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捷
摘 要:審美異化批判是馬克思美學思想的核心內容。馬克思對審美異化的批判是以歷史科學的創立為前提的。這種批判以人的社會存在為出發點,以勞動異化、價值異化與審美異化為核心線索,明確闡釋了審美異化的社會歷史根源,揭示了揚棄審美異化與實現審美解放的實踐道路與未來愿景。馬克思對審美異化的批判,對于在新時代滿足人民的美好生活需要,尤其是審美需要,具有重要的理論意義和實踐意義。
中國進入經濟新常態以后,滿足“人民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要”被提上了日程。全面建成小康社會,標志著人民的物質文化需要基本得到了滿足。在此基礎上,進一步滿足人民的美好生活需要,尤其是審美需要,是全面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的應有之義。隨著社會生產力發展與人民生活水平提高,日常生活的審美化成為一種普遍的現象。鑒賞美與創造美不再只是少數擁有藝術天賦的人的獨有活動,而是人們日常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與此同時,一些審美異化現象日益凸顯,進而限制了人的審美需要的全面滿足。對審美異化的批判是馬克思美學思想的重要組成部分。馬克思對審美異化的批判,揭露了審美異化背后的結構性根源,闡明了揚棄審美異化、實現審美解放的實踐道路與未來愿景,為新時代的全面生產和審美教育提供了科學的理論指引。
一、作為歷史科學研究對象的審美
在古典美學的視域中,美的本質是什么?是一切美學命題的出發點。因此,古典美學呈現出一種認識論的思維理路。美學的現代性轉向就是美學的主體性轉向,即美學不再執著于探尋美的本身或客觀性,而將注意力投射到作為審美主體的人。自此,美學命題實現了從美到審美的置換。現代美學是“一種主體論、審美論和價值論的美學”[1]。美不再被認為是認識論意義上的主觀對客觀的反映,而是生成于審美主體實踐的一種內在的精神體驗。康德就認為,美的本質不在于事物本身,而在于主體對事物形式的把握。審美判斷是一種主觀判斷,卻擁有客觀化的形式。美之所以能夠客觀化,是因為人先驗地擁有一種審美的共通感。康德強調了審美主體與審美活動的感性本質,卻沒有對這種本質的歷史性生成做出說明。他建立的是一個居于現實物質生活之上的浪漫主義的審美王國。有學者指出,康德的美學是一種先驗論的美學,這種美學在保證審美純粹性的同時,不可避免地導致了內容與形式、觀念與實存之間的對立。[2]
為了把握人的感性本質及其活動的意義,馬克思創立了實踐唯物主義的歷史科學。歷史科學不是從知性或是理性的層面去理解美,而是將其還原到人的現實生活,尤其是物質生產活動。馬克思的歷史科學以唯物史觀為世界觀,是一種關于歷史活動的科學。在馬克思看來,歷史不是客觀精神的自我運動,而是有目的的人的活動。人在改造客觀世界的同時改造著主觀的精神世界。歷史科學以人的社會存在為出發點,展開每一個時代的勞動結構以及以此為基礎的精神結構。人的勞動結構中內在地包含著人與自然的關系和人與人的關系。人要生活必然要與自然發生關系,要改造自然以滿足衣食住行的需要,這種關系直接體現為生產力。然而,人不是作為孤立的個體與自然發生關系。即便是單個的個體,也是生活在社會之中,因此這種生產力也表現為社會生產力。在唯物史觀的視域中,人的意識包括審美意識是隨著社會生產力的發展而歷史性生成著的。因此,康德帶有先驗性質的審美共通感就被馬克思還原為審美的感性——社會性,并投射到審美主體的感性對象性活動,即勞動之中。
從歷史科學出發,人的審美不再具有先驗的性質,也褪去了唯心主義的外衣,而是從人的勞動能力與精神世界的發育中得到說明。馬克思認為,人與自然的關系不同于動物與自然的關系。人和動物都要通過與自然發生關系以獲取必要的生活資料。動物生活在與自然同一的本然狀態。動物的活動就是實現自然賦予它的本能。人是能夠自我決定的動物,因為人能夠自己生產生活資料。因此,人與自然的關系不同于動物與自然的關系:前者是一種感性的對象性關系;后者是一種單純的本能關系。人在勞動中改造自然,也通過勞動改造自身。在這個過程中,人才逐步形成關于美的意識。馬克思說,人可以“按照美的規律來構造”[3]。
