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小平 付康 鄒文理



摘 要:文章認為,我國的低生育意愿嵌入在“望子成龍”的文化背景和機會不平等的結構性特征中;子女的成就會給居民帶來榮耀和滿足,但由于機會不平等的影響,付出同等努力程度后子女卻可能無法獲得相應的成就或回報;這時,由于子女成就的不確定性,生育意愿將受到抑制。不僅如此,從機會不平等對居民生育意愿的抑制效果看,家庭對子女成就的重視程度、社會必要養育成本和收入水平均對該抑制效果有重要影響。基于CGSS等數據,本文對系列理論命題進行了實證檢驗。結果表明:(1)機會不平等顯著抑制了我國居民的生育意愿,在更換模型設定、重新測算機會不平等和采用工具變量法等檢驗后,證實兩者存在穩健的因果關系;(2)從影響渠道看,機會不平等會降低預期子女成就,進而抑制居民生育意愿;(3)社會必要養育成本越高,意愿生育水平越低;但即使降低了社會必要養育成本,機會不平等對生育意愿的抑制作用仍存在,甚至在社會必要養育成本較低時,其邊際作用更大;(4)從其他調節變量看,工資收入提升可緩解機會不平等對生育意愿的抑制作用,而家庭對子女成就的重視程度則加劇其抑制效果。本文的發現有助于理解我國生育意愿偏低的特征事實,并拓展了對機會不平等及其影響的研究。
關鍵詞:生育意愿 機會不平等 機制分析
DOI:10.19592/j.cnki.scje.400927
JEL分類號:J11,J13,J18? ?中圖分類號:F063.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 - 6249(2023)05 - 048 - 16
一、引言
我國已進入低生育率、老齡化和人口負增長的階段,將制約我國的社會經濟發展,甚至影響國家安全(靳文惠,2018;鄭真真,2021),亟需闡明我國生育率的抑制因素并探尋走出低生育困境的對策。從文獻看,低生育率的癥結可歸結為“想生卻不敢生”和“不想生”兩類。前者指有生育意愿卻沒有落實1,其出發點是,生育意愿與實際生育率之間存在較大缺口;如果能夠將生育意愿轉化為現實的生育率,人口問題將得到緩解(吳帆,2020)。為此,這支文獻進一步探討了阻礙生育意愿轉換為實際生育率的原因,包括經濟壓力、照料負擔重、工作-家庭沖突等(石智雷、楊云彥,2014;朱奕蒙、朱傳奇,2015;鐘曉華,2016;賀丹等,2018)。其政策含義是,降低生育成本可消弭生育意愿與實際生育率之間的生育“赤字”。從實踐看,各國分別采取了育兒補貼、產假、育兒假、彈性工作安排等政策,但實施效果有較大差別(Caldwell et al.,2002;McDonald,2006;Gauthier,2007)。
另一支文獻則旨在解決“不想生”的問題,著重探討低生育意愿的原因和解決路徑。基本邏輯是,生育意愿是家庭進行生育決策和生育行為的主觀意識前提(計迎春、鄭真真,2018;卿石松,2020),其調整直接影響了實際生育率(Hayford,2009;Sobotka,2009;Dommermuth et al.,2015)。傳統上,這支文獻主要基于居民的個體特征進行“成本—收益”分析,據此探討生育意愿的決定。結果表明,其收益與養育子女的消費和投資屬性等有關(Becker and Lewis,1973;郭凱明、龔六堂,2012),其成本則涉及住房、教育、收入及社會保障等諸多領域(Jones et al.,2011;康傳坤、孫根緊,2018;李勇輝等,2021)。近期有文獻指出,生育意愿是個體通過所處社會環境及其與周圍人群互動所形成的社會心態,可能更多地受到宏觀因素的影響(Sampson,2012;於嘉等,2021)。為此,一些文獻將收入分配結構、人口政策、金融體系、傳統文化背景等宏觀結構因素納入分析(陳衛,2010;於嘉等,2021;袁揚舟,2021)。
