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曉暢
【摘 要】施蟄存的小說創作呈現出與“海派”其他作家不同的特點:現代和傳統的膠著和碰撞。施蟄存常通過運用弗洛伊德心理分析手法及其所提供的語匯,將古代志怪小說轉化為中國形態的超現實主義小說。這一現代志怪小說中空間的文化來源和六朝志怪小說密不可分。施蟄存一方面吸取了六朝志怪小說中空間的運用,將鄉村處理成殊境、將城市處理成為人稠廣眾的深層次想象空間;另一方面進行了改造和創新,創造出具有獨特價值的城鄉二元書寫,以此寄托了他的鄉土理想和他對現代知識分子自我存在的終極審美觀照。以施蟄存為代表展現出當時“海派”作者對鄉村、都市文化審美心態的不同。
【關鍵詞】現代志怪小說;六朝志怪小說;空間;城鄉二元寫作
【中圖分類號】I207.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7—4198(2023)02
一、六朝志怪小說對施蟄存小說鄉村空間的影響
(一)施蟄存現代志怪小說中的鄉村空間
施蟄存在現代志怪小說中出現“巫鬼”的空間常常與“鄉村”“郊外”聯系起來,鄉村郊外在施蟄存這一類小說當中的具體形象一般來說有:寺院、竹林、古譚、古塔、荒郊野嶺的屋子等。這些地方的特點是幽靜深遠的,人跡罕至,但卻也實實在在地存在于世上。如《魔道》中“x州城外的別墅”、《夜叉》中偏僻的楊家牌樓與寺廟、《將軍底頭》發生在“大瀘河邊的國境”,《黃心大師》則是在“南昌城外十里之遙,官道滂有個大榆林,深處有一座小小的廟。”
(二)六朝志怪中的鄉村空間對施蟄存現代志怪小說鄉村空間的影響
施蟄存在描寫“飛地”上海的時候,常常出現人物往返于城鄉的行為模式,在出現怪誕因素的現代志怪小說中這種行為模式則尤其突出,施蟄存意在使都市人在鄉村這一“殊境”中治愈在城市中疲憊不堪的身心,且往往以失敗結束,表現當時都市人對鄉村的渴望,但卻只能站在城市邊緣對鄉村進行不真實的回望。施蟄存將鄉村處理成“殊境”的做法最早可以追溯到魏晉南北朝志怪小說的嬗變。其中以《搜神六記》最為突出:《仙館玉漿》《韶舞》《桃花源》《穴中人世》諸篇目都是對洞天福地、理想世界的創造。
楊義在《中國古典小說史論》當中提到六朝志怪小說的空間“在空間形態之上,別開生面地尋找非人們所能親歷的殊途空間和洞穴空間。”①而“殊境”觀的出現具有一定的歷史原因:在魏晉南北朝時期一方面由于政權不斷交替,動蕩不安的生活使人不由自主幻想避世的“仙境”,另一方面道教發展出地仙觀念“中士游于名山,謂之地仙。”②,于是產生新的仙境觀即:人間仙窟。這一仙境觀是指神仙以一個仙境的形式遙遠但“真實”地存在于人間大地上。
施蟄存正是承襲了六朝志怪中選擇“人間仙窟”的想象模式,在現代志怪小說中的鄉村空間選擇了日常生活當中的特殊環境,如施蟄存在《夜叉》中所提及,夜叉幻化為美艷女子,出現在靜謐無人的寺廟或墳屋從而引誘路過的獵人。這讓人聯想到陶淵明一則志怪小說《剡縣赤城》,“會稽剡縣民袁相、根碩二人獵,經深山重嶺甚多……羊徑有山穴如門,豁然而過。既入,內甚平敞,草木皆香。有一小屋,二女子住其中,年皆十五六,容色甚美,著青衣。”③自然《剡縣赤城》中的女子也并非人類。
二、六朝志怪對施蟄存小說城市空間影響分析
(一)施蟄存現代志怪小說中的城市空間