人依靠勞動的誕生是一個勞動異化和揚棄異化的過程。馬克思在歷史科學確立的人類歷史真實前提的基礎上,分析了勞動從分離走向對立的歷史進程。隨著人類歷史的第一個前提的前三個因素的發展,分工也就發展起來了。分工意味著勞動的分離、分割和分配。這種分離、分割和分配集中體現在勞動成果、勞動、作為他者的勞動者與勞動主體的分離與對立。馬克思深刻地指出,隨著社會分工的細化,勞動的對立程度不斷加深。無論是個體勞動者,還是結合起來的工人階級,都面臨著審美異化的困境。“勞動生產了美,但是使工人變成畸形。”[4]在私有制社會,異化不僅表現在私有財產對人的統治中,而且表現在人的審美感覺的片面化和碎片化中。歷史科學在審美領域的應用就在于弄清審美異化產生的機制和揚棄審美異化的歷史條件。
二、審美異化的社會歷史根源與當代表現
在將美置于歷史科學的語境之后,馬克思分析了審美異化的社會歷史根源。馬克思認為,在勞動尚未出現分離和對立時,人的一切肉體感覺和精神感覺與自然具有原初的同一性,即人借助自身的五官與知覺擁有著原始的審美。人以直觀的形式領略自然的形式美、聲樂美、觸覺美。隨著分工和私有制的發展,人改造自然的能力增強了,但是人的感覺的全部豐富性轉而被一種“單純異化即擁有的感覺”[5]所替代。對于工人而言,直接的生產勞動是為了滿足生存需要的重復的、機械的活動。異化勞動創造了“美”,但這種美不體現人的豐富性,而是表現了人的畸形。無論是勞動對象,還是勞動過程,在工人的眼中都不具有美的形式。工人在沒有任何閑暇時間的強制勞動中感受到的只有痛苦,而沒有幸福。從資本家的角度看,資本家的眼中也不存在生動的畫面與悅人的聲樂,因為他的眼睛沒有美感、耳朵沒有樂感。資本家的眼中只有影視工業與音樂工業。他們只對金幣的閃閃發光和叮咚作響有感覺。在資本主義社會,人有眼睛卻察覺不到形式美,有耳朵卻感受不到音樂美。經營礦物的商人,只能看到礦物的商業價值,但是看不到礦物的美的獨特性。在采掘工人的眼中,礦物也不具有美的形式,而只是他們為了生存必須與之發生關系的勞動對象。因此,人是片面的人,而不是全面發展的人。
馬克思在批判勞動異化之后,進一步批判了資本主義社會的價值異化。馬克思認為,異化的勞動創造異化的價值。社會生活全面異化的主軸就在于價值異化。從勞動與價值的關系看,用于交換的勞動產品即商品,具有兩重的對象性:使用價值對象性與價值對象性。商品作為使用價值,它的對象性直接滿足人的肉體需要,而商品的價值對象性是作為交換關系存在的。商品的價值表現在兩個具有不同使用價值對象性的勞動產品的交換關系中。馬克思指出,在資本主義商品經濟中,由于勞動的分離和對立,價值必然出現二元化:一重是由具體勞動創造的滿足主體需要的使用價值,這是價值的自然屬性;一重是作為商品生產和交換尺度的抽象勞動創造的交換價值,這是價值的社會屬性。這種交換價值的獨立的個體形式是貨幣。在以物的依賴性為基礎的社會里,人與人之間的依賴關系構成社會聯系。“這種社會聯系表現在交換價值上……他必須生產一般產品——交換價值,或本身孤立化的,個體化的交換價值,即貨幣。”[6]價值的二元化意味著價值的自我異化。這種異化使得對貨幣和資本的需要成為唯一的需要,即資本主義社會中的所謂“實際需要”。
在資本主義社會中,價值的自我異化在人的審美意識中獲得獨立的思維表象。正如商品在交換關系中抽象掉了感性的使用價值的質性差別具有抽象的同一形式,主體的審美需要和審美感覺也被剔除了感性的質性差別而被貨幣和資本所統攝。在貨幣和資本成為人唯一的需要的同時,人的審美感覺全部化為同一種感覺:對貨幣和資本的感覺。資本主義的整個價值體系都發生了異化。所有的價值都要用政治經濟學的“價值”來衡量。本來只有勞動產品才是商品,因為勞動產品才可以用來交換。現在,所有可以交換的東西都被當作商品,這就是資本主義商品化。