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1983年第一次拜訪老舍夫人,她忙得很
我的繼母馬志華是一位有成就的花鳥畫家。她于1942年畢業(yè)于由著名畫家邱石冥任院長的京華美術學院國畫系,從師于于非闇、趙夢朱等大家。又在故宮博物院古物陳列所國畫研究館任研究員多年。著名書畫家田世光、俞致貞、黃均、姜燕、劉繼瑛等都是她的同學、同事和朋友。1943年她同李樹萱在北京中山公園舉辦畫展,著名書畫家馬晉、王森然 、啟功、惠孝同、周元亮、俞致貞、黃均、洪怡等參觀了畫展,在畫壇上產生了一定的影響。
由于我繼母的關系,我從小就知曉北京畫壇上的一些名家并有了交往。
老舍夫人胡絜青由于從師于趙夢朱先生,故與我繼母算得上師姐妹。
北京市燈市西口豐富胡同有一座小小的院落,它是老舍先生生活和工作的地方。1983年歲末的一天,我叩響了這座院落的門鈴。進得門來,是一個小院,再右進一大門,豁然開朗,是一個大院,院里有老舍先生1954 年春天親手種植的兩株柿樹。每逢深秋時節(jié),柿樹綴滿紅柿,別有一番詩情畫意,為此老舍先生的夫人胡絜青美其名為:“丹柿小院”。小院距離繁華熱鬧的王府井大街不遠,老舍先生很會鬧中取靜。這是我第一次來到這里拜訪老舍先生的夫人胡絜青。
北房數間,古色古香,曾在胡老作的畫上看到有“雙柿齋主”的印章,那么這里就是雙柿齋了。推門進去,見胡老已經等候我多時。我忙致問候。胡老那年79歲,滿頭青絲,耳不聾,背不駝,精神很好。
我環(huán)顧著這間客廳,臨窗的一面擺滿各種盆景和花卉,郁郁蔥蔥,幽香四溢。一面墻上,正中是胡老親自繪就的《枇杷螞蚱圖》,上有齊白石老人的題字:“絜青弟子畫,九十三歲白石題”。兩旁是黃賓虹書寫的一副篆書對聯,蒼勁老辣,氣勢豪逸。另一面書櫥里擺滿了老舍的各種著作,條案上放置著老舍的木雕頭像,正在凝神靜思。
我們從墻上的繪畫談到了齊白石老人。胡老告訴我,明年1月1日是齊先生120歲誕辰,她作為白石先生的女弟子,要去湖南湘潭參加紀念齊白石誕辰的活動。她拿出一份請柬和一份活動的日程表讓我看,并說:“會上已經預定有我的發(fā)言,我還得準備發(fā)言稿。不過我不準備多耽擱,發(fā)完言就馬上趕回來,有許多事情等著我呢!”她扳著指頭數著:1月初為祝賀路易·艾黎86歲生日,她要為中國筆會中心繪一幅畫贈給路易·艾黎;人民出版社出版祖國叢書,要她提供8萬字的介紹老舍生平的稿子,明年5月交稿;明年3月是老舍的85歲誕辰,國內要有一系列活動,她要做大量的準備工作,日本研究老舍的學者專家屆時參加,需她接待;民主德國要舉辦紀念老舍的展覽,要她提供大量的照片和資料、實物……
她對我說:“國內國外許多人都喜歡老舍作品,老舍活在大家的心里。”她深情地回憶說:“毛主席、周總理、劉少奇、陳毅都喜歡老舍的作品。每次開最高國務會議,毛主席都請老舍參加。老舍對毛主席感情很深,我記得他臨終前對我說過:毛主席了解我,周總理了解我,我非常高興。”在老舍的追悼會上,鄧穎超大姐對我說,你真堅強,熬過來了,不容易,總理如果在,他一定參加今天的追悼會。我說,感謝您關心我。鄧大姐說,我們應該感謝黨,感謝人民,如果不是打到“四人幫”,咱們的前途就不堪設想。以后鄧大姐每年都派人幾次看望我,送橘子,送特產,讓我保重身體。前幾天為了祝賀鄧大姐80壽誕,我畫了一張畫送給她,畫了幾個大桃子。鄧大姐讓人帶信給我說:“你的桃畫得好,充滿活力,我很喜歡。”
我提議去看看她的畫室,畫室就在套間里,只有七八平方米,到處堆滿了紙,一張不大的案子上放著文房四寶和各種顏料,顯得十分狹小。她苦笑了一下,告訴我:香港的一家飯店請她畫一幅八尺的大畫,她沒有地方,只能趴在床上畫。畫完了,腰疼了好幾天。
二、老舍夫人的認真
