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詩中“蓬”意象及其翻譯探微

【摘要】 中華古詩實乃世界之瑰寶。在千姿百態(tài)的詩歌意境中，意象的使用發(fā)揮著重要作用。“蓬”是中國古詩中重要的意象，以其凌亂的形象、易隨風(fēng)飄蕩的特性，衍生出鬢發(fā)凌亂、塞外荒涼、離鄉(xiāng)飄零、以身報國的多種文化意蘊和象征意義。“蓬”的英譯多誤譯為“dead grass”“sail”“water-plant”“water-grass”“thistle”“tumbleweed”等。根據(jù)中國古代詩歌中“蓬”的植物特征，“蓬”實為鹽地堿蓬和堿蓬，可譯為“Suaeda”。“蓬”這類意象的具體譯法還應(yīng)結(jié)合其在不同詩文語境中時的象征涵義。

【關(guān)鍵詞】 古詩；蓬；意象；翻譯

【中圖分類號】H315?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3）20-0115-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20.037

一、引言

中華上下五千年悠久的文明史中，古詩是頗為耀眼奪目的一株奇葩。古詩中可以窺見古代的人文風(fēng)情、地理風(fēng)貌、社會習(xí)俗、歷史變革，而個人思想感情、前途命運也都深藏其中。詩人大都使用意象傳達個人或深或淺的思考、評價、感慨，含蓄而又意蘊豐富。植物意象交融著“物象”與“心象”，即具有詩人情感的植物與詩人的情感相交融[1]。

“蓬”是中國古詩中經(jīng)久不衰的植物意象。圍繞著“蓬”的自然形象，詩人們又賦予了其豐富的思想情感。因“蓬”特有的凌亂的形象、隨風(fēng)飄散的性質(zhì)，詩人托“蓬”言志、借“蓬”喻情，情景交融，意境深遠，通常用以表達無心梳妝之心亂、遠離家鄉(xiāng)之鄉(xiāng)愁、四處飄零之孤獨感以及以身報國之志等。

古詩中的“蓬”有多種英譯版本。以李白《送友人》中“蓬”的英譯為例，其多種英譯版本都未能正確傳達中國古詩中“蓬”的自然植物屬性和獨特內(nèi)涵。一是譯為“dead grass”，如美國Ernest Fenollosa（Solitary rootless plant 10，000 miles go away dead grass）和Ezra Pound（And go out through a thousand miles of dead grass）。二是譯為“sail”，如英國H.A.Giles（And one white sail alone dropped down）、英國W.J.B.Fletcher（You lone sail struggling up the current goes）。三是譯為“water-palnt（s）”，如美國Amy Lowell（The lonely water-plants go ten thousand li）、Witter Bynner（Like a loosened water-plant hundreds of miles）。四是譯為“water-grass”，如日本小畑熏（You go ten thousand miles，drifting away/Like an unrooted water-grass）。五是譯為“thistle”，如許淵沖（Youll drift out，lonely thistle down）、高?。ˋnd a wind-swept thistle be thy fate）[2]18-24+80。六是譯為“tumbleweed”，如裘克安（Like the tumbleweed swept by the autumn wind）[3]34-38+80。在這些譯本中，古詩中常見的意象“蓬”難辨是水生植物還是陸生植物，既導(dǎo)致譯文中“蓬”的自然植物形象不定，又造成古詩中其內(nèi)涵的流失。

中國古詩中的“蓬”應(yīng)為藜科（Chenopodiaceae）堿蓬屬（Suaeda）的一年生陸生草本植物，一般指鹽地堿蓬（Suaeda salsa （L） Pall）和堿蓬（Suaeda glauca Bunge）。中國古詩中的植物“蓬”應(yīng)當(dāng)譯為“Suaeda”。

二、古詩中“蓬”的意象

中國古詩中常見“蓬”的身影。從《詩經(jīng)》起，“蓬”的意象在中國古詩中得以廣泛使用，其凌亂且極易隨風(fēng)飄蕩的形象，不僅用于比作女性無心打理的蓬亂鬢發(fā)，又寄托著人的情感，表達心亂、遠離家鄉(xiāng)、四處飄零、身不由己、邊塞荒涼、以身報國的意義。