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前提下,美被徹底地商品化和資本化。從藝術品生產的角度來看,本來藝術品是每個獨立的藝術創造者個性的表現,因此是無法定制的,更無法定價。藝術品的交換是不同主體之間的個性交換,根本無法被具有同一形式的貨幣所衡量。隨著美的商品化與資本化,藝術品開始被當作是均質的物質產品被定價。人們不是根據藝術創作者的個性與感性世界的豐富性去衡量藝術品的審美價值,相反,這種價值本身被認為毫無價值。只有當藝術品能在市場中被賣出高價時,才被認為具有價值,因為它能夠被貨幣和資本所衡量。馬爾庫塞描繪的“單向度的人”的審美同樣是單向度的。在市民社會中,人的全部審美需要與審美感覺都被異化為對貨幣和資本的單向度的需要與感覺。價值異化與需要異化是緊密聯系在一起的。
隨著消費社會的到來,美的商品化與資本化更為凸顯。在消費社會中,人不是從自身的獨立性與個性出發,以是否滿足整體性和個性的審美需要為標準去鑒賞對象,反而是消費對象完成了在審美對象性關系中的篡位。法國思想家德波敏銳地察覺到,凝結著抽象價值關系的影像景觀取代了商品的王國。在商品自我轉動形成的景觀王國中,人的審美需要是被商品景觀所給予的。商品景觀會告訴人們“什么是美”,以及應當通過什么樣的消費行為去占有“美”。鮑德里亞更為激進地提出,消費社會就是“仿像”的自我生產。“仿像”可以依據自身的邏輯與需要創造出逼真的形象與影像。這些形象與影像和現實毫無關聯。它可以通過自身的運轉,構成獨立封閉的體系,并使人相信,本來真實的東西都是“仿像”。在“仿像”建構的“超真實”世界中,人的全部審美需要都是由“仿像”創設出來的。在“超真實”的世界中,個體不存在個性化的審美和個性化的消費。人的一切審美行為與消費行為都由商品的物化結構所支配。人們以為自己擁有個性化的審美品位與審美需要,并以高額的消費來兌現這種審美品位,以期滿足自身的審美需要,而實際上滿足的只是資本周轉與自我增殖的需要。
三、審美異化的揚棄與人的審美解放
馬克思主義把人類歷史看作是一條道路,即從自然到人為,再回歸自然的道路。這條道路包含著從同一到差異、對立、矛盾,再到矛盾揚棄、在更高的意義上實現同一的多個環節。在人與自然尚未分離之時,人與自然的同一性塑造了原始的、整體性的審美。但隨著生產力的發展與勞動的異化,人與自然逐步走向對立和矛盾。到了資本主義社會,人類社會生活的全部領域,包括生產勞動與精神世界都發生了異化。在這個意義上,人的解放必然要求在揚棄勞動異化和價值異化的基礎上,進一步揚棄審美異化。
為了對抗商品世界對生活世界的入侵,現實主義藝術家試圖通過藝術來否定現實,用藝術現代性來對抗資本主義現代性。阿多諾認為,藝術通過自身而不是通過對現實生活的模仿而發揮社會批判的功能。無論是先鋒派的藝術家,還是藝術唯美主義者,他們都希望讓藝術以其形式的中立性發揮社會批判的功能,從而使審美主體在藝術活動中獲得足以對抗整個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及其物化結構的力量。毫無疑問,現實主義藝術家嘗試在異化的生活世界之上建構一個自由的審美世界,這種做法可以使人獲得短暫的、主觀性的審美自由。然而,現實主義在強調藝術的社會批判與救贖功能時,沒有觸及審美異化的根源,即現實的物質生產活動,因此必然無法完全實現人的解放的最終目標。
在唯物史觀的語境中,只有全面的人才能擁有全面和完整的對象性,才能把感性的自然與社會把握為美的對象。這一切都以全面的生產為前提。在市民社會里,人不被看作是一個全面的生產者,而只是物質財富的創造者。人的勞動可以滿足物質需要,但是滿足不了更高的精神需要。馬克思認為,高級需要包括審美的需要是在歷史中培育出來的。當生產力發展到足以消滅分工和私有制的時候,人的審美需要將不再被貨幣和資本裹挾,而是成為人的全面豐富性的重要體現。以共產主義為基礎的社會創造具有人的本質的全面豐富性的人,這就是說,全面的生產不只創造了物質財富,而且創造了精神財富;同時,創造著“具有豐富的、全面而深刻的感覺的人”[7],即全面發展的人。
