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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觀念與行動之間的法家

2023-06-08 23:41:30任劍濤
江淮論壇 2023年2期
關鍵詞:風險

任劍濤

摘要:處在亂世之中的先秦法家,是最能展現“務為治者也”面相的諸子之一家。在劇烈的社會變動中,以觀念和行動互動為特征的法家代表人物商鞅,以及以觀念打動雄才大略的秦王的韓非,最后都償付了性命代價。法家中觀念與行動適配的商鞅,既具有觀念上的穿透力,又具有行動上的決斷力,也無法改變為社會變革犧牲的定勢;法家中可謂純粹只有觀念的人物韓非,同樣付出了生命才換來政治主張的實行。在古代,試圖扭轉社會政治大勢,就是全面挑戰既定秩序,推動者需要面對悲壯命運。

關鍵詞:法家;觀念;行動;風險;建國

中圖分類號:B226? ? 文獻標志碼:A? ? 文章編號:1001-862X(2023)02-0030-010

法家是一個后起的名詞,指春秋戰國時代倡行法術之治的人群。李悝變法、吳起變法、商鞅變法、申不害變法、韓非總成法家思想、李斯推行法家方案,頗成聲勢。春秋戰國時法家的聲勢很大,乃是當時社會態勢注定的。周秦之變是曠日持久、驚心動魄的大轉制:宗法血緣的社會與政治合一式國家轉變為新型軍功爵制基礎上的郡縣制國家。處在轉變旋渦中的當時代人,批判與顛覆周制意味著挑戰人們習以為常的一切,其風險之大,不言而喻;而他們在總體傾向上倡導的秦制在當時是相當陌生的新制,不僅與當時的社會政治慣性相左,而且與其時人們期待的社會政治狀態抵牾,其挑戰性之強超乎想象。因此,掀動秦制帷幕的商鞅被車裂,一錘定音帝制的韓非被賜死。這讓我們有理由在先秦法家的命運論題下去探究古代社會政治結構性轉制時期變革風險高企的問題。

一、繼起的大變革

認識法家,首先需要認識中國早期相繼興起的兩次大變革這個歷史大背景。春秋戰國時期是中國歷史上第二個大轉變的時代,這個大轉變是從封建制向郡縣制、宗法制向官僚制、君政向帝制的轉變。這種轉變是人類整體的慣性政治的終結、總體的人為建構政治的開始。周制是中國遠古慣性政治的集大成者,也是慣性政治的終結者;秦制是中國古代人為政治即郡縣制的開啟者,也是帝制政治的創制者。在人類政治史上,扎根很深的舊制度轉變為根基尚淺的新制度是非常艱難的事情,首先就可以從周秦之變這一歷史過程竟然長達五百來年可以看出,同時也可以從諸子蜂起、競相陳說的思想局面得到佐證,進而可以從嘗試轉制的大大小小變革運動得到印證。

隨著西周進入東周,中國歷史從宗法血緣的社會政治建構與長期運行的高度成熟狀態開始轉向一個宗法血緣社會政治控制功能松弛渙散、分封諸侯各自展開實力競逐、中央王權全面衰落的政治新局面。在這個局面中,舊制衰微、新制未起,中國陷入長期的轉制亂局。這是一個需要將歷史過程稍微拉長才能理解的國家狀態,放在中國早期歷史第一次大變局的背景下,新近的這次變局才會顯露它的歷史輪廓。從夏商到西周,三個王朝奠立了中國最初的社會政治制度機制。三個王朝對中國早期國家建構的貢獻,自然以西周為大。夏朝通過暴力征服建立了中央王權,但整個權力體系的早期國家部落聯盟所具有的道德性質還比較明顯,原始社會的遺留還比較清晰。夏朝雖未掙脫原始性,主要依靠夏后氏同姓和異姓方國建立其權力體系,但已經不同于部落聯盟的那種平等關系,而是一種國家化的政治關系;夏朝權力體系同時也與松散的宗族方國聯盟不同,形成了相對緊密的國家權力建制,且以“夏服天命”的權力正當性自辯,來神化自己的統治地位。(1)到商朝,國家權力建構相比于目前所了解的夏朝有明顯的進步,進一步脫離了血緣家族公社和氏族公社,建立起了秉承夏朝并有所超越的政權體系。(2)商周之變,可以說是中國早期王朝的一個重大變局。對西周政治局面發生過全面而深刻影響的周公,他廢除商的蠻性制度,“禁止人祭、人奠基和人殉行為”[1]534,讓早期國家的野蠻在量上大大減少、在危害性上顯著降低;又以“制禮作樂”的文明建國取代暴力征服。禮制乃是一種建立在血緣等級制基礎上的制度體系,同與其匹配的宗法血緣分封制度,共同構成了西周完整的制度體系。商周交替,完成了一次從野蠻到文明的華夏新生革命。(3)

與商周之變相比,繼起的周秦之變是中國歷史上一次重要得多的社會政治結構性轉變。周秦之變之所以發生,一是因為血緣宗法制度控制功能的衰頹,這是宗法血緣關系隨著時間推移必然出現的現象;二是因為時易世變促成政治軸心變化,讓時代打上了不同的政治烙印,這便是韓非所指出的“上古競于道德,中世逐于智謀,當今爭于氣力”[2]445;三是諸侯蜂起,相與競爭,周天子權力松弛,諸侯爭霸圖謀催生了恃強凌弱的霸主,實際主導了東周以后的政局。春秋五霸、戰國七雄便是在這樣的局面中形成的新型區域權力核心。這時,中國古代國家建構的走勢已經呈現:國家逐漸作別周制,走向秦制,也就是“帝制成功了,君政卻全廢墜了”[3]52。

