儀書,包含人對至高無上的存在以及人與人之間的行為準則;《易經(jīng)》則是基本原則的“教義之書”。④Nicolas Baudeau, “Analyse raisonnée du Chou-king,”éphémérides du citoyen, t.VII (1770), pp.145 –148.
僅憑博多對四書五經(jīng)的介紹文字,我們較難判斷其信息來源,但他的介紹與魁奈的介紹并無沖突,甚至可算是對于魁奈介紹文字的高度概括。從書評中的引文可以看出,博多對五經(jīng)的認識并非完全依賴德金在《尚書·序言》中的判斷,而是有著自己的看法和判斷依據(jù)的。雖然他對《易經(jīng)》的部分介紹文字出自《尚書》法譯本附錄中的“《易經(jīng)》簡介”,但同時也引用了柏應理(Philippe Couplet,1623 —1693)在《中國哲學家孔夫子》(Confucius Sinarum Philosophus)中的語句。①相關論述將在本文第三部分展開。
雖然關于魁奈及其弟子閱讀過哪些與中國相關的文字記載,從哪些著作中汲取自己所需的文化養(yǎng)料,學界目前并無確切的統(tǒng)計,但從《中華帝國的專制制度》的素材與《尚書》書評來看,重農(nóng)學派的依據(jù)多為當時最新出版物,時效性較強,所引文字內(nèi)容較新,有時也會引用一些經(jīng)典漢學著作中的文字,如《中國哲學家孔夫子》。但重農(nóng)學派對所使用的參考文獻并非完全信賴,在大量摘錄素材原文的同時,他們也會對素材進行增刪或改動,甚至會提出批判性看法。
不論是重農(nóng)學派領軍人物魁奈還是學派刊物撰稿人博多,他們眼中的儒家經(jīng)典都具備古老、智慧、真實以及非宗教性四大特點。
博多在質(zhì)疑德金與宋君榮《尚書》法譯本題目時,曾寫道:“他們(中國人)擁有道德與政治哲學的正典或經(jīng)典書籍;這些書因其古老,撰寫者的智慧以及完整保存下來的真實性而被珍視。”②Baudeau, op. cit., p.142.這一總括性質(zhì)的話語雖于1770 年出自博多的筆下,但其中的觀點早在魁奈編寫《中華帝國的專制制度》時已被接受,并表現(xiàn)在文本變動中。
魁奈關于四書五經(jīng)的介紹文字大多取自《益趣雜文》,但他對素材作了精心的篩選。我們將蘇爾吉與魁奈對五經(jīng)的介紹文字列一表格,通過表2 可以直觀地看出蘇爾吉對于五經(jīng)的介紹文字比魁奈文中的文字稍多。除個別拼寫上的差異之外,魁奈對蘇爾吉原文所作刪減與變動均用粗體標出。

表2 魁奈與蘇爾吉文本對照
通過對照,我們發(fā)現(xiàn)魁奈在采用蘇爾吉對五經(jīng)介紹的基礎上,刪除了涉及儒家經(jīng)典文本不確定性的信息。比如,介紹《春秋》時,蘇爾吉文中有一句:“人們將此書歸于孔夫子,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認同孔子是此書作者這一觀點。”①Rousselot de Surgy, Mélanges intéressants et curieuх.Paris: Panckoucke, 1764, t.V, p.59.魁奈取用時作了刪除處理。又如,介紹《詩經(jīng)》時,魁奈刪除的那一句話意為“詩集中也有一些大逆不道或越軌的詩篇,據(jù)說那是孔子之后被人添加進去的”②Ibid., pp.58 –59.。魁奈此舉用意極為明顯,是為了避免給讀者留下質(zhì)疑中國古籍真實性的口實。若明確指出《春秋》作者不詳,《詩經(jīng)》中部分篇章疑為后人添加,無異于否認重農(nóng)學派對中華典籍“真實、完整”的印象。因此,魁奈將有關信息刪除,進行模糊化處理,刻意避免在文中提及相關文字。