本文擬沿著這一研究思路,探討機會不平等對我國生育意愿的影響。出發點是兩類特征事實:其一,經濟不平等是宏觀經濟發展的一個結構性特征,對微觀行為主體而言,它帶來了諸如收入減少、社會地位下降等不確定性,這將影響生育意愿(Busetta et al.,2019;徐巧玲,2019;劉建國、陳婧,2022)。其二,我國家庭極為重視子女成就。根據中國家庭追蹤調查數據,2018年,89.6%的受訪者都認同“子女有出息”很重要;而且,“子女有出息”已成為影響意愿生育水平的重要因素,兩者呈正相關關系(於嘉等,2021)1。基于上述特征,需要回答的問題是,在“望子成龍”的背景下,當家庭形成生育意愿時,會否考慮經濟不平等對子女發展成就的影響?進一步地,經濟不平等包括努力不平等與機會不平等;努力不平等與個體努力程度有關,努力差異帶來回報差異無可厚非;而機會不平等則帶來了努力-回報間的某種“摩擦”或不確定性(李瑩、呂光明,2019),會降低努力程度和人力資本積累的積極性,進而阻礙企業創新和經濟增長;甚至會降低社會流動預期,并影響居民的主觀幸福感(雷欣等,2017;郭晨、張衛東,2019;孫早、劉李華,2019;萬廣華、張彤進,2021),那么,從生育意愿看,這類不平等又會產生怎樣的影響?
為探討此問題,本文從機會不平等這一宏觀結構因素出發,將其嵌入到“望子成龍”的文化背景下,重點考察機會不平等作為一種結構上的“摩擦”是否以及如何影響居民的生育意愿。在中國的傳統文化中,人們將子女視為父母自然生命的延續,存在著一種家庭內部的利他動機,體現為“望子成龍”(李佳麗、胡詠梅,2021;袁揚舟,2021)。本文認為,在這一背景下,子女的成就會給家庭帶來榮耀和滿足,因此,養育子女就具有了某種消費屬性,會直接影響家庭的效用水平;但是,子女的成就由環境和努力這兩類因素共同決定,個體無法自我控制的環境因素普遍存在,由此帶來了機會不平等,其本質是付出同樣的努力卻難以獲得等額的成就(Roemer,1998;Lefranc et al.,2008),這意味著子女預期成就的某種“摩擦”。在“望子成龍”的背景下,由于子女成就影響著家庭的效用水平,因此,機會不平等導致的子女成就的不確定性將抑制居民的生育意愿。這時,即使政策能有效降低生育成本,并進而彌補生育“赤字”,但因為生育意愿受到抑制,實際生育率也難以提高。
沿著上述思路,本文在第二部分構建了理論模型,據此探討了機會不平等影響生育意愿的作用及機理。具體地,本文從“望子成龍”的思想出發,將子女成就納入家庭的效用函數,同時,在Benhabib et al.(1991)、Mcgrattan? et al.(1995)對家庭生產研究的基礎上,引入子女成就的生產函數,并按Roemer(1998)的思路,將機會不平等視為一種努力和成就之間的“摩擦”,據此探討了生育意愿的決定。結果表明,在“望子成龍”的背景下,機會不平等導致的子女預期成就“摩擦”將抑制家庭的生育意愿;從機會不平等影響家庭生育意愿的效果看,家庭對子女成就的重視程度、社會必要養育成本、收入水平等對該效果有著重要的調節作用;從福利含義上看,當機會不平等的影響擴大,即使居民在抑制生育意愿的同時并調整消費,這種“次優”選擇下居民的效用水平也可能會下降1。在此基礎上,本文的第三至五部分采用CGSS數據檢驗了本文的理論命題和前提假設。
本文的貢獻主要包括:其一,機會不平等是經濟社會中一類重要的宏觀結構因素,盡管大量文獻探討了文化背景、社會制度等宏觀因素對居民生育意愿的影響,但鮮有學者從機會不平等這一角度展開研究,對于其是否影響、或者如何影響生育意愿的機制也缺乏討論,本文從理論和實證上同時拓展了對這一問題的研究。其二,多數研究著重關注降低生育成本對落實生育意愿的影響,本文則試圖從機會不平等帶來的子女預期成就“摩擦”出發,考察即使生育政策落實、生育和養育成本降低后生育意愿仍可能存在的抑制因素,有助于從需求側深入理解我國生育率走低的原因,是現有研究的有益補充。
二、理論分析
本文認為,我國的低生育意愿嵌入在“望子成龍”的文化背景和機會不平等的結構性特征中。子女的成就會給家庭帶來效用,從而值得為此付出養育成本。但在家庭為子女付出一定的努力后,由于機會不平等帶來了某種“摩擦”,子女預期成就會有所“折扣”,由于這種不確定性,機會不平等將抑制生育意愿。具體地,我們將在消費者、普通消費品生產、家庭生產等部門展開分析。
(一)消費者
由(10),我們可以得到以下命題:
命題1:[dn*dθ<0],即機會不平等程度越大,意愿生育水平越低。
命題2:[ dn*dκ<0,且?2n*?θ?κ>0],這意味著社會必要養育成本越高,則生育意愿越低;而且,社會必要養育成本與機會不平等的交互作用為正。這是因為,一方面,如果社會必要養育成本上升,在其他條件不變的情況下,生育意愿產生了向下的位移;這時,在一個相對低位的生育意愿下,機會不平等帶來的扭曲雖然仍發揮作用,但其作用空間有限,因此機會不平等對生育意愿的邊際影響相對較小。另一方面,其他條件不變時,社會必要養育成本與子女成就正相關,可能緩解了機會不平等下子女預期成就“摩擦”的負面影響。