以“蓬”喻鬢發(fā)之凌亂。詩經(jīng)《衛(wèi)風(fēng)·伯兮》“自伯之東，首如飛蓬。豈無膏沐，誰適為容”。丈夫久役未歸，妻子則無心梳妝打扮，發(fā)如蓬草般凌亂，將留守女子的鬢發(fā)比為“飛蓬”，既形象甚至夸張描繪了思夫女子無心盤發(fā)后頭發(fā)的凌亂，又隱射了女子內(nèi)心的無所適從、飄忽不定，“飛蓬”即體現(xiàn)了“蓬”極易被風(fēng)吹亂、隨風(fēng)吹散的形象特質(zhì)。南北朝鮑照《擬行路難》“膏沐芳余久不御，蓬首亂鬢不設(shè)替”。這是詩人鮑照久役歸家后對家中妻子妝發(fā)的描述，與“首如飛蓬”相似，以妻子的“蓬首”表達自己在外長久游蕩而仕途坎坷的愁苦。還有清代唐孫華《夏重談金陵舊事》“復(fù)有故宮妃，飛蓬亂雙髲”。

以“蓬”喻游子之離鄉(xiāng)飄零。三國魏明帝曹敦的《燕歌行》“秋草卷葉摧枝莖，翩翩飛蓬常獨征，有似游子不安寧”將飛蓬比為游子，賦予了“蓬”外出游歷或游蕩、心無所安的“游子”形象，“飛蓬”即隨風(fēng)飄蕩、遠離故鄉(xiāng)的“蓬”。三國何晏《言志詩》“轉(zhuǎn)蓬去其根，流飄從風(fēng)移”。何晏將自身比為離根的“蓬”，感慨其在魏晉時的處境、命運，如“蓬”被風(fēng)吹散，身無所寄，身不由己，命途多舛。西晉潘岳《西征賦》“陋吾人之拘攣，飄萍浮而蓬轉(zhuǎn)”。潘岳在秋天赴任時有感于自身的仕途和旅途，自己如“蓬”般飄蕩輾轉(zhuǎn)。唐代李白《魯郡東石門送杜二甫》“飛蓬各自遠，且盡手中杯”和《送友人》“此地一為別，孤蓬萬里征”都敘述了告別的雙方各自離去飄零的如“蓬”形象。王績《登垅坂二首》“轉(zhuǎn)蓬無定去，驚葉但知飛。”詩人亦如“蓬”，隨風(fēng)而動，去留不定。北宋蘇軾的《潁州初別子由二首》“悟此長太息，我生如飛蓬”。詩人一生出仕、貶謫多地，久離故鄉(xiāng)，遂感慨自身一生如“蓬”四處飄蕩、身不由己。南宋陸游的《題庵壁》“薄技徒勞真刻楮，浮生隨處是飛蓬?！痹娙耸送究部?，多次見證了自己如“蓬”般起起伏伏的命運、輾轉(zhuǎn)漂泊的身影。

以“蓬”喻邊塞之荒涼及塞外將士之易逝。唐代李華《吊古戰(zhàn)場文》“蓬斷草枯，凜若霜晨”。立足于邊塞，以“蓬”等草本枯萎的景象刻畫了邊塞的艱苦和戰(zhàn)后沙場的悲涼，而且“斷”的不只是“蓬”，“枯”的不只是草，還有邊塞將士的生命和身體。唐代岑參《安西館中思長安》中“彌年但走馬，終日隨飄蓬”。詩人在邊塞駐守，終年終日騎馬視塞，常伴隨著隨風(fēng)飄蕩的“蓬”，感慨著邊塞的荒涼。

以“蓬”喻遠赴邊塞以報國之志。三國曹植《雜詩·二》中“轉(zhuǎn)蓬離本根，飄飄隨長安……類此游宕子，捐軀遠從戎”，把邊塞的將士比喻為隨風(fēng)而去、脫離本根的“蓬”，又將其比為赴邊塞從戎的“游宕子”，感慨了自身以及赴邊駐塞的軍士那被迫離開故土、命運難定的迷茫和悲苦，“蓬”即和遠離家鄉(xiāng)的游離之苦、邊塞駐防的報國之志和思鄉(xiāng)之愁相聯(lián)系。唐代王維《使至塞上》“征蓬出漢塞，歸雁入胡天”。雁入胡天以歸巢，而詩人如“蓬”遠行離鄉(xiāng)，奔赴邊塞，只因肩負朝廷使命，也深懷愛國之情。

三、“蓬”及其誤譯考辨

中國古詩中的“蓬”是國內(nèi)本有的藜科堿蓬屬的一年生陸生植物，即鹽地堿蓬和堿蓬，秋冬季干枯后于近根處折斷，隨后被風(fēng)吹動，有如古代車馬的車輪般滾動。而已有的“蓬”的英譯版本多為誤譯，與“蓬”的植物身份或形象并不對等。