在馬克思看來,無論是審美需要的產生和滿足,還是人以美的標準進行自我塑造和自我超越,都必須以消滅異化勞動,把全部時間轉變為自由時間為前提。在以共產主義為基礎的社會里,勞動超越了謀生勞動,成為人的第一需要,即作為全面生產意義上的勞動。“人們在勞動中的社會關系始終表現為他們本身之間的個人的關系,而沒有披上物之間即勞動產品之間的社會關系的外衣。”[8]在這種情況下,勞動生產的美就不再使人畸形,而成為人的全部本質性力量的展現。從勞動時間的角度看,在資本主義社會,工人的勞動時間被抽象和切割為必要勞動時間與剩余勞動時間。以剩余價值生產為目的的勞動對工人而言,無所謂自由與不自由之分。到了共產主義之后的社會,工人的勞動時間不再以剩余價值的生產為標準進行劃分。工人的全部勞動都是自由勞動,而從事這種勞動的時間都是自由時間。自由時間的長短標志著勞動解放的程度。隨著勞動解放的程度不斷提高,除了勞動過程本身的審美化,工人將擁有更多的時間和精力去參與各類藝術活動以滿足自身的審美需要。共產主義之后的社會不需要借助所謂的審美共通感來維系人與人聯合的狀態。當勞動者與生產資料實現統一、個人勞動與社會勞動實現統一的時候,人可以在直接生產勞動的過程中獲得共同的審美體驗,形成審美共識,也就是共產主義的審美意識。
在資本主義社會,人的全部感覺都化為對貨幣和資本的感覺。到了共產主義之后的社會,人實現了全面的發展。人的眼睛可以看到自然界中各種美的事物,而人的耳朵可以聽到自然中各種動聽的聲響。至此,人才算完成了眼睛和耳朵的社會發育。所謂的人化自然,不是人單純地把自然變成生產資料,而是自然能夠成為全面和完整的對象性、成為美的對象。這一切既要以全面生產和自由勞動為前提,更要以主體的自我成長和自我教育為前提。這種教育是以人的現實生活為出發點,要求人在改變生產狀況的同時,改變自身的精神狀況。以人的全面發展為目標的美育不僅僅是認知論的教育,更是情感論和意志論的教育。以生態審美為例,美育要使受教育者能夠以一種全面和完整的對象性眼光去理解自然,而不是將自然當作工具或手段。人不只要認識自然的規律,根據規律去改造自然。更為重要的是,人要能夠從天人合一的角度去感受和體會自然的美,這要求人一方面在情感的層面要像愛惜自己的身體一樣去愛惜自然,另一方面在意志層面要能夠控制自己的行為,不過度地開采和掠奪自然。
概言之,馬克思在對歷史唯物主義的詮釋中凸顯了人的全面發展的審美向度。盡管馬克思沒有系統地闡發他的美學思想,但他關于人的審美需要與審美解放的觀點也絕不是空泛的理論說辭。馬克思深入地批判了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下的人的審美異化。在馬克思看來,人與自然的分離是人審美異化的開端,而審美異化的積極揚棄必然意味著人與自然的重新合一。這種合一對人具有更高的價值,就在于它是建立在生產力高度發達與人的自由勞動的基礎之上。人與自然的重新合一,意味著人實現了全面的發展。
四、結語
從全面建成小康社會開始,中國把滿足人民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要作為未來發展的目標。這標志著中國將向人的全面發展和自由發展階段邁進。改革開放以來,中國恢復和引進了一些資本主義因素。伴隨著這些因素作用的發揮,中國必然面臨著和發達資本主義國家相同的審美困境。在當代中國社會,人的審美同樣受到貨幣和資本的規訓。人們習慣以貨幣和資本的眼光去審度萬物。自然的生態美與人的個性美往往得不到重視。因此,馬克思對審美異化的批判,對于中國在新的歷史階段調整經濟結構與建構科學合理的美育體系,提供了重要的指導線索。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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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51.
[8] 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