周秦之變的大趨勢是,蜂起的諸侯競逐強國地位,最后由秦橫掃六合,一統天下。這是兩個相關的過程:首先,春秋戰國是長達數百年之久的諸侯相爭時期。在周王室東遷后的茍安定勢中,諸侯國以變法促使國家強盛,春秋階段終成五霸局面。春秋霸主均努力打破舊有格局,嘗試以變革開創國家新局面(4),即改變舊的周制,尋求與周王室衰頹后相適應的強國策略。到戰國階段,諸侯爭霸此起彼伏的局面顯得更加復雜。但齊桓公任用管仲改革、楚悼王支持吳起變法、秦孝公重用商鞅變法、燕昭王采納郭隗用賢建議、趙武靈王銳意變革、魏文侯任用李悝變法、韓昭侯起用申不害變法,是戰國七雄之所以稱霸一時的關鍵因素。其次,春秋戰國時代的中國就是一個改變周制、構造新制的大變革時代。在諸侯國之間展開的殘酷競爭中,哪個國家的變革最為全面徹底,哪個諸侯國就會取得最強的競爭優勢,相應地,這個諸侯國也就會取得統一國家的最后勝利。

盡管東周延續長達數百年之久,但可以通過變法來定位和理解這個時代。在戰國階段,變法與否更是直接影響國運的決定性因素。變法不僅是改變舊制,推行新穎的施政舉措;而且是結構轉換,將已經綱紀松弛的宗法血緣政制改造成有利于富國強兵的新型政制。前者是一個各諸侯國已經了然于心的事實,后者是即便變法者、改革者也尚未成竹在胸的未定之物。但從具有顯著承繼與相互激發關系的諸侯國變法來看,各國對變法的認取、效仿和推崇,證明各國均自覺意識到需要建構與周制明顯不同的政制形式。但這個政制形式的輪廓還不突出,結構遠未清晰,春秋戰國時期的變法改革是在不同諸侯國、相異處境中的摸索。

在這兩次繼起的大變革中,中國政制建構的思路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前一次變局催生了“以德配天”的古代政制,后一次變局塑就了古代帝政制度。兩者和合,共同造就了中國極其輝煌的古代國家發展史。與此同時,兩次變局也促成了中國古代早期階段令人矚目的政治變遷與思想變遷的互動史。尤其是后一次大變局,不僅催生了“百家爭鳴”的思想繁榮,而且促成了富有新穎思想的政治理論家對帝制大變革的直接介入與深度參與,成就了一道政治實踐與政治思想相互塑造的獨特景觀。“《易·大傳》曰:‘天下一致而百慮,同歸而殊涂。夫陰陽、儒、墨、名、法、道德,此務為治者也,直所從言之異路,有省不省耳。”[4]3288-3289一些論者指出這是漢朝嘗試建立統一國家所需的經學對諸子百家共同性的刻意歸納,一些論者則認為這大致反映了先秦諸子的總體精神風貌。在一個繼起的中國大變革時代,“務為治”可能還真反映了各家的基本思想傾向。

儒家與法家是持續發揮整頓亂世、追求治理效用的兩大流派。儒家所走的路線是大致恢復有所損益的周制,因此對“天下無道”的現狀非常不滿,對各諸侯國追求實力的政治局面痛心疾首,是取法西周及以前行之有致的君政的政治進路。與儒家迥異其趣,法家的思想特質鮮明地體現為:承認君政(競于道德)的失敗,直面技巧(逐于智謀)的失效,肯定實力(爭于氣力)的取向。因此,法家既從思想維度揭示周秦之變的處境與思考方向,又從政治變革維度嘗試變法推新。它不僅進行了從帝政到帝制的一貫思考,而且全力推動從帝政到帝制的政治進程。就此可以說,法家是諸家之中唯一清醒把握時代脈搏的一家。但法家代表人物為之付出的代價,也是相當沉重的:吳起為改革而死,商鞅也為改革而死,韓非則為推銷法家理念而死。盡管其他法家改革家如管仲、李悝、申不害、慎到說不上是悲劇人物,但法家付出沉重代價的知名人物數量遠超其他各家。而且從中國帝制國家建構的影響上講,商鞅與韓非很難有人匹敵。這讓人不得不從一個特定的角度去求解先秦法家推銷其觀念、實踐其方案的極大風險:先秦法家,尤其是它的代表人物,有一種為古代國家大變革犧牲的趨勢。這是一個古代國家轉制倡導者、推行者所冒風險是否可控的政治理論問題。

二、行動的風險

從先秦大變革與思想流派互動的政治史角度講,法家最值得關注。就法家思想史來講,人們將其思想的發源歸于周代理官:“法家者流,蓋出于理官。信賞必罰,以輔禮制。《易》曰‘先王以明罰飭法,此其所長也。及刻者為之,則無教化,去仁愛,專任刑法而欲以致治,至于殘害至親,傷恩薄厚。”[5]1736 這大致反映了法家的思想風格,但它是否直接肇源于理官,容存疑義。不過,韓非對“法術之士”的思想特征所作的概括可以佐證:“智術之士,必遠見而明察,不明察不能燭私;能法之士,必強毅而勁直,不勁直不能矯奸。”[2]78法術之士的勁直性格,確實與古代的理官為官風格相近。先秦法家中人都具有思想與行動高度關聯的特點,但一些人物以行動為主導,另一些人物則以思想見長。行動性傾向較為顯著的人物有管仲、子產、李悝、李斯;思想性人物則以在變革行動中著書立說者為代表,如慎到、申不害、商鞅、韓非。但就法家思想的典型性、系統性而言,則莫過于商鞅與韓非。