重農(nóng)派學者對四書五經(jīng)真實性的信賴伴隨著他們對中國歷史,尤其是上古史的信賴。這一點體現(xiàn)在對五經(jīng)中的《書經(jīng)》的介紹上。該段介紹取自蘇爾吉的《益趣雜文》,原句為:“它包括堯、舜、禹三位帝王的歷史,他們被視作中國古代的立法者與第一批英雄人物。這一歷史雖然其真實性并未得到所有學者的承認,但其中囊括對公共事務有益的箴言與法規(guī)。”③Ibid., p.58.但魁奈在1767 年的印刷本中將第二句話改動如下:“這一歷史,其真實性得到自孔夫子以來所有中國學者的認可,而且其中囊括絕妙的箴言以及對公共事務有益的法規(guī)。”④Ephémérides du citoyen, t.III (1767), p.85.魁奈的改動抹掉了蘇爾吉文本中所表露出的對中國歷史真實性的懷疑,用中國知識分子的觀點肯定了中國歷史的古老與真實性。
此外,魁奈還在介紹四書五經(jīng)的文字中夾入與重農(nóng)學派政治經(jīng)濟學思想相關的詞匯,意欲建立其與儒家典籍及思想之間的聯(lián)系。
蘇爾吉在介紹《易經(jīng)》時寫道:“他(孔夫子)從中辨識出國家統(tǒng)治的至高奧義,他從中總結出絕妙的知識。”⑤Surgy, Mélanges intéressants et curieuх, tome V, p.57.魁奈取用這句話后在句末添加了如下文字:“政治和道德的(絕妙知識),這些知識自孔夫子始,便是中國學問的基石。”⑥Quesnay, “Despotisme de la Chine,”p.590.此句中的“政治”(politique)和“道德”(morale)還以斜體標注以示強調(diào)。
《公民報》主編在1767 年第一期刊物的《告讀者》開篇便提出一系列有關自然秩序(ordre naturel)、道 德 秩 序(ordre moral)、社 會 秩 序(ordre social)、政治秩序(ordre politique)與民族秩序(ordre national)的問題,并坦言:“展開討論并解決這些偉大而崇高的問題,就是道德與政治科學,它是哲學知識中最有用、最令人敬畏的科學。”⑦éphémérides du citoyen, t.I (1767), p.6.而后,《公民報》自1767 年第六期始,正式更名為《公民報或道德與政治科學的理性叢書》。魁奈在此刻意強調(diào)孔子從伏羲八卦中總結出的知識是關于道德與政治科學的知識,有意識地拉近了儒家思想與重農(nóng)學派的政治思想之間的距離。
博多于1770 年為《尚書》撰寫書評時沿用了魁奈的方式來說明中國經(jīng)書的性質(zhì)。在他看來,四書五經(jīng)并非純粹意義上的宗教類書籍,而是關于自然科學之書,其學問由良知證明。①éphémérides du citoyen, t.VII (1770), p.143.重農(nóng)學派對于五經(jīng)之首——《易經(jīng)》的介紹重點突出了他們眼中儒家經(jīng)典所具備的非宗教性特點。
魁奈在《中華帝國的專制制度》“第一類圣書或正典”標題下介紹的第一部中華文化典籍為《易經(jīng)》,主要內(nèi)容雖取自蘇爾吉的《益趣雜文》,但魁奈作了大量的刪減處理,他最后所保留的文本尚不足蘇爾吉原文的二分之一。
魁奈所作的第一處重要改動是不動聲色地質(zhì)疑或否定《易經(jīng)》的神秘色彩。蘇爾吉寫道:“神秘的《易經(jīng)》長久以來考驗著中國人的才智,尤其是致力于通過注解來闡釋《易經(jīng)》的兩位帝王的才智。”②Surgy, op. cit., p.56.魁奈在取用該素材時并未將整句話移植到《中華帝國的專制制度》中,而是將蘇爾吉對《易經(jīng)》的判斷——“神秘的《易經(jīng)》”——轉(zhuǎn)變?yōu)榭陀^的轉(zhuǎn)述,他將原形容語改為“這部被視作神秘之作的古籍”(“ce livre antique et regardé comme mystérieux”),既表達出時人對于《易經(jīng)》的判斷,又彰顯了自己客觀、中立的立場,也傳遞出魁奈對該觀點的懷疑與否認。