1983年老舍夫人向我反映了她的苦惱,希望我能通過新聞媒介或其他渠道予以呼吁解決。她拿出一張北京游覽圖,說:“我現在頭緒很多,生活很亂。許多不速之客經常找上門來,讓我提供老舍的材料。我要接待,要答復,精力很是不支。老舍故居已經清楚地標在這上面,因此時常有國內國外的游客叩門要求參觀,我們實在無法應付。而且這里的房子已經屬于危房,應該好好翻修一下,恢復到老舍生前的樣子,以后好逐步對外開放。不過,首先就需要我們這一家人搬出去住。我在西城本有一處私房,‘文革被占,希望能夠發(fā)還。如發(fā)還不了,也希望另外撥給我們一處住所。”關于胡老的這些苦惱和請求,我當即答應為她反映和呼吁。我以后在不止一家報刊上寫文章進行了呼吁,也向有關方面進行了反映。幾年后問題總算得到解決,胡絜青和兒子舒乙分到安定門外的樓房,搬進去了。對于胡老,我一直像對待自己的長輩一樣,尊敬她,為她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我曾幫她解決了幾次外事活動的私人用車問題,她很感謝我。
那次同胡老聊得很投機,很親切,我為她拍了幾張照片。她很高興,拿出一幅她畫的花鳥畫送我,并在我的本子上寫下了“集思廣意辦好新聞事業(yè),博古繼今有益人民智能。”她那時腦筋很好,不假思索,提筆就寫,令我驚異。
胡老辦事一板一眼,凡是送給某單位或為某項活動作的畫,她一定題上某單位和某項活動的上款。而她送給個人的畫就可題可不題了。這也是畫壇上約定俗成的規(guī)矩。她送我的那幅花鳥畫是已經裝裱的(如是向報社投稿根本就不用裝裱),由于畫面很滿,沒有題上款。后來我把它拍成照片登在《人民政協報》上。不想過了許多年后,有個別人居然提出此畫既然在該報刊登過,原畫就應該歸屬該報。當胡老得知此事后,就鄭重地用墨筆書寫了一紙證明:“1983年(應為1984年——筆者)人民政協報刊登我的作品《鳥語花香天下春》(應為鳥語繁花一一筆者)原件已贈鄒士方同志。胡絜青”,并加蓋了印章,交我保存。這使我很感動。后來有人還是糾纏此事,為息事寧人,我將此畫送還胡老,她又認真給我寫了收條:“今收到鳥語‘繁花天下春一幅花鳥畫,士方送回。胡絜青1990.9.27”。

1990年3月我調到全國政協研究室工作,她知道后鼓勵我說:“研究室與報社相比,自己的時間充裕些,你還可以繼續(xù)寫文章。我知道你廣交朋友,過去手上積累了不少名人的素材,現在應該抓緊時間整理出來,寫成文章,這對中國的文化事業(yè)是一個大的貢獻!”
我現在做的正是胡老期望我做的事兒。
三、老舍夫人的苦惱
上世紀80年代末,一日,老舍夫人胡絜青對我談起了她的苦惱。她說,她真想離開北京,好到外地住一段時間,躲躲那些熱心求字畫的人。
可是,她又說,到外地也好不了多少,一些單位為了要她去畫畫,什么辦法都想得出。比如一次她到了一個地方,本來事先說好只住幾天就走,可幾天過后,那里的接待人員卻說:“車、船票都買不到,飛機票最早的也要十天以后!”弄得老人無可奈何地說:這回可好了,走也走不了,只得留下來給他們畫畫了。結果弄得老人精疲力竭。
特別是電視劇《四世同堂》播出以后,胡老更是應接不暇了,求她寫“四世同堂”四個字的人也不知有多少,那真是寫了一大摞呢!許多與老人素不相識的人拐了無數的彎,還是托到了人來求字。胡老的朋友給她出主意說:寫一幅“四世同堂”條幅,到博物館影印一大摞,有誰來要,現填上上下款就行了。說來真是好笑的事。一次,胡老在廣州買了一個電飯鍋,買回來就不能用了。于是托人去廣州代換一個好的來,售貨員先是不肯換,受托者說:你知道是誰托我來換的嗎?售貨員聽說是胡絜青,才答應了,但是一定要讓胡老給她寫一幅“四世同堂”的字才行。
胡老還說:“有的新聞單位向我要字畫,事先不說明就拿回去發(fā)表。他們若事先告訴一聲,我也好認認真真地為他們寫畫。”
老人無可奈何地說:“一些招待所或賓館,只要你一住進去,就一定得給他們畫一幅才能走。沒辦法,誰叫你住在人家的賓館、招待所里了呢!”這以后,胡老外出,行前尤為謹慎。一次一個部隊招待所請她去畫幾幅畫,說是只要去,他們就撥一套房子給她住,并配專車、警衛(wèi)員。胡老當場拒絕了,他們又降低要求:只要畫一張大幅的就行。老人想了想還是沒答應去。胡老說:我太知道了。只要我一去,就由不得我了。這個大張的一畫完,這個師長、那個政委,頭頭腦腦的就該陸陸續(xù)續(xù)地要畫來了。到時你想推都推不掉。我還是不去為上策!