先秦法家陣營多悲劇人物。最為悲壯的,莫過于吳起、商鞅和韓非。這自然不能等閑視之,因為法家代表人物的命運具有某種事件背后的和促使人追索的深沉原因。他們的政治主張“讓人歡喜讓人憂”:歡喜的自然是發愿富國強兵的諸侯,法家人物對變法的直接推動、對法家治國理念的推廣,符合爭強好勝的諸侯的政治需求;憂愁的則是那些利益受到損害的傳統貴族,他們在法家推行的國家理念與制度體系面前不僅利益得不到滿足,權位也被奪,影響力顯著下降。因此,法家受到兩種政治力量的夾磨:銳意變革的君王積極使用他們,舊貴族或舊權勢集團對他們極為嫉恨而欲除之而后快。一旦支持法家變革的君主死亡,君權易位,那么致力革除積弊、推行新政的法家便即刻陷入危險狀態;或者,愿意實行法家主張的君王相信與之利益相抵觸的人的挑唆而剝奪法家人物的性命。前者的代表人物是吳起、商鞅,后者的代表人物是韓非。之所以這三位法家代表人物的結局悲壯,是因為他們的變法理念或行動較為徹底,這也反映了法家尋求全方位變革者面對的巨大危險。

在法家內部,有所謂術治派、勢治派與法治派之分。他們之間確實存在明顯差異(5):前者主要是借助權術手段,促使君主穩固掌控權力,以上馭下,以求改變政治頹勢,轉變權力運行機制,實現國家在諸侯競爭中處于相對有利位置的目的,以申不害為代表。中者所重視的是君主的威勢,強調君主對臣下握有明顯優勢的重要性。韓非總結此派的政治思想特點是“抱法處勢則治,背法去勢則亂”[2]392,法仍然是勢治派關注的重心,但側重點則在以勢保法,維護君主的絕對支配能力。顯然,這兩者對宗法血緣制度及其慣性的阻遏顯現了技術性取向的一面,不會太過動搖舊權勢集團的利益而引發政治與生命危機。后者則對舊貴族的權力格局進行大刀闊斧的改革,觸及舊權勢面很大,傷及既得利益很深,因此敵視者甚眾。就此而言,法家中的法治派人物更易招致捍衛舊制、抗拒新制的守舊人群的反制。法治派中的行動者如吳起、商鞅推動變革之際便將自己推向了一個需冒生命危險的境地;理念派人物如韓非,則因為祖國與屬意國家的身份沖突而讓欣賞其見識的諸侯王心存疑慮,結果給競爭者以滅口之由。這兩方面都說明先秦法家法治派人物處在一個惡性競爭的環境中,但相比而言,前者所要應對的是付諸行動的直接危險,后者所需應付的是潛藏的危機;前者應對的是反對者的抗拒,后者應對的則是來自理念相同者的不同利益取向。兩者都是行動導向的,差異僅在前者得到了以行動實踐理念的機會,后者尚未得到這樣的機會而只是導向行動的一種理念表達。

這是兩種需要稍微具體加以復述的法家悲劇歷史。吳起變法的悲劇結果原因有二:一是他的激進變法措施極化了變法與楚國行之既久的秩序之間的張力,從而讓他效果明顯的變法遭遇力度強大的抗拒。他裁減無用之官,既降低權臣對君主的威脅,又避免政出多門;革除公族遠親的祿位,禁止他們循情害公;明確防止說客干政,主張大力強化國家實力。(6)吳起的變法對楚國的崛起發揮了即時的作用,但因為缺乏新舊勢力的調和考量,因此為他的命運埋下了伏筆。二是因為他主要是依靠楚悼王的支持展開變法行動,也由于他將變法的目的確定為軍事強國而非社會受益,因此他必然會面對如山的壓力:一旦支持者離位,對手展開強力反擊,他就會面對既缺乏支持者又缺乏社會力量的雙重尷尬,其結局便注定是悲催至極的。“及悼王死,宗室大臣作亂而攻吳起,吳起走之王尸而伏之。擊起之徒因射刺吳起,并中悼王。”[4]2168可見,試圖走出宗法血緣分封制絕非易事:君主是否連續支持變法決定了變法者會否前功盡棄,血緣貴族勢力明確抵制新興軍功爵制撼動其獲利機制而隨時準備廢棄變法,變法者缺乏社會力量支持僅僅在權力游戲的圈子中打轉而隨時可能成為權斗的犧牲品。

商鞅被車裂當然與他在秦孝公大力支持下的大幅度改革有關,同時也與他不計代價排拒舊勢力相連。商鞅兩次變法的激進性是顯而易見的:制定連坐法,輕罪用重刑;頒布按軍功賞賜的二十等爵制度;重農抑商,特別獎勵墾荒;焚燒儒家經典,禁止游宦之民;廢除貴族的井田制,開阡陌封疆;普遍推行郡縣制;頒布度量衡的標準器;按戶按人口征收軍賦;革除殘留的戎狄風俗。[6]217-227商鞅變法吸取了此前變法成功的經驗與失敗的教訓,因此收到極大成效,不僅發揮了強秦的作用,而且也讓社會在一定程度上受益。比李悝、吳起變法更為優勝的是,商鞅變法透入了秦的政治體制,對秦國強盛且一統天下發揮了奠基作用。但商鞅變法的激進性,尤其是王子犯法懲處太子傅的做法,引發了強烈的反彈,終遭車裂酷刑。(6)商鞅及之前的吳起,作為“法術之士”的政治角色定位有高度的類同性。嘗試以徹底的、激進的法治取代宗法血緣之治,而且在新舊交替之間不留任何死角地以新代舊的決絕姿態預示著變革確實需要不妥協的態度和做法,以及變革者必然償付沉重代價。如果說吳起之死還不足以被視為先秦法家命運的必然性,那么,商鞅之死似乎可以確認在周秦之變中扮演弄潮兒的人極有可能犧牲性命。