由(9),易知[dn*dW<0],且[dn*d(1?ω)<0]。但其對本文考察的核心問題,即機會不平等對生育意愿的影響究竟如何,仍需要進一步的討論。由于參數較多,為簡化討論,不失一般性,假設普通消費品和子女成就之間的替代性η=1/2,可導出以下命題:
命題3:若[ω>11+Wθ]成立,則[?2n*?θ?W>0],這時,工資收入上升緩解了機會不平等對生育意愿的抑制作用;反之亦然。在工資水平([W])相對較高和“消費主義”的社會背景下([ω]較大),本文認為該條件容易成立。這時,在其他條件不變時,隨著工資水平上升,消費者會購買更多的消費品[Cp],由于消費品的邊際效用遞減,子女成就([Ch])帶來的效用邊際上相對較大,即使機會不平等帶來了子女預期成就的摩擦,其抑制作用也得以緩解。
命題4:若[ω>11+Wθ]成立,則[?2n*?θ?(1?ω)<0],這時,對子女成就的重視程度加劇了機會不平等對生育意愿的抑制作用;反之亦然。其經濟學含義是,家庭越重視子女成就,那么,因機會不平等帶來的子女預期成就“摩擦”將產生更大的負面影響。
三、實證策略
在上節,本文已從理論上闡明了機會不平等影響生育意愿的機制與條件。但是,現實是否與理論一致,仍需實證檢驗。檢驗主要包括三步,一是確立機會不平等與生育意愿的關系;二是檢驗機會不平等影響生育意愿的渠道;三是通過調節效應檢驗前文的理論推論。
首先,我們要確定機會不平等與生育意愿間是否存在穩健的因果關系。由于被解釋變量意愿生育數量通常被視為排序變量,本文的基準回歸擬采用有序Probit模型,設定如下:
在式(11)中,[ yijt]為[t]時期[j]省居民[i]的意愿生育數量,[opp]和[eff]分別為機會不平等和努力不平等,[X]為一系列個人、家庭及省級層面的控制變量,[η和κ]分別為時間和地區固定效應,[ε]為隨機誤差項,[α1、α2]和[β]為待估參數。根據命題1,預計機會不平等的系數[α1]預期為負。
本文的核心解釋變量是機會不平等,指結果或回報中因為環境因素差異而導致的不平等。由于這種不平等的存在,個體在付出同等的努力程度后難以獲得等額成就或回報。在構建指標時,可能存在兩方面的測量誤差。一方面,這里的結果或回報原本包括教育成就、未來收入等較為廣泛的內容;但限于數據,文獻中常使用收入作為成就的代理變量,并假設家庭對未來的預期是一種適應性預期,用當前的機會不平等去預測子女成就中可能面臨的機會不平等。另一方面,機會不平等作為一個宏觀結構特征,是針對某個群體來衡量的,通常在某地域層面上加總。本文依托中國綜合社會調查(CGSS)數據進行分析,鑒于樣本數據的限制以及回歸的需求,基準回歸中機會不平等僅能加總至省級層面。考慮到上述問題,為驗證基準回歸得出的結論是否穩健,我們將從以下三個方面進行穩健性檢驗:(1)更換模型設定;(2)調整核心解釋變量的測算;(3)采用工具變量回歸。
其次,在本文的理論分析中,其前提假設是機會不平等越大,家庭養育子女的努力和子女預期成就之間的“摩擦”就越大。為此,本文將考察機會不平等作用于生育意愿的影響路徑,重點檢驗機會不平等是否扭曲預期子女成就,進而影響生育意愿這一渠道。
最后,為驗證理論分析的幾個推論,我們首先在回歸中納入社會必要養育成本和收入水平及其與機會不平等的交互項,以檢驗這些變量的調節效應是否存在及其方向是否符合預期;其次,為檢驗家庭對子女成就重視程度的影響,在缺乏直接衡量指標的情況下,考慮到對高考的重視程度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當地居民對子女成就的重視,而家庭的生育意愿受當地環境影響較大(於嘉等,2021);而且,有研究發現,城市或年輕人口相對更重視子女成就(劉保中,2017;高嘉敏、鄭曉瑛,2021),我們將通過分析以上群體中機會不平等與生育意愿的關系來進行檢驗,該異質性分析也可以為不同條件下各地的生育意愿預測提供參考。
四、數據來源與變量說明
(一)數據來源
本文所使用的數據主要源自CGSS數據集,該項調查采用多階分層隨機抽樣,每年對一萬多戶家庭進行調查,問卷中搜集了較為豐富的個人、家庭、社會等多個層面的信息,因而國內文獻在測度機會不平等指標時多采用該數據集;為提高測算和分析結果的可靠性,本文在基準回歸中采用了CGSS2013、2015和2017共三期調查的混合樣本集1。
為提高分析質量,本文對數據進行了必要的預處理:(1)將受訪者的年齡限制在18—45歲,原因是處于該年齡段的受訪者,其生育意愿與生育行為的聯系更為緊密,而且可使本文的分析具有前瞻性;(2)對個人年收入、家庭人口規模進行縮尾處理,以消除極端值對回歸可能存在的干擾;(3)刪除回答“不適用”“不知道”和“拒絕回答”的無效樣本。