（一）“蓬”的釋名

在中國古詩文中可以窺見，“蓬”自古在國內(nèi)就隨處可見，還會隨著風(fēng)飄向塞外，亦是塞外常見的陸生植物，如唐代許渾《別韋處士》中的詩句“南北斷蓬飛，別多相見稀”所言。先秦《荀子·勸學(xué)》“蓬生麻中，不扶自直”，漢代司馬遷《史記·三王世家》“蓬生麻中，不扶自直”，北齊顏之推《顏氏家訓(xùn)·風(fēng)操》“昔在江南，目能視而見之，耳能聽而聞之，蓬生麻中，不扶而直，不勞翰墨”。[4]866，這說明“蓬”容易在沒有支撐的情況下長歪，但是又有直立生長的可能?！钝拧分醒浴芭睢薄捌淙~散生，末大于本，故遇風(fēng)輒拔而旋。雖轉(zhuǎn)徙無常，其相遇往往而有，故字從逢?！盵5]230，《隋唐五代墓志匯編》（洛陽卷第十二冊）“遺孤如寄，斷蓬無根”，在秋冬季，特別是在邊塞荒涼之地，萬草枯萎，“蓬”由于枝葉茂盛大于根，也會在枯萎后于近根處折斷，遂被狂風(fēng)吹卷，故古文中常有“蓬斷”“斷蓬”“蓬離本根”之說，也有“飛蓬”“轉(zhuǎn)蓬”“飄蓬”“孤蓬”等別稱，而這些別稱都是蓬作根詞加上修飾成分組成的詞組[6]48-57。南北朝王褒《送別裴儀同詩》“沙飛似軍幕，蓬卷若車輪”。隨風(fēng)飄蕩的“蓬”會如古代馬車的車輪一般卷動，其形態(tài)大小也狀似車輪?！端逄莆宕怪緟R編》（陜西卷第三冊）“孤楊對闕，飛蓬塞門，人生到此，天道寧論。其四”。“蓬”到處飛卷還可能堵塞門戶，亦說明其大小似車輪的可信度。唐代于濆《沙場夜》“征人燒斷蓬，對泣沙中月”。“蓬”這一陸生植物在干枯后還可以如木柴般燃燒。

文學(xué)作品中的植物“蓬”指的是藜科的翅堿蓬、灰綠堿蓬、茜草科的篷子菜[6]48-57。鹽地堿蓬（Suaeda salsa （L） Pall），中文異名有翅堿蓬、遼寧堿蓬、光堿蓬，地方俗稱有黃須菜、篷子菜、赤堿蓬等，而堿蓬（Suaeda glauca Bunge）中文異名有灰綠堿蓬、高堿蓬，地方俗稱為鹽蓬、堿蓬子等[7]97-102。鹽地堿蓬和堿蓬同屬藜科（Chenopodiaceae）堿蓬屬（Suaeda），幼苗均可食用[8]10463-10466。堿蓬屬種子可制油，其種子油中的共軛亞油酸具較高營養(yǎng)價值[9]2645-2646。按照南北朝賈思勰《齊民要術(shù)》中“荏子秋未成，可收蓬于醬中藏之。蓬，荏角也，實成則惡。其多種者，如種谷法。雀甚嗜之，必須近人家種矣。收子壓取油，可以煮餅。荏油色綠可愛，其氣香美，煮餅亞胡麻油，而勝麻子脂膏?！钡恼f法，古文中的植物“蓬”指的應(yīng)該是藜科堿蓬屬的鹽地堿蓬和堿蓬。

（二）“蓬” 的誤譯

Ernest Fenollosa的英譯版本“dead grass”意為“枯死的草”，是范圍相當(dāng)廣的上位概念，可以指任何枯死的草，而古詩中的“蓬”指的非常具體的一種植物，有著隨風(fēng)輕飄的特性?！癲ead grass”和“蓬”二者的內(nèi)涵、形象都不對等，不適宜作為“蓬”的翻譯。

A.Giles和W.J.B.Fletcher錯誤地將“蓬”等同于“篷”，譯為“sail”更是錯譯。唐詩《送友人》中李白和友人皆是騎馬而行，離別時才有“蕭蕭班馬鳴”?！肮屡睢笔怯髦咐畎缀陀讶私允侨纭芭睢卑愀髯赃h去、在世間孤單飄零之人。

Amy Lowel、Witter Bynner、小畑熏都將“蓬”譯為了水生植物。古詩中的“蓬”是在邊塞荒涼之地亦常見的植物，并且有隨風(fēng)四處飄蕩的性質(zhì)，而非隨水流飄蕩，故不可能是水生的“water-palnts”“a loosened water-plant”“an unrooted water-grass”。此外，如“飄萍浮而蓬轉(zhuǎn)”（西晉潘岳《西征賦》）、東晉葛洪《抱樸子》“器小志近者，蓬飛而萍浮”所示，古詩詞中隨水飄蕩的植物一般是“萍”。