韓非是另一個吁求大變革而丟掉性命的人。韓非并沒有像吳起、商鞅那樣被君王賦權展開一場轟轟烈烈的法治變革,而僅僅是被秦王激賞,旋即被同學害死的法家人物。但這樣并非就不能以先秦法家命運的視角理解韓非,因為不能將韓非視為純粹的法家觀念人物,韓非理念的行動導向也是顯著可見的。一是他被秦王由衷贊賞,就是因為秦王看出了韓非理論在周秦之變中可能的效用,尤其是對自己建立帝制的指引作用。同時,韓非出使秦國,是他在敵對的兩國之間展開政治活動的直接證據,正是這樣的身份,才讓李斯有了離間秦王與韓非的契機。韓非只不過在尚未得到秦王實際任用之前,就被李斯嫉恨所制,以至根本沒有機會去實施自己的帝制理念。二是韓非理論確實極具爆炸性,他將之前“法術之士”分別呈現的法、術、勢理念,綜合而成為法、術、勢兼得的法家理論,不僅大大提高了法家理論的系統性,而且明顯指示了從法家變革者的帝政嘗試轉進到帝制建構的進路,因此明確地為嘗試橫掃列強、一統中國的君王提供了行動的整套方案。這對任何一個富有雄心的君王來講,都是特別具有吸引力的設想:要么實行韓非方案而在諸侯競爭中脫穎而出一統天下,要么不實行韓非方案而在諸侯殘酷競爭中落敗坐等國家滅亡。

韓非之對秦王的重要性,以及在秦王那里引起深刻共鳴的理由,就凸顯出來了。這也將韓非置于一個他無法左右的危險境地:如果秦用韓非其人其說,秦國則贏得帝制競爭;如果韓非被別國使用,則秦國就會失去取勝機會。這正是秦王在高興地見到韓非但尚未放手使用的時候,韓非處境一下子變得非常危險的原因。恰逢此時,李斯、姚賈進言,挑明了這一巨大風險,促使秦王決定將韓非下獄,而已經贏得秦王信任的李斯趁機藥殺韓非。這樣的悲劇性結果,從韓非理論的行為后果預估上埋伏下來了,可能無須在缺乏史料的情況下去揣測其他(7)。在縱橫捭闔的復雜政局中,韓非之死再次印證了在周秦之變的大環境中全方位改變政治局面的法術之治的危險性和法術之士的冒險性。

先秦法家以全面而凌厲的變革行動刷新政治局面的剛性主張,讓他們面臨一個顛覆性行動模式天然帶有的危險:要么他們推翻舊貴族、舊勢力的變革推動了新舊制度的轉換,由此讓舊貴族、舊勢力臣服于新制秩序,從而成功地成為取代君政的帝制建構者;要么他們被舊貴族、舊勢力尋機制服,而成為新制嘗試的犧牲品。先秦法家讓自己處在一個非此即彼的兩難處境之中,得權變革者與倡導變革者的風險,同樣高企,這是周秦之變時期代表新興力量的人格符號以其存滅為條件推動變革的必然。

三、觀念的代價

大變革既需要積極行動,也需要新鮮觀念,唯有兩者合力推動,大變革才得以蘊積必要的資源,并經過不斷的嘗試,最終改變長期綿延的社會舊制而進入新制格局。在周秦之變的中國社會政治結構大轉變進程中,先秦法家所發揮的轉制推進作用無疑是最為巨大的。

春秋戰國從宗法血緣政制轉向帝制國家,并不是一個從中央王權轉移到霸權紛爭最后由霸權收拾結局的權爭過程。春秋時代的霸權并立,與春秋后期至戰國早期的諸侯競相改革以爭勝、到戰國后期一霸獨大而確立帝制的轉變,有著血緣性國家(周制)轉向政治性國家(秦制)的總過程與階段性差異。中間階段的重要性,常常會被更為引人矚目的戰爭所遮蔽,但這對于中國的古代國家轉型恰恰是需要明確強調的重要事項。正如趙鼎新所指出的那樣:“傳統史學均把以爭霸為主軸的春秋政治延續到整個春秋以至于戰國早期,但事實上霸主政治作為整個春秋戰國時代的一種政治形態在弭兵大會后就已進入尾聲,取而代之主導中國政治發展的動因則是中原國家特別是晉國整個封建體制的全面危機與崩潰,這一封建危機最終導致了三家分晉,促使了中央集權官僚制國家在三晉率先形成。”[7]55促使三晉形成官僚制國家,也就是形成帝制中國雛形的最強勁的動力,正是三晉之一的魏國展開的李悝變法。因此可以斷然地說,變法才是推動中國從君政向帝制轉變最重要的事件,而不是連綿不絕的爭霸戰爭。戰爭確實在春秋戰國時代是塑造古代中國社會新面貌的最直觀、最引人矚目的力量,但決定戰爭勝負的不只是戰爭的技藝,更是戰爭背后的政治力量,這些政治力量的形成則與變法強國的新興建國邏輯緊密相關。循此路徑可知,在帝制中國興起的進程中變法運動所具有的決定性意義。法家在其中發揮的關鍵作用,由此可以得到更加清晰的呈現。