(二)變量說明與描述性統計
變量包括被解釋變量、核心解釋變量和控制變量三部分,以下逐一進行說明。
1. 被解釋變量。參照既有研究,本文用意愿生育數量作為生育意愿的衡量指標,該變量根據CGSS問卷中“如果沒有政策限制的話,您希望有幾個孩子?”的回答進行整理,通常用來反映生育需求水平,能較好地匹配前面的理論分析。當意愿生育數量的取值很大時,樣本的可信度相對較低,同時兼顧消除極端值對回歸的干擾,本文將意愿生育數量大于3個的樣本予以剔除,因此被解釋變量的取值范圍為0、1、2和3;值得說明的是,意愿生育數量的大小體現了個體生育意愿的強烈程度,將其視作排序變量進行分析可能更合理。
2. 控制變量。(1)個體層面:包括年齡、性別、受教育年限、婚姻狀態、工作狀況、戶籍和是否參與社保。從以往研究成果看,這些個體特征因素是影響居民生育意愿的重要微觀變量,故本文也將在基準回歸中逐步添加這些變量。(2)家庭層面:包括自評家庭等級和家庭人口規模。自評家庭等級可以刻畫家庭所處的社會經濟階層;家庭人口規模則會影響個體生育子女的機會成本。(3)省級層面:人均收入水平,反映了地區的經濟發展水平和平均生活成本,相關研究表明,人均收入水平是影響居民生育意愿的核心因素(馮立天,1992;張愛婷、杜躍平,2006)。此外,本文還控制了時間和地區固定效應,是因為不同時期,不同居住地經濟、文化等方面的差異會導致個體的生育觀念存在差別。
3. 核心解釋變量,即機會不平等和努力不平等。機會不平等測度的基本思路是,將影響收入的環境因素部分(即因“機會”而不同的這部分收入)分離出來,并計算其在某一群體中的不平等水平。具體地,根據Roemer(1998)提出的“環境-努力”分析框架,機會不平等是由于家庭背景、制度安排等環境差異所導致的收入差距,因此,本文參考Bourguignon et al.(2007)、Ferreira and Gignoux(2011)提出的事前參數法,即依托于Mincer收入方程,根據環境變量的真實值構建因“機會”不同而不同的這部分收入的反事實,并以此為基礎計算機會不平等指數。理論上,個人收入[y]由環境因素[C]、努力因素[E]以及不可觀測因素[u]決定,因此,收入函數可表示為以下形式:
基于上述分布,可計算機會不平等絕對量為[Iyi],相對量為[Iyi/Iyi],努力不平等為[Iyi?Iyi]。其中[I{?}]表示不平等函數,本文采用的指數類型為均值對數偏差,因為它具有優良的分解性質,因而在機會不平等的測度上應用廣泛,此外本文的分析以絕對量為主,相對量為輔。
關于環境變量的選擇,本文參考了史新杰等(2018)、雷欣等(2018)、李瑩、呂光明(2019)的變量選擇和設定,同時考慮到樣本集的變量狀況,最終選取的環境變量包括年齡及其平方項、性別、戶籍、出生地、父母最高教育水平、父親政治面貌、14歲時父親就業狀況、14歲時家庭等級、居住地信息等個人、家庭及社會經濟因素。限于篇幅,這些變量的定義及賦值方法不再詳細說明。
本文回歸模型中各變量的含義及其描述性統計的結果如表1所示。可以看到,機會不平等絕對量和相對量的均值分別為0.12和0.28,該測度結果與雷欣等(2018)、劉成奎等(2021)的研究結論基本一致;另外,機會不平等相對量的最小值僅0.15,最大值高達0.54,說明機會不平等在省際間的分布差異較大。
注:(1)“沒有受過任何教育”=0年;“私塾”或“小學”=6年;“初中”=9年;“高中”或“中專”=12年;“大學專科”=15年;“大學本科”=16年;“研究生及以上”=19年;(2)自評家庭等級分為1-5級,“1”代表底層,“5”代表頂層,逐級遞增;(3)由于現實中無法窮盡所有影響個體收入的環境變量,因此無論采取哪種方法測度的機會不平等都只是真實值的下限。
五、實證結果與分析
(一)基準回歸結果
基準回歸結果列示在表2中。表2(1)至(4)列中的核心解釋變量是機會不平等絕對量,我們將依次逐步地控制影響居民生育意愿的個體、家庭及社會層面控制變量;列(5)則將核心解釋變量替換為機會不平等相對量,以避免單一指標回歸可能存在的片面性。本文還納入了“公平的”不平等,即努力不平等變量,以觀察兩種不同類型的不平等對生育意愿的影響差異。