施蟄存居住在上海,卻將目光延伸到僻遠的鄉村,在鄉村中存在了大量怪誕的想象,但他也始終不能擺脫城市的影響。以施蟄存的《魔道》為例子,在“我”離開鄉村之后黑衣老婦人的幻覺并沒有就此離去,而是伴隨著“我”回到城市的空間中。回到城市中,在戲院中“我”遇到了客滿劇場的最后一位客人也是一個穿著黑衣服的老婦人,六神無主的“我”走進咖啡店,咖啡女也逐漸幻化,有著冰冷的嘴唇和陰險的笑聲,和恐怖的黑衣老婦人并無二樣。小說結尾“我”收到了自己三歲的女兒死去的電報時,“黑衣裳的老婦人孤獨地蟄進小巷里去。”④有觀點認為施蟄存的小說是“背靠一個鄉村,傳達出城市對鄉村的夢魘”。⑤
出現典型城市背景篇目如:《梅雨之夕》文集中的《魔道》《夜叉》《兇宅》;《將軍底頭》文集當中的《鳩摩羅什》;集外的《黃心大師》等。對城市的描寫中或多或少都帶有上海的風貌。在《鳩摩羅什》當中大師鳩摩羅什途徑之路都少有人煙,直至來到“涼州城”,鳩摩羅什所在的涼州城和上海一樣“擠滿了人”和上海一樣有著摩登的女郎“她的全部的媚態,她的最好的容色,在一瞬間都展露給他,他心中忽然吃了一驚,全身顫抖了。”⑥可見,涼州城與當時充滿了物欲色欲的上海并無二致。
(二)六朝志怪中城市空間對施蟄存現代志怪小說城市空間的影響
在城市中,小說中主人公的幻象也不能擺脫,甚至加重。這說明“巫鬼”因素不單純只存在于鄉村的“殊境”中,施蟄存同樣選擇了在人群稠密、狹小封閉的都市空間中塑造巫鬼形象。這一變化也從六朝志怪小說發端,六朝志怪小說空間意識的一大飛躍則在于它不再回避稠人廣眾的空間,而是此空間中進行深層次的、奇幻的想象。
施蟄存繼承了在稠人廣眾的空間中表現幻想的六朝志怪小說傳統。施蟄存的現代志怪小說常常將“巫鬼”和“怪誕”元素引入開放的日常公共空間,其中各色人物穿梭往來,具有極強的流動感和自由感,在所有人都不曾看到鬼魅精怪的情況下,只有主人公能看到“巫鬼”并且感到驚恐和可怖,更加凸顯了主人公受都市壓力逼迫下的心理異化。這一類稠人廣眾的空間包括了城市中的車廂、餐館、咖啡館、舞廳、公園、電影院等繁華地帶。以車廂空間為例,車廂既是現代文明的產物,也是鄉村和城市的聯結途徑,多次在施蟄存的現代志怪小說中出現。如在《魔道》當中“我”在車廂中反復觀察黑衣老婦人的動作,并對她進行了一系列聯想。城市的壓力和焦慮潛藏在都市人的思緒當中,哪怕盡力想要掙脫,但城市的夢魘卻使得他們在車廂中坐立不安。車廂的空間書寫始終彌漫著都市人不安的情緒,隱喻著主體想象性欲望所引起的焦慮和恐懼。
空間作為一種象征,與主體的關系,要通過敘述者的自我想象在異化過程中完成,這一過程離不開“想象的他人”。敘述者是都市空間的參與者,面對著“他者”,這一他者既指居住地上海,也指象征城市的大唐長安、涼州城等都市。他者是敘述者透過自我想象認知的陌生的空間,敘述者內心充滿了對城市的惶恐不安,自然就以具有象征性質的話語創造了詭異恐怖的城市空間。
三、施蟄存現代志怪小說中的空間給“海派”鄉村、都市審美帶來的獨特價值
(一)鄉村回望——對鄉村自然人生形態的追求
鄉土主題在中國文學中具有母題意義,鄉土往往記載著人的生命初始階段的本能感知并奠定了人的世界觀和價值觀。同樣,20世紀初期施蟄存蟄居上海,站在城市的邊緣遠望鄉村,他親眼目睹了鄉村文明的逐步衰敗,但心中仍保有對鄉村深刻的眷念。