法家的變革力量,直接體現為變法運動中變與不變所驅動的國家強弱之分:變法則強,不變法則弱。但變法運動展現的政治活力與競爭優勢并不是空穴來風或橫空出世的奇特行為,而是受變法思想驅動的行為方式。由此可以說,法家思想具有從精神深層次影響變法運動與列強爭勝結果的巨大效用。變法運動的挑戰性,直接表現為法治變革觸動了既得利益集團即舊貴族集團的利益,而背后觸及的則是更為深層次的價值觀念、精神堤防與治國理念。觸動舊貴族的利益已經讓他們處在一種被激怒的狀態,而顛覆舊貴族所固執的價值觀念就更是一個驚心動魄的大變動了。價值世界的改變,有著更讓舊貴族難以接受的全盤顛覆性與徹底淹沒感:他們會敏銳地意識到,法家理念所驅動的新政治變革,不僅要他們交出既得的利益,而且要他們拱手讓出供給心靈秩序以保有利于他們的政治秩序的深層權力。這是對舊貴族、舊體制的雙重剝奪:權力的剝奪,復加精神的剝奪。就此而言,先秦法家依法治國的理念對舊制的認同者具有更大、更強的挑激性。相應地,先秦法家思想對法家人物所潛藏的危險性也就不是更小,而是更大。原因很簡單,先秦法家的變革行為可能是一個限于變革者自身的行為,很大可能人去政息;而他們的觀念則會發揮持續的影響,讓那些認同他們觀念的人一波接一波地實踐其觀念,并因此對舊制造成不可逆轉的影響,并最終顛覆舊制,以新制取而代之。就此而言,先秦法家三大人物命運的必然性,更深地隱藏在他們的思想觀念之中。

吳起的著述已經散佚,僅留下被目為軍事著作的六篇,因此很難將其變法后面的思想觀念與變法行動的全面勾連關系直接展示出來。

商鞅是比較全面實踐了法家變法方案的政治家,也是對法家思想首次進行系統表述的思想家。因此,在行動與觀念之間分析法家人物的命運,商鞅是一個上佳案例。商鞅的變法理念建立在以變應變的歷史哲學基礎上,他強調:“三代不同禮而王,五霸不同法而霸。故知者作法,而愚者制焉;賢者更禮,而不肖者拘焉。”[8]3基于這樣的歷史觀察,商鞅確立了“禮法以時而定,制令各順其宜”的變革理念,強調變法與強國相依而立的關系。“凡用兵,勝有三等,若兵未起則錯法,錯法而俗成,而用具。此三者必行于境內,而后兵可出也。行三者有二勢:一曰輔法而法行,二曰舉必得而法立。……故曰:兵生于治而異,俗生于法而萬轉,過勢本于心而飾于備勢。三者有論,故強可立也。是以強者必治,治者必強;富者必治,治者必富;強者必富,富者必強。故曰:治強之道三,論其本也。”[8]70-72? 這段似乎只是論述強兵的話,完全可以用來理解商鞅關于強國的變法理念:如果不首先確立法度,接著養成信守法度的風俗,跟著重視戰備的話,那就沒有兵強馬壯之理。一國之治,道理也不過如此:在強國、治國與富國之間,促成相互支持的良性關系需要君王成竹在胸的有兩點:一是君王制定法度并加以執行,二是君王施政舉措適當,讓法度得到推行與信任。

在上述變革基本理念的引導下,商鞅確信,首先必須強化君權,落實“利出一孔”的權力機制。“民之所欲萬,而利之所出一。”[8]39為此,必須將獎賞、懲罰、教化的權力集中歸一,由君王來掌控,“壹賞、壹刑、壹教”[8]96。君王能“壹”,則能完全掌握權力,也就完全能夠實現強國強兵的變法目的。其次,在強化君權的基礎上,必須將民眾有效管控起來,讓君主有全面支配民眾的能力。換言之,必須建立君強民弱的政治機制。就前者講,商鞅將國政與民眾的關系安頓在對立位置上,“辯慧,亂之贊也;禮樂,淫佚之征也;慈仁,過之母也;任譽,奸之鼠也。亂有贊則行,淫佚有征則用,過有母則生,奸有鼠則不止。八者有群,民勝其政;國無八者,政勝其民。民勝其政,國弱;政勝其民,兵強”[8]35-36。在這種完全不能相容的關系框架中,他強調君王必須強國弱民。“民弱,國強;民強,國弱。故有道之國務在弱民。樸則強,淫則弱。弱則軌,淫則越志。弱則有用,越志則強。故曰:以強去強者,弱;以弱去強者,強。”[8]121如果將弱民建立在國與民的相斥關系上,民很難形成平衡國家的力量,那么商鞅的這一變法主張很容易推行下去不說,而且不會面臨太大民眾挑戰變法的困難。

商鞅處理了國家與民眾的關系之后,著手處理的基本問題就是君王與權貴的關系。抑制舊體制中的權貴與扶植有利于君王的新制,手法是相依而立的兩手:一是打擊舊貴族,對舊貴族利益打擊最大的是廢除井田制,轉而采取“開阡陌封疆”的政策,推行土地私有制,允許自由買賣,這就讓舊貴族依靠土地制度獲得利益的機制被廢除了。二是建立軍功爵制度,依靠農耕與軍功兩手建構新的賞罰機制。“凡人主之所以勸民者,官爵也。國之所以興者,農戰也。”[8]20 將農戰與官爵直接聯系起來的做法不僅將世卿世祿制下的貴族特權終結了,而且促成了一種有利于集中國力以求在激烈殘酷的諸侯國競爭中制勝的強有力機制。正是這樣的機制,在商鞅之后也能繼續發揮它的強大作用。這是一種完全顛覆世親世祿制度、推行新型軍功爵制度的互斥性變革,這樣的觀念對世襲貴族開罪至深。