表4匯總了基于KHB方法的多重中介效應檢驗結果,回歸模型是基于有序Probit模型,其中,(1)(2)列和(3)(4)列分別是對中低和中高階層人群的分析。從表4的結果看,兩組回歸中平均教育年限和教育回報率的中介效應系數均是為負的,說明機會不平等通過扭曲了預期的子女成就,進而降低了居民的生育意愿,這與理論分析一致。從顯著性水平看,在中低階層中,僅教育回報率的中介效應顯著;而在中高階層中,平均教育年限和教育回報率均十分顯著。從混雜百分比來看,對于中低階層而言,教育回報率的中介效應較小,僅占2.3%;對于中高階層而言,教育回報率的中介效應大于平均教育年限,二者合計解釋了機會不平等對生育意愿邊際影響的54.3%。以上結果一方面證明了平均教育年限和教育回報率是機會不平等影響居民生育意愿的重要中介機制,另一方面,在對中低階層的分析中,我們發現預期子女成就的中介效應僅占較小比例,這可能意味著預期子女成就并非機會不平等作用于生育意愿的唯一渠道,更深層次的機制有待進一步探討。
(四)對模型推論的檢驗
本文的理論分析表明,就機會不平等與生育意愿的關系而言,社會必要養育成本、工資收入和對子女成就的重視程度都會起調節作用。
為驗證上述推論,本文首先檢驗社會必要養育成本和收入水平這兩個調節變量的影響。(1)社會必要養育成本。人力資本理論表明,家庭對子女的投資中教育支出居于首位,因此本文采用家庭的平均教育支出作為代理變量。檢驗結果列示在表5列(1)中,社會必要養育成本的主效應為負,但交互項的系數為正,與命題2一致。其經濟學含義是,社會必要養育成本越高,意愿生育水平越低;但是,即使降低了社會必要養育成本,機會不平等對生育意愿的抑制作用仍存在,甚至邊際效果更大。可能的原因在于,社會必要養育成本與子女質量正相關,緩解了機會不平等對預期子女成就和生育意愿的影響。(2)工資水平。由于CGSS數據集中缺少該指標,本文采用個人相對收入作為代理變量。表5列(2)的檢驗結果表明,個人相對收入的主效應為負,但不顯著,可能是共線性所致;交互項的系數顯著為正,說明收入水平緩解了機會不平等對生育意愿的負面影響,與命題3一致1。
根據命題4,對子女成就的重視程度會加劇機會不平等對生育意愿的抑制作用。但是,對子女成就的重視程度是一種直觀感受,難以直接度量。本文擬通過分析以下不同群體中機會不平等與生育意愿的關系來進行檢驗。(1)城鄉差異。劉保中(2017)發現,城鄉家庭對子女均具有較高的教育期望水平,但城市家庭對子女學習的關懷和監督行為總體上要好于農村家庭。這意味著城市群體相對更重視子女的成就;(2)年齡差異。高嘉敏、鄭曉瑛(2021)發現,親代生育年齡與子代的成長發育、人力資本積累密切相關,父母生育年齡在24至34歲的子代受教育年限均值、完成大專及以上學歷的比例高于父母生育年齡35歲以上人群。這可能意味著年輕群體相對更重視子女的成就;(3)是否來自高考大省。對高考的重視程度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當地居民對子女成就的重視,而家庭的生育意愿受當地環境影響較大(於嘉等,2021),因此,來自高考大省的群體可能更重視子女的成就。從表6的戶籍分類和年齡分類看,在城市戶籍人口、年輕群體和來自高考大省的群體中,機會不平等對生育意愿的抑制作用確實更大,驗證了本文的觀點。
六、結論與啟示
本文認為,在“望子成龍”的文化背景下,子女的成就會給家庭帶來榮耀和滿足。但是,子女的成就由環境和努力這兩類因素決定;在機會不平等的作用下,家庭為子女付出同等的努力程度后,子女卻可能無法獲得相應的成就,即預期子女成就產生了某種“摩擦”。這時,即使相關政策降低了生育和養育成本,生育意愿也可能仍受到抑制。不僅如此,本文通過理論分析表明,從機會不平等對居民的生育意愿的作用效果看,家庭對子女成就的重視程度加劇其抑制效果,收入水平提升則具有緩解作用。最有趣的則是社會必要養育成本的影響,從直接影響看,社會必要養育成本越高,意愿生育水平越低;但即使降低了社會必要養育成本,機會不平等對生育意愿的抑制作用仍存在,甚至其邊際作用效果更大。
基于中國家庭綜合調查(CGSS)數據,我們進行了一系列實證檢驗。結果表明:(1)機會不平等顯著抑制了我國居民的生育意愿,在更換模型設定、重新測算機會不平等和采用工具變量法等檢驗后,結論依然穩健;(2)機會不平等通過扭曲預期的子女成就進而降低居民生育意愿;(3)進一步分析還表明,社會必要養育成本越高,意愿生育水平越低;但即使降低了社會必要養育成本,機會不平等對生育意愿的抑制作用仍存在,甚至在社會必要養育成本較低時,其邊際影響更大;(4)工資收入提升能夠緩解機會不平等對生育意愿的抑制作用,而家庭對子女成就的重視程度則加劇其抑制效果。