許淵沖、高健將“蓬”譯為“thistle”，即薊，“a wild plant with sharp points on the leaves and，typically，purple flowers”（葉帶尖刺，多開紫色花）（Cambridge Dictionary），是菊科薊屬（Asteraceae Cirsium）的多年生直立草本，并非古文中的“蓬”。

裘克安的“tumbleweed”在Cambridge Dictionary中意為“a plant of North America and Australia that breaks near the ground when it dies，and forms large balls that are rolled around by the wind”（風(fēng)滾草，生長于北美和澳大利亞，枯萎后在地面處折落，隨風(fēng)像球一樣四處滾動）。風(fēng)滾草，學(xué)名為Salsola tragus L.，又名俄羅斯刺沙蓬、俄羅斯刺薊，黎科豬毛菜屬的一年生草本，非中國本土植物，和中國的“蓬”亦是兩種不同植物。

四、古詩中意象“蓬”的英譯

堿蓬屬（Suaeda）植物多為一年生草本，共100余種，分布于世界各地[10]42-46，是世界范圍內(nèi)常見的植物。古詩詞中的語言短小精悍，字數(shù)精簡，植物“蓬”的英譯也應(yīng)以簡潔、精簡為要，可譯為“Suaeda”，并在英譯文本中進行注釋，指明中國古詩中的“蓬”一般指藜科（Chenopodiaceae）堿蓬屬（Suaeda）的鹽地堿蓬（Suaeda salsa （L） Pall）和堿蓬（Suaeda glauca Bunge）。這種翻譯既符合中國古詩詞的文本特征，又正確傳達了“蓬”的植物身份和意象特征。譯文中還可考慮簡介“蓬”的植物形態(tài)、生態(tài)習(xí)性，以及附上“蓬”的植物圖片，使目的語讀者更輕易、更快速地了解“蓬”。此外，“蓬”在不同類型的古詩句中產(chǎn)生有差異的意象，則其英譯也應(yīng)隨意象特征而作適當(dāng)變譯。再者古詩中“蓬”的別稱都是加上了修飾成分而構(gòu)成的詞組，那么其英譯也應(yīng)加上相應(yīng)的修飾成分。這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彌補漢字的音、形、意三層面在英譯過程中所損失的意象化詩境、情緒特征和審美意義[11]119-125。在以“蓬”比喻女子凌亂的鬢發(fā)的古詩中，如“自伯之東，首如飛蓬”，“飛蓬”可譯為“disheveled Suaeda”。在“飛蓬各自遠，且盡手中杯?！边@類詩句中，“蓬”喻指離鄉(xiāng)飄蕩的游子，可英譯為“the roving Suaeda”。若詩句以“蓬”植物本身渲染邊塞荒涼，側(cè)面描述邊塞戰(zhàn)場將士的死亡， 如古詩句“蓬斷草枯，凜若霜晨”，則“蓬”可譯為“dead Suaeda”。在“征蓬出漢塞，歸雁入胡天。”這類詩句中，“蓬”喻指離家遠赴邊塞、為國駐塞之人，則可譯為“the drafted Suaeda”。還可根據(jù)譯文的句中韻律或句間韻律，選擇具有相近語義、不同形態(tài)的修飾成分。

五、結(jié)語

對于“蓬”的翻譯，可以譯文中注解具體的學(xué)名，選擇性地附上植物形態(tài)、生態(tài)習(xí)性等注釋，或者可以插圖的方式加入植物圖片，圖文并茂，使“蓬”的植物形象和意象特征更易被目的語讀者理解和接受?！芭睢钡膭e稱以及表達不同意象時的“蓬”，還可加上與意象相關(guān)的修飾成分。這些翻譯方法在不同程度上能夠彌補“蓬”的意象在意義、情緒、美感等在外譯中的遺漏。在對外譯介中國文化典籍時，有必要保持植物、人名、地名、器物等常用且常見名詞在各類翻譯文本中的一致性，逐漸擴大目的語讀者對中國文化負載詞、文化的理解量，避免不同源文本中相同詞項存在相異甚至相反的意義和形象。如若英漢詞項名實不符（不對應(yīng)），會導(dǎo)致源語讀者和目的語讀者對同一對象的接受效果出現(xiàn)偏差甚至相悖的問題[12]92-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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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劉金鳳，湖南耒陽人，湖南農(nóng)業(yè)大學(xué)人文與外語學(xué)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翻譯理論與實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