相比于商鞅對變法思想的表達,韓非可謂先秦法家中當之無愧的觀念大師。韓非將法、術、勢加以綜合,集先秦法家思想之大成,具有極強的思想顛覆性,這也就給他帶來了雄主的激賞與同道的嫉妒。兩種很難磨合好的力量一旦錯位運行,韓非需要付出的代價可想而知。原因就在于,行動導向的韓非思想對古代中國宗法血緣基礎上的賢良之治具有巨大沖擊力。

一者,韓非思想具有明確的歷史哲學支撐。它以前述的“上古”“中古”與“當今”大時代變遷展示了宏闊的歷史哲學視野與歷史三大時段的特點,特別強調“變”的極端重要性。其“變”,不是枝節性、功能性的調整或調適,而是總體性、結構性的改變。“夫古今異俗,新故異備。如欲以寬緩之政治急世之民,猶無轡策而御駻馬,此不知之患也。”[2]445-446以務必知曉大時代處境為據,他特別強調儒、墨那種重視先王的向后看、守傳統的理念無法解決帝制崛起中的種種問題,因為核心的政治問題就是從君政轉向帝政和帝制的建構。就此,他不僅認定儒、墨稱頌的理念乃是逆大時代而動的理念,進而認定“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而人主兼禮之,此所以亂也”[2]449。換言之,韓非對儒家法先王的取向,與武俠逞個人孤勇的做法,是明確拒斥的。

二者,在上述歷史哲學理念的引導下,韓非明確主張以法治的方式治理國家。“故明主之國,無書簡之文,以法為教;無先王之語,以吏為師;無私劍之捍,以斬首為勇。是境內之民,其言談者必軌于法,動作者歸之于功,為勇者盡之于軍。是故無事則國富,有事則兵強,此之謂王資。既畜王資而承敵國之釁,超五帝侔三王者,必此法也。”[2]452 這段話可以視為韓非嶄新治國理念的一個較為凝練的表達,也是對儒家治國方案的一個全面否定。在治國的具體舉措上,韓非強調用法來規制民眾的言談,用實際功勞來引導民眾行動,用軍功爵來促使從軍者英勇殺敵。這跟講求仁義的儒家治國理念,恰相反對。在治國績效的比較上,韓非也鮮明突出了法術之治在和平時期促進國家富裕、在戰爭時期保證兵強馬壯的效果。他聲稱這種治國方案是足以稱王天下、抵御敵國挑釁、取得超過五帝三王功業的最佳方案。

三者,韓非認為,如果一個君王打定實行法術之治的主意,就需要禁絕不利于國家強盛的、引發混亂的各種學說與做派。“是故亂國之俗,其學者,則稱先王之道以籍仁義,盛容服而飾辯說,以疑當世之法而貳人主之心。其言古者,為設詐稱,借于外力,以成其私而遺社稷之利。其帶劍者,聚徒屬,立節操,以顯其名而犯五官之禁。其患御者,積于私門,盡貨賂而用重人之謁,退汗馬之勞。其商工之民,修治苦窳之器,聚弗靡之財,蓄積待時而侔農夫之利。此五者,邦之蠹也。人主不除此五蠹之民,不養耿介之士,則海內雖有破亡之國、削滅之朝,亦勿怪矣。”[2]456韓非勸說君王禁絕五種引發國家陷入混亂的學說與做派,是理論與實踐雙維度交疊表述的。在他看來,仁義道德、縱橫之術、游俠之徒、躲避兵役、商賈之民,不僅不足以使國家強盛,而且必使國家衰頹。當時,這是一種極易引發整個“思想界”敵視的全面打擊之論,韓非等于同時開罪了“思想界”及其背后的“實務界”即社會政治支持力量,其觀念的險境由此塑就,事實上也極為鮮明地將自己置于與當世為敵的高危局面。“智術之士,必遠見而明察,不明察不能燭私;能法之士,必強毅而勁直,不勁直不能矯奸。人臣循令而從事,案法而治官,非謂重人也。重人也者,無令而擅為,虧法以利私,耗國以便家,力能得其君,此所為重人也。智術之士明察聽用,且燭重人之陰情;能法之直到勁直,聽用,矯重人之奸行。故智術能法之士用,則貴重之臣必在繩之外矣。是智法之士與當涂之人,不可兩存之仇也。”[2]78-79這中間所顯示的觀念決絕與行為決斷,讓“法術之士”與“當涂之人”的尖銳對立兀自呈現在世人面前,完全是“智法之士”與“當涂之人”對決的姿態。韓非這一說法,似乎預示了他豁出性命以求法治的悲劇前景。

商鞅與韓非的變革思想在觀念上的挑戰性,一點不弱于甚至是明顯地強于他們采取或可能采取的政治變革舉措的強度。這種將自己的治國理念安頓在橫掃“當涂之人”的前提條件下的思路與做法,是一種不計一切代價也要絕對排斥性地推行自己治國方案的進路。因而,這是一種必然為自己觀念付出沉重代價的理念:一種毫無不同觀念體系共存意識的變革進路,既會完全堵死別人的進路,也會完全堵死自己調諧的可能。可以說,先秦法家絕不妥協的變革理念與其行動傾向,決定了先秦法家及法家人物的命運。

四、建國的風險

周秦之變是中國從古代國家轉向古典國家的一場大變革。所謂古代國家,是指國家草創階段的國家形式,它帶有文明社會以前的種種原生性特點。其最為明顯的原始性特點,就是來自社會自然秩序的血緣性建制,成為國家建構的直接樣式。從夏、商到西周,中國古代國家的基本構造模式是接近的。所謂古典國家,指的是整個中國古代時段的國家形態,也就是人們習慣上所說的秦制國家。其血緣關系的政治控制功能,僅限于皇權或宮廷政治的范圍內;在官僚政治的世界中,血緣親情的功能被嚴格限制,官僚科層與同級部門官僚的職能規定,是主導其運行的基本動力。這不是說在中國古典官僚制體系中血緣親情關系就絲毫不起作用了,但從總體上講,中國古典官僚制國家是依據縱橫分工來建立其體制、機制的。這就與宗法血緣社會基點上的西周封建制國家,在國家類型上有了結構性的差別。