從本文的發現看,要提高我國居民的生育意愿,扭轉“不想生”的局面,可能要深入到經濟社會的結構性因素,尤其要考慮到機會不平等對生育意愿的抑制作用。從政策含義上看,由于機會不平等抑制了生育意愿,即使生育政策有效地降低了生育成本,當機會不平等因素持續存在時,仍將抑制我國的生育意愿,并阻礙生育率的提升;因此,在落實“三孩”政策配套支持措施時,可能要重視其與進一步改革開放的聯動效果,進一步創造更為協調、公平的制度環境,尤其是注重教育公平和就業公平,提高普通家庭子女獲得同等成就的預期。從不同群體看,還需注意以下方面。(1)中青年群體是當前意愿生育數量較高的群體,他們的受教育水平較高,對社會結果的公平性與合理性可能較為敏感,因此,應圍繞該群體的這一特征,加強義務教育法和勞動法制定中的公平性和實施中的可得性,進一步減少他們及其子代在獲得教育文憑、工作機會和收入上的結構性摩擦,提高其生育意愿。(2)我國中等收入群體正逐年壯大,該群體以知識分子、專業化人才、企業管理人員為主,該群體及其子代一方面具有向上的社會流動傾向,另一方面卻面臨著飛漲的生育和養育成本,這可能抑制了他們的生育意愿,應有針對性地減少該群體面臨的生育和養育成本障礙。(3)戶籍制度是對農村子女獲得優質教育資源和獲得理想收入的障礙,這種不公平性可能是抑制農村居民生育意愿的重要因素。因此,應進一步消除與戶籍有關的教育分割、勞動力市場分割,降低這些制度障礙在機會不平等及生育意愿上的消極影響。(4)各地在制定和落實生育支持政策時應當“量體裁衣”,抓住本地獨特的生育“矛盾”,并深入考慮經濟社會的結構性特征,避免一刀切的做法,才能更有效地提高生育意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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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stract: Low fertility rate and potential population decline may restrict Chinas economic and social development, the crux of which is “want to have children but dare not to have children” or “do not want to have children” and the latter boils down to low fertility intentions. Starting from the macro structural factor of inequality of opportunity, this paper discusses the reasons of residents lack of fertility intention. This paper argues that Chinas low fertility intention is embedded in the cultural background of “ Holding High Hopes for Ones Children ” and the structural characteristics of unequal opportunities; The achievements of children bring honor and satisfaction to the residents, but under the conditions of unequal opportunities, children with the same level of effort may not receive corresponding achievements or rewards. At this point, even if the policy reduces the cost of childbearing and parenting, the desire to have children may still be suppressed, manifested as “reluctance to have children”. The