聽著八旬老人的訴說,我真的在為老人擔心。本來,求字畫的人多是對老人的景仰和愛戴,但是,為了得到一張字畫而去打擾老人的生活,我想求畫人也會心中不安的。特別是聽了老人的訴說之后,我的這種想法更強烈了。
四、臺靜農書贈老舍夫人
1990年初我去胡老家中拜望老人家。見她家的客廳里懸掛著一張條幅,是臺灣詩人和書法家臺靜農的手跡,其文曰——
身后聲名留氣節(jié),文章為命酒為魂。
渝州流離曾相聚,燈火江樓月滿樽。
前兩句為舍予兄詩語。抗戰(zhàn)前與之同在青島時,有文酒之樂。復相聚于重慶,亦時以樽酒寄慨。此后遂成隔世矣。己巳年春初靜農 時年八十八
字里行間無不流露著對老友老舍的懷念,一水相隔,不能再聚首相歡,遂成隔世,有無限的惆悵與遺憾。
胡老告訴我,老舍在臺灣有三個好朋友,他們是粱實秋、何容、臺靜農。前幾年臺靜農將他與何容等人的合影寄給胡老。現在粱實秋過世,何容、臺靜農都病重。這幅書法是去年春天由香港轉給胡老的,十分珍貴。胡老說,臺靜農的書法很有功力,與沈尹默并駕齊驅。
五、老舍夫人尊重“一字”師
1985年4月9日我在《人民政協報》副刊刊登老舍夫人胡絜青在全國政協書畫室組織的一次筆會上手書的對聯“有天皆日麗,無地不春風”。讀者孫喜順(河北井阱縣威州中學)寫來一信,指出胡的筆誤:將“麗日”誤書為“日麗”。此信由全國婦聯轉到我處,我遂將它寄與胡老。胡老非常誠懇地表示接受批評,并寫來一封復信,讓我轉寄給孫。此信如下:
喜順同志:
由婦聯轉來大札已拜讀。一字之師,十分可貴!可敬!
我在政協會議過后,有一項文娛活動,在當時揮筆潦草寫這么十個字。那時將近傍晚,精力已經不足,所以出此荒疏,對仗時,竟然出了錯誤,以后當以為戒。十分感謝您的教導,以后必當小心下筆!
再一次謝謝您!此幅字,早已成了陳跡,并不用政協書畫室再展出了。請您以后不斷指教是幸!祝
吉!
八十有一絜青拜上
(本文作者曾任《人民政協報》副刊專刊部副主任、《民主》雜志副主編、北京民治新聞專科學校副校長)
老舍
(1899年2月3日—1966年8月24日),原名舒慶春,字舍予,另有筆名絜青、鴻來、非我等。北京滿族正紅旗舒穆祿氏,祖籍遼寧遼陽。中國現代小說家、作家、語言大師、人民藝術家、北京人藝編劇,新中國第一位獲得“人民藝術家”稱號的作家。代表作有小說《駱駝祥子》《四世同堂》,話劇《茶館》《龍須溝》。老舍的一生,總是忘我地工作,他是文藝界當之無愧的“勞動模范”。
胡絜青
(1905年12月23日—2001年5月21日),滿族正紅旗人,原名玉貞,筆名燕崖、胡春,號潔青。人民藝術家老舍先生的夫人。1931年畢業(yè)于北京師范大學國文系。自幼酷愛文藝,嗜繪畫書法。1958年受聘于北京中國畫院,為一級美術師。歷任中國畫研究會常務理事、中國美協會員、中國書協會員、滿族書畫研究會會長、北京文聯顧問、中國畫研究會顧問、北京中國花鳥畫研究會顧問等。是第二至五屆北京市政協委員,北京市文聯顧問和中國畫研究會顧問,后連任兩屆全國政協委員,第二至四屆全國文代會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