吳起、商鞅與韓非都處在周秦之變的后期階段。在這一階段,中國從宗法血緣的封建國家轉向官僚管理的帝制中國,正處在一個臨門一腳的關鍵時刻:君政之廢,已成帝制墜地的必然;帝制之成,必須廢除君政。吳起、商鞅與韓非,深明中國古代國家走向的這種非此即彼處境。因此,他們擔負起臨門一腳的重任,來為帝制之成臨門抽射,這是帝制中國建國最后階段最難完成的一項復雜工作。之所以最難完成,是因為他們需要自覺意識到需要建構完成的國家是一個什么樣的國家,因此必須有清醒的新型國家理念及建構國家的進路與方略。這就勢必將建國問題推向危險境地,法術之士必須心生“茍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的英勇無畏感,否則就不足以展現自己建國的雄心壯志與英雄情懷,無法讓正在從諸侯蛻變為帝王的君主們認識到他們不可取代的價值。因此,先秦法家中直接推動全面變法的人士既需要以敏捷而有效的行動來顯示他們的能力,又需要以精準的眼光觀察到帝制國家建構的關鍵問題并加以深刻揭示和精到表述。這都是極具挑戰性的事情:前者會觸動強大利益集團的利益,后者會在精神深處挑激權貴習以為常的觀念或信念。如前所述,這是一個將法家置于險境邊緣的境況。

周秦之變中,國家的重生與其設計者、推動者的命運形成鮮明的背離關系:其時,國家的重生本身乃是國家結構蛻變的復雜過程,重新獲得發展動力的契機;但為之做出全方位努力的先秦法家,因為全面且深度觸及極為強勢的既得利益集團的利益而處于變革者不能自主的危險狀態。如果說古代國家重生的設計者與推動者只是處于相對弱勢的情況下這種危險性尚不至于危及性命,他得到的政治支持足夠,那么他是幸運的,早期的法術之士推進的變革,尤其是管仲、李悝等人的變法大致歸于此類;如果說變革者不幸處在君權交接的關頭,支持他們變革的老君主逝去、新君主登場,那么他們就會遭遇極大的危機;抑或處在一個諸侯互不信任的危險氛圍中,彼此的狐疑讓客卿們競相爭奪權勢以保有變革主導權與自我生命權,處在顯在或潛在的最有實力的變革者也會因為觸及變革的既得利益者而在權力的旋渦中落得身影消逝的悲劇結果,吳起、商鞅與韓非屬于此類。

可以在后一類變革者的危險處境中設定兩種情況:一是,假如他們的觀念不夠強大與系統,他們的觀念會迅速被重新整合到舊制之中,一切就似乎沒有發生;假如他們的行動不夠決絕與堅定,他們的行動方案就會迅速被銷聲,以至一切努力白費,這方面的案例是吳起變法。二是,假如他們的觀念足夠系統且強勢,他們的觀念與行動就會迅速推開,即便由某一個變革者引導的行動可能會中斷,但他們的觀念與行動會被整合進變化社會的進程,最終塑造國家的新機制。這方面的變法推動者是商鞅,觀念塑造國家的案例則是韓非。

如前所述,由于先秦法家人物身上兼得觀念與行動品質,而成為春秋戰國時代最為獨特的人群。先秦法家的幸與不幸,也都與此相關。所幸的是,因為先秦法家處在古代中國社會政治的大變革時期,他們可以深刻影響當時代與后續中國長期的歷史狀態;不幸的是,因為他們處在古代非正常的大變革時期,自身的生命安危得不到保障。從人類歷史的長時段來看,社會大變革的展開,在常態與非常態兩種背景條件下的結局是有根本差異的。在常態下實現社會的結構性變革,是一個絕對意義上的現代事件。根據人們對現代變革的研究,在有著規范的依憲行政體制、健康的社會經濟體制、依托理性建立起來的自治社會、長期形成的妥協與商議習性等等的總體社會機制中,變革,無論是比較激進的還是相對漸進的,都不會讓變革者償付生命與自由的代價。“這樣的工作是一種樂趣,是一種特權,也是一種責任。我們需要研究我們運作的系統,使我們自己置身于塑造變革途徑的各種復雜機構(國家、私營部門、國際體系)之中。我們必須了解參與者,包括我們的目標群體和其他活動者,無論他們是為國家、私營部門還是市民社會組織工作:他們如何看待世界,以及我們如何與他們合作。我們必須了解潛在的權力力場聯系在一起時的各種表現形式。如果我們準備好承擔風險,愿意嘗試新的、讓自己感到不舒服的事務,并質疑我們自己的權力和特權,承擔失敗并從中吸取教訓,我們將會產生更大的影響力,同時繼續與世界各地富有激情和獻身精神的活動者一起工作。”[9]363

這種類型的變革,在古代社會根本無從設想。因為古代社會基本上是一個國家(政治)權力通吃一切的社會,國家權力、社會自治與市場機制基本沒有分立。因此,古代社會變革不可能在三者間相互尊重、理性博弈、漸進開展、達成共識、尋求改進、皆大歡喜。在古代社會乃至非規范的現代社會,和平、理性與漸進的變革,都是無以落地的事情。即便是在現代較為規范的條件下展開的變革,也具有顯著的非線性特征,它不是人們按照常規就可以理解、籌劃與把握的事情。因此,風險問題也是決定現代變革成敗的一大關鍵因素。

