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田

2022年1月16日,蒙古烏蘭巴托市,霧霾籠罩城市上空
3月下旬以來,中國北方遭遇今年以來最大規模沙塵天氣,局部地區甚至出現了沙塵暴或強沙塵暴。
中國中央氣象臺數據顯示,截至4月13日,沙塵天氣已經覆蓋20余個省級行政單位,面積達460萬平方公里,影響了中國約47%的國土面積。
這次的沙塵暴已在東亞多國引發熱議。4月12日,日本氣象廳發布預告稱,北日本到西日本的大范圍地區,將遭遇沙塵天氣,大阪、札幌等城市受影響明顯。
同一天,韓國發布了全境沙塵預警,全國可吸入顆粒物(PM10)日均濃度值高達277微克/立方米,這是韓國大氣環境標準的2.5倍以上,為今年以來最嚴重的水平。
風起于青蘋之末,而沙塵則來自蒙古國。氣象衛星沙塵起源軌跡追蹤監測顯示,今年以來最強的兩次沙塵過程,均主要起源于蒙古國—主要沙源地距離北京600余公里。
不少聲音認為,中國北方的沙塵暴是蒙古國造成的,諸如“蒙古正在毀掉中國人幾十年來的努力”等言論甚囂塵上。
沙塵暴本就是自然界的常見現象,無法從根本上消除。但無可否認的是,因為經濟與產業發展結構相對單一,蒙古國近年來的生態環境在人為破壞下,變得愈發脆弱。
困擾蒙古國多年的沙塵暴,既是自然問題,也是經濟和政治問題。蒙古人千百年來就與黃沙相伴,近20年來也曾推出過環保方面的法案,但并不樂觀的經濟狀況與復雜的國內問題,讓這些方案收效甚微。
提起蒙古草原,許多人的第一印象,或許是“牛羊散漫落日下,野草生香乳酪甜”,但卻忘了千百年前的草原上,就已經是“卷地朔風沙似雪,家家行帳下氈簾”的場景了。

烏蘭巴托近郊的蒙古包,是失去牧場的窮苦牧民自發聚集形成的貧民窟

打水運回貧民窟的女孩
蒙古國城鎮化率接近70%,高于葡萄牙和立陶宛等歐洲國家。
蒙古國難以平息的沙塵暴問題,首先與其獨特的自然環境有關。在蒙古國的東邊,巍峨的大興安嶺綿延千里,阻擋了來自太平洋的暖濕氣團,而自北冰洋南來的最后一絲水氣,也蒸發在杭愛山北坡,茫茫戈壁自此固守在蒙古國的南部。
“戈壁”源自蒙古語,指蒙古及周邊無植被覆蓋、地面滿是細碎石塊與沙子的沙漠,這也是如今蒙古國最主要的地貌特征之一。蒙古政府向聯合國提交的一份報告顯示,截至2015年,該國已有76.8%的領土,出現不同程度的荒漠化。
單就自然層面而言,蒙古尤其是蒙古南部的荒漠化,水資源不足是最直接的原因:多山的地形讓水氣難以深入,降水稀少;而作為地處高原的內陸國家,蒙古國的大部分河流都只是流經該國后,注入其他水域—如被譽為蒙古國母親河的色楞格河,最后會穿越俄蒙邊界,在俄羅斯境內流淌數百公里后,注入貝加爾湖。
此外,近年來愈發頻繁的極端高溫,也在威脅著蒙古本就脆弱的生態系統。數據顯示,1940年至2015年間,蒙古國平均年氣溫上升了2.24℃,顯著高于全球平均增溫幅度。與之相對應的是,同樣時間段內,該國年降水量下降了約7%。
氣溫升高導致降水減少,荒漠的土地越來越多,極端的溫差又使得這些荒漠上的小石子更容易破碎,風吹日曬下化為碎沙,成為沙塵暴的沙源,隨著北風一起,讓更多的蒙古國土地化為荒漠,而更加嚴重的荒漠化,又會進一步導致氣溫升高和降水減少,從此陷入死循環。
因此,單從地理和氣象角度來看,強大的蒙古高壓,讓北風卷起蒙古國的沙土南下“侵襲”中國,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
可憐之人或多有可恨之處,天災之外,蒙古國的沙塵暴同樣也是人禍造成的。該國對于自然的過度攫取,是沙塵問題持續加劇的重要原因之一。

蒙古國人均擁有牲畜20多頭,數量遠遠超過了土地承載力與人口需要
2021年,聯合國開發計劃署發布報告稱,截止至2019年,蒙古國的牲畜數量逼近7100萬頭,超出牧場可承載力的1倍以上,嚴重的地區牲畜數量甚至是該地環境承載力的7倍。
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的統計顯示,1990年代,蒙古牲畜數量不過2000萬頭;30年里,蒙古國人口增長了50%,從220萬增長到了330萬,但牲畜數量卻翻了3.5倍,人均擁有牲畜20多頭,牲畜數量遠遠超過了土地承載力與人口需要。
同為畜牧大國,阿根廷人口約4600萬,牛羊禽類存欄量為大約1.2億,人均擁有牲畜不過2.6頭(只),僅為蒙古人均擁有牲畜數的八分之一。
如今蒙古國大片荒漠化土地中,不乏大量從草原退化而來的。失去牧場的牧民不得不背井離鄉,舉家前往大城市尋找生存機會,這也造就了蒙古國一大怪象—世界銀行數據顯示,蒙古國城鎮化率接近70%,高于葡萄牙和立陶宛等歐洲國家,但蒙古全國約60%的人口,集中在首都烏蘭巴托及周邊,除此之外,蒙古全國再無城市人口超過10萬人。
殘酷的是,烏蘭巴托并不能為進城牧民提供足夠的工作機會。白天,他們會四處尋找務工的可能,而夜里只能回到自家搭建的營帳內?!凹t色英雄城”(“烏蘭巴托”蒙古語意)近郊有著連片的蒙古包,這不是蒙古國人閑暇無事后的返璞歸真,而是失去牧場的窮苦牧民,自發聚集形成的巨型貧民窟。
人口的過度集中,讓烏蘭巴托不堪重負。歌詞中寧靜祥和的烏蘭巴托夜晚,不復存在:每當凜冬將至,為了能有足夠過冬的燃料,牧民們或是大規模砍伐周邊樹木,或是大量購買廉價卻低質的煤炭。
2017年1月,時任蒙古國總統額勒貝格道爾吉宣布,首都烏蘭巴托空氣污染已經達到“災難”級別,北部棚戶區PM2.5濃度經常突破1000;世衛組織在報告中稱,烏蘭巴托是世界空氣污染最嚴重的城市之一,冬季尤為明顯,而這其中80%的污染,是由蒙古包區的家庭和低壓鍋爐燃燒原煤造成的—但對于連溫飽都尚未解決的牧民而言,環保無疑是奢侈和可笑的。