魁奈為改變《易經(jīng)》的神秘形象,還對蘇爾吉的文字進行了另一處改動。蘇爾吉在談及中國文人對于《易經(jīng)》的高度推崇前說道:“盡管有孔子的注解與評論,《易經(jīng)》中仍然充斥著難以理解的隱晦文字,這些不解引發(fā)了無盡的錯誤與迷信;因此,它也被稱作愚人之書。”③Ibid., p.57.這句“詆毀”《易經(jīng)》的話并未被魁奈保留在自己的作品中。
博多詳談《易經(jīng)》的直接目的是反駁德金對于《尚書》典籍性質(zhì)的定義——“教義之書”(“l(fā)ivre doctrinal”)。在書評作者看來,《易經(jīng)》才是真正的“教義之書”。為論證這一觀點,博多引用了德金以及數(shù)位熟識中國文化典籍的耶穌會士的觀點。博多首先為《易經(jīng)》的典籍性質(zhì)定下基調(diào):“但《易經(jīng)》完全是另外一回事,根據(jù)我們從法語或拉丁語的文本當中讀到的內(nèi)容,它是最基本的教義之書,這些書籍在這一點上保持一致。”④éphémérides du citoyen, t.VII (1770), p.148.隨后,博多羅列了柏應理、劉應(Claude de Visdelou,1656 —1737)以及德金的觀點。
柏應理在談及中國哲學的源頭時說過:“整個教義只有唯一一個根源,以及唯一一個基礎,這就是《易經(jīng)》。”⑤Ibid.,刊物中的法語引文譯自《中國哲學家孔夫子》(拉丁文版)《導言》第一部分第六章,作者為殷鐸澤(Prospero Intorcetta,1626 —1696),但章節(jié)標題為柏應理所加,見柏應理等著,汪聶才、齊飛智等譯:《中國哲學家孔夫子·前言》第一卷,鄭州:大象出版社,2021 年,第15、53 頁。此外,德金校訂的1770 年《尚書》版本,后附一篇《〈易經(jīng)〉說明》,作者為劉應。雖然文中對《易經(jīng)》的看法與重農(nóng)學派多有出入,但博多依然成功地從文中抽取了只言片語來印證自己的觀點。首先,劉應并未使用sacré(神圣的)一詞來修飾中國的典籍,而是用了canonique(符合規(guī)則的;正典的),博多在書評中格外強調(diào)這一用詞,并引用劉應對于《易經(jīng)》的內(nèi)容概括:“《易經(jīng)》包羅萬象,是中國人的百科全書,但我們可以將這些主題歸為三類,即形而上學、物理學與道德……”。⑥éphémérides du citoyen, t.VII (1770), p.149.
博多的言論來源以柏應理與劉應對中國典籍,尤其是《易經(jīng)》的論述為主,但他進行了極為重要的篩選工作。其中最值得注意的便是刪除劉應《〈易經(jīng)〉說明》中的神啟與宗教元素。劉應在簡要介紹《易經(jīng)》作者及成書過程后寫道:“不過,我忘了講述最重要的一件事:是天降奇跡,將此書的形式告知了伏羲。這位王子當時正在黃河邊上,一條龍突然從水中跳了出來,它的背上畫著這部書的形式。伏羲將其謄抄下來,并以此為基礎繪制了八卦圖。”①Claude de Visdelou, “Notice du livre chinois nommé Y-king,”in Joseph de Guignes, Le Chou-king, un des livres sacrés des Chinois, traduit par Antoine Gaubil, Revu et corrigé par J. De Guignes.Paris:Libraire Tillard, 1770, pp.408 –409.然而,博多在介紹《易經(jīng)》時,只談伏羲、文王、孔子等幾位著者,卻絕口不提劉應筆下這一充滿傳奇色彩的成書經(jīng)過。