在古代社會,尤其是早期古代社會中,由于國家處在一個想方設法聚集權力資源以便使明顯孱弱的國家強大起來,規范國家權力還屬于相當奢侈的想法與做法。在那個長時段里,社會不成力量、市場尚在萌芽,根本沒有任何能力與國家權力相抗衡、成為促使國家權力理性化運轉的動力。相反,一切圍繞國家權力旋轉的機制相當穩固。一旦統治者追求權力的嘗試成為政治事務的中心(如春秋戰國時期),或者統治權力高度集中并穩固下來的時候(如秦以后),那么,恭敬地對待權力、圍繞權力需要進行變革就是一種變革者不得不首先承諾下來的變革驅動和保障要件。春秋戰國時代變革者必須面對君王支持與否并決定變革成敗的處境,這是變革首當其沖的前提條件,也是理解變革者必須接受的一個基本處境。即使在權力受到規范的現代條件下,“尋求社會和政治變革的社會活動家往往只在那些掌控可見權力的人身上做工作”[9]41,因為掌權者握有直接影響可控事務運作結果的權力,而這種權力的排他性是變革者不得不在變革過程中面對的最能影響變革結果的強大力量。現代尚且如此,遑論古代。只不過,在現代社會中謀劃與推動變革,國家權力不再是變革唯一指望的推進動力,可以轉而尋求社會與市場力量的支持,進而從邊緣到中心,促使國家權力接受變革。但在古代社會,由于沒有可尋求的社會與市場力量來支持變革,君主們就成為變革者推動變革的唯一依托者。變革成敗與變革者的命運,都系于君主一身,其危險性可以想見。

在周秦之變中,從觀念與行動上大力推進古代中國從宗法血緣性的封建國家轉向軍功爵制引導的帝制國家,法家處在一個非常態的社會政治環境中。這個時期,社會政治大變革不可能具備循序漸進、理性與和平開展的基本條件。這正是商鞅未曾敘用之際,識其英才的公叔痤已經將他置于一個要么使用、要么殺掉,絕不讓別國得其所用的危險境地的原因。韓非的處境也類似,李斯、姚賈也將韓非置于這么一個悖謬選擇境地:“韓非,韓之諸公子也。今王欲并諸侯,非終為韓不為秦,此人之情也。今王不用,久留而歸之,此自遺患也,不如以過法誅之。”[4]2155 由此也可以看到,像韓非這樣的法術之士,在尚未得到諸侯任用時已經處在生死一線的險境之中。

對于先秦法家來說,他們所謀求的遠不是一般承諾既定社會政治結構前提條件下的機制與功能調適。如前所述,先秦法家所期待的變革是一場大變革,就是社會的結構性變革。這樣的變革,是對政治權力的徹底重組,使君政轉向帝制,讓統治者身份從君主轉向帝王。這就會徹底終結宗法血緣社會的權力分封-分享機制。先秦法家深知這樣的變革所具有的挑戰性,所以毫不遲疑地決定站在決意掙脫周天子權威的、強勢的諸侯-君主權力一邊,以便徹底摧毀長期依附血緣性權力的賢良文學勢力。這是一場篤定相當血腥的變革:法家要剝奪依托親緣、建基親近關系的舊貴族手中視之當然的權力,后者也就會拼死相抗。在此情景中,即便法家的理念在遠距離的歷史視角看,雖有符合歷史大勢的社會趨勢性力量支持,也抗不過當下力量的薄弱與脆性。他們的變革,可以進入宏大政制、融入長程歷史,但扛不住當下政局、莫測的時政變幻。先秦法家為改革而犧牲的命運,就此注定。也許,在人類歷史上的多數大變革,不償付巨大代價就很難取得歷史性的突破和制度性的勝利。

注釋:

(1)參見李學勤主編:《中國古代文明與國家形成研究》下編第一篇第三章第三節“夏朝的王權和王權神化”、第四章第四節“夏朝國家的政治制度及其原始性”,云南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335-346、369-396頁。

(2)參見李學勤主編:《中國古代文明與國家形成研究》下編第二篇第三章第三節“商朝國家形態在中國古代國家中的地位”,云南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475-479頁。

(3)參見李碩:《翦商:殷周之變與華夏新生》第二十六章“周公大分封與新華夏”,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2年版,第537-540頁。

(4)參見顧德融、朱順龍:《春秋史》第二章“諸侯的改革與大國的爭霸”,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70-167頁。

(5)法家三派,是一個以韓非總結歸納法家的基本理念為法、術、勢三者而作出的劃分。在類型學的意義上并不嚴格,但大致能夠區分法家從技巧性的改變發展到結構性的變動的思想特點。

(6)參見高專誠:《法家思想源流及其當代價值研究》,《太原理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6期。另見楊寬:《戰國史》第五章第三節“楚國吳起的變法”,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209-212頁。

(7)參見夏澤華:《韓非之死新探》,宋洪兵,主編:《法家學說及其歷史影響》,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版,第423頁。

參考文獻:

[1]李碩.翦商:殷周之變與華夏新生[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2.

[2]王先慎.韓非子集解[M].鐘哲,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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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司馬遷.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19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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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楊寬.戰國史[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

[7]趙鼎新.國家、戰爭與歷史發展:前現代中西模式的比較[M].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15.

[8]蔣禮鴻.商君書錐指[M].北京:中華書局,1986.

[9]鄧肯·格林.變革如何發生[M].王曉毅,等,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8.

(責任編輯? 吳? 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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