theoretical analysis of this paper also shows that,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he inhibition effect of opportunity inequality on residents fertility intention, the wage income has a moderating effect, while the cost of socially necessary parenting and emphasis of family on childrens achievement aggravate the effect. After the theoretical analysis, the authors use CGSS micro data to conduct empirical analysis and test. The results show that: Firstly, the inequality of opportunity significantly inhibited the fertility intention of Chinese residents. After changing the model setting, remeasuring the inequality of opportunity and using the instrumental variable method, the conclusion was still robust. Secondly,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action path, the inequality of opportunity reduces the expected achievement of children, and thus reduces the fertility intention of residents. Thirdly, the higher the cost of socially necessary parenting, the lower the level of intended fertility; However, even if the cost of socially necessary parenting is reduced, the inhibition effect of opportunity inequality on fertility intention still exists, and even when the cost of socially necessary parenting is low, the marginal effect is greater. Finally, this paper analyzes the moderating effect of other variables and finds that the increase of wage income can alleviate the inhibitory effect of opportunity inequality on fertility intention, while the familys emphasis on childrens achievements can aggravate the inhibitory effect. The findings of this paper are helpful to understand the characteristics of low fertility intention in China, and this research expand the research on opportunity inequality and its impact.
Keywords: Fertility Intention; Ineqnality of Opportunity; Mechanism Analysis
(責任編輯:徐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