博多還有意歪曲了劉應對《易經(jīng)》的理解。劉應認為,孔子不僅支持占卜命運,而且在《易傳》中用明確的語言講授如何推斷吉兇。中國所有的哲人直到今日仍在使用這些占卜方法。②Claude, op. cit., p.411.而博多在行文中卻刻意強調(diào):“順便說一句,中國的大多數(shù)知識分子不相信占卜,他們幾乎一致認為占卜體系是后來被添加到儒家典籍中的。”③éphémérides du citoyen, t.VII (1770), p.152.為使自己的觀點更具說服力,博多又一次搬出了柏應理和《中國哲學家孔夫子》作為論據(jù),他強調(diào)柏應理在這部書的《序言》第18、46 頁都是這樣說的。④經(jīng)查閱《中國哲學家孔夫子》中譯本,原文第18、46 頁并未體現(xiàn)出與博多類似的觀點,這完全是重農(nóng)學者的牽強附會。殷鐸澤只是在《序言》第18 頁提到“書中其他部分又是在很久之后才被添上的”,但并未點明這個“其他部分”是否就是占卜體系;作者在第46 頁也只是說“孔子自己并不理會預言和占卜”,卻沒有斷言中國的知識分子們是否相信占卜。
重農(nóng)派學者魁奈與博多以蘇爾吉的《益趣雜文》、劉應的《〈易經(jīng)〉說明》和柏應理的《中國哲學家孔夫子》為基礎,篩選、增刪后向法國讀者呈現(xiàn)了他們眼中的儒家經(jīng)典:它們是中國古代哲學家智慧的結晶,值得所有人敬重、信任;儒學幾乎沒有神秘色彩,是關于道德與政治的科學。然而,重農(nóng)學者不過是依照學派政治思想的核心成分,即“倫理政治觀”⑤這種“倫理政治觀”的源頭究竟在西方本土還是在中國,是個有爭議的話題。對四書五經(jīng)進行介紹和解讀,向讀者呈現(xiàn)他們心目中的儒家經(jīng)典。
18 世紀下半葉,“中國熱”在法國漸趨降溫,而此時重農(nóng)學派給予中國文化,尤其是儒家文化特別關注。學派成員選取新近出版物作為素材,塑造了他們筆下的中華帝國政府形象。而對于這一政體的思想基礎,即儒家典籍,他們也通過對四書五經(jīng)的介紹以及《尚書》的評論,表達了自己的理解。不管是魁奈與博多在介紹儒家典籍時表現(xiàn)出的贊美,還是在行文中刻意抬高儒家思想的地位,都表現(xiàn)出重農(nóng)學派對儒家的推崇。
這種推崇在一定程度上受到18 世紀中國風尚的影響。然而,重農(nóng)學派將中華帝國的專制體制推崇到極致,歸根結底是這種體制的思想基礎、經(jīng)濟基礎以及政府形式等各方面與重農(nóng)學派的主要思想契合。⑥關于重農(nóng)學派筆下的中國形象與學派政治思想的契合,參見馬莉:《試論〈中華帝國的專制制度〉之創(chuàng)作動機》,《法國研究》2017 年第4 期,第10 —19 頁。博多認為,中華帝國四千年來人口稠密,處于一個專制、公正、強大且人道的政府統(tǒng)治之下,百姓幸福和樂,這一切都要歸功于道德與政治科學。⑦Baudeau, “Avertissement de l’auteur,”pp.13 –14.
學者談敏認為,法國重農(nóng)學派的若干思想,包括學說的哲學基礎以及其他經(jīng)濟思想,都能從中國傳統(tǒng)經(jīng)濟思想中找到痕跡。這些思想極有可能有著深厚的中國文化淵源。不論真相如何,“重農(nóng)學派既然對于他們的理論觀點,不論是得自非西方的外來思想,還是沿襲歐洲本來的傳統(tǒng),或者是出于他們自己的獨立見解,在這些不同的思想層次上,都要貼上中國式標簽,那就更加證明了他們是多么如饑似渴地從中國古代文化中去吸取經(jīng)濟思想的養(yǎng)料”⑧談敏:《法國重農(nóng)學派學說的中國淵源》,第308 頁。。
重農(nóng)學派對儒家文化的推崇以及立足學派的政治經(jīng)濟學加以闡釋的做法,也證明了他們需要為學派的思想體系尋找一個典型的范例。不論近代經(jīng)濟思想家魁奈及其弟子們的思想與儒家思想一定程度上的契合是否說明他們的學說來源于中國,他們引中華帝國為例便從側(cè)面證明了儒家文化與現(xiàn)代性之間存在一定的契合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