蒙古國南戈壁省汗包格德縣,奧尤陶勒蓋銅金礦的礦工們準備作業
找不到工作的牧民通常會將目光投向礦場,畢竟礦產業是蒙古國除畜牧業外的另一支柱產業。然而,因為缺乏經驗和年齡偏大等原因,礦場主們通常不愿意聘用牧民。不得已之下,牧民中有不少成為了“忍者礦工”。
“忍者礦工”這一酷炫名稱背后,是礦工的血淚:其名字來由既因為他們背著綠色的塑料盤、佝僂著下礦的動作看起來很像忍者神龜,更因為他們是沒有采礦許可的“黑工”,需要像“忍者”一樣躲開常人的視線。
《外交學人》雜志稱,“忍者礦工”挖掘的地點,多為大型礦業公司不愿前往的崎嶇地域或已經廢棄的礦洞。他們凌晨5點就要起床,并且在幾乎沒有任何保護的情況下,進入深達12英尺(約合3.66米)的隧道內作業。
2009年至2013年間,約有10萬蒙古人成為“忍者礦工”,他們中大多數是因暴風雪等自然災害,失去了牲畜和游牧能力的前牧民。
上天或許是相對公平的,盡管自然條件惡劣,但蒙古國的礦產卻十分豐富,經普查探明的有80多種、6000多個礦點,主要出口礦產品包括銅、金、煤、石油等;其中著名的奧尤陶勒蓋銅金礦,探明的銅儲量超3000萬噸,黃金超1300噸,極具開發潛力。
1997年蒙古國通過《礦產法》以后,礦產始終是該國經濟增長的重要推動力,2000年至2010年間,采礦業對該國GDP的貢獻便從8.5%猛增至25%,礦業占該國出口總額的比例也高達85%以上。
倒賣煤礦達38.5萬噸,涉案金額與蒙古國一整年的GDP相當。

奧尤陶勒蓋銅金礦外景鳥瞰圖
狂飆突進之下,蒙古國依然沒能擺脫“資源詛咒”,不能成功使國家走向富強。一方面,過低的工業水平讓蒙古國只能出口初級礦石,偶有的精深加工礦產品,在國際市場上缺乏足夠競爭力。
同時,該國礦產高度壟斷,滋生了嚴重的腐敗問題。去年,由蒙古國企蒙古礦業及其子公司管理的塔溫陶勒蓋礦被曝出驚天丑聞:企業負責人與官員勾結走私倒賣煤礦達38.5萬噸,涉案金額與蒙古國一整年的GDP相當。
該國反腐敗搜查局副局長表示,案件波及的政治人士中,不僅有議員和部長級高官,甚至前總統巴特圖勒嘎也不能幸免;一些蒙古媒體更是直言,開礦并沒有使蒙古國民受益,“受益的只有少數家族,他們富得流油,堪比阿拉伯富豪”。
在環境方面,過度且無序的礦產開發,嚴重破壞了蒙古的生態平衡。聯合國開發計劃署駐蒙古的代表曾在接受采訪時表示,該國大量公司因環保不達標,不斷污染和浪費著蒙古國珍貴的水資源。
客觀來說,蒙古國也曾試圖挽救日益嚴峻的環境問題,但出臺的政策往往因缺乏連貫性,而顯得頭疼醫頭、腳疼醫腳。
1997年起,蒙古國陸續頒布了《防治荒漠化國家行動計劃》等環保相關法律法規,意味著政府已經注意到環境問題了。
此后,到了2009年,蒙古國廢除了畜牧稅,本意是為了減少牧民負擔—但因缺乏指導,畜牧稅廢除后,蒙古牲畜數量迅速攀升,反而讓更多牧民無牧可放,不得不迫使政府在2021年重啟畜牧稅。
在礦產領域,利益集團自不必多說,以此為生的民眾也因害怕改革影響自己飯碗而多有抗議。蒙古學者納青在接受媒體采訪表示,在蒙古國,保護原生植被、不觸動表層土壤的傳統價值觀,和當下唯利是圖的潮流有很多沖突。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2021年9月,蒙古國總統烏赫那·呼日勒蘇赫在聯合國大會上承諾,該國將在2030年前種植10億棵樹,并簽署了相關總統令。
一年多過去,蒙古全國植樹僅1200萬棵,距離目標仍有很大距離,但至少邁出了治沙的第一步。
責任編輯吳陽煜 wyy@nfcma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