從施蟄存的現代志怪小說創作中能看到他在刻畫鄉村的時候深受六朝志怪因素中的“殊境”模式的影響,“殊境”觀在六朝志怪中則集中表現為洞天福地,理想世界,施蟄存既承襲了這一觀念。《搜神六記》中最為人所熟知的陶潛《桃花源》便創造了殊境,在其背后隱藏著的正是陶淵明“守拙歸園田”的思想。作為“海派”代表的施蟄存創作中也隱藏了這樣的線索,其現代志怪小說中的人物在都市中無不渴望著回到故土當中去尋找人性本真的歸途。
但考察施蟄存鄉土文本當中的自然、社會和人,可發現施蟄存身處在城市當中,逐漸發現自己與鄉土有了越來越大的隔閡,這一隔閡一方面是來自距離,另一方面是施蟄存意識到人在現代都市文明的強勁沖擊之下即使回到寧靜美好的鄉村田園當中也仍然攜帶著現代的詛咒。在《夜叉》卞先生的想象當中,鄉村從一開始的美好逐漸轉變為可怖又陰森的地點,在《夜叉》當中的鄉村景物,無論是四面環水的茭蘆庵,還是灑落金黃月影的竹林間,施蟄存都寫得富有古韻,甚至運用了古詩詞來刻畫鄉村的美景“春水才添四五尺,野航恰受兩三人”⑦,將小說中的空間引向渺遠的歷史、追溯到傳統的鄉土母題。但都市生活的步步緊逼使得人們哪怕回到鄉村當中仍然無法通過審美實現對生命的超脫,他們最終只能帶著恐懼和神經衰弱回到城市當中。
(二)城市邊緣——對都市畸形生存狀態的批判
相比其他海派作家,施蟄存的上海書寫是獨特的。尤其在其現代志怪小說,他更加傾向于表現都市人無所適從的生存體驗,這種令人不快的生存體驗最終使得上海空間無不孕育著怪誕、恐怖的因子,上海中的咖啡店、旅館、百貨公司、戲院等具有代表性的空間往往是潛藏了都市病或神經衰弱癥的空間符號。小說中的都市人正站在城市的邊緣無望地渴求著鄉土的救贖。以《夜叉》為例子,在《夜叉》當中卞先生在遇到“夜叉”之后回到上海來的時候,到處都是夜叉的鬼影,最終使得卞先生的病“就此埋伏下來”。在對上海永安公司的描述中,施蟄存甚至沒有描寫永安公司的具體情況,只是將永安公司作為一個現代都市商業大樓的空間符號來書寫,意在揭示都市空間給人的精神帶來了無限的壓迫。縱然《夜叉》中的鄉村描寫有著怪誕因素,但鄉村仍帶有詩情畫意的色彩,反觀人稠廣眾的都市空間在閱讀時卻常常帶給讀者窒息之感,施蟄存意在用潛藏恐懼的都市空間揭示城市人群畸形的生存狀態。
施蟄存的都市空間,是一種經受了西化和異化并最終破壞了中國人本身生活秩序的空間符號。城市空間背后掩藏著弊病,使得參與空間的主體和空間客體呈現分離的情況。主體在這種情況要與都市空間進行交互,必定要自我異化或者心理選擇設置障礙。這也是為什么施蟄存小說中的人物常常心理出現疾病或患有神經衰弱癥要前往鄉村進行治療,然而一方面鄉村受到現代文明的沖擊已經變化,另一方面都市人的精神壓力使得鄉村在他們的想象中已然面目全非。施蟄存小說中表現的主體意識一直游離于鄉村、城市兩種不同文化的邊緣,在心理上產生了無家可歸的文化焦慮感。
(三)施蟄存的城鄉二元寫作
美國作家加蘭曾20世紀初預言到“日益尖銳起來的城鄉生活對比,不久就要在鄉土(地域)小說中反映出來了。”⑧其他新感覺派的作家著重描寫主人公對城市生活的體驗,施蟄存的文學敘事則大都在“城鄉交錯”中展開。
尤其是施蟄存的現代志怪小說,他將城鄉放在同一時間向度和同一文化背景當中,鄉村城市沒有直接交鋒但是往往背靠背出現,呈現出明顯的二元結構。《魔道》《夜叉》施蟄存設置“返鄉”的敘事模式,主人公欲返回“桃花源”卻“魂斷鄉土”,穿梭于城與鄉的途中,伴隨他們的是嚴重都市病下產生的幻想,在這種“返鄉”敘事模式當中集中傾注了施蟄存對現代工業文明沖擊之下鄉鎮現實的關注;《鳩摩羅什》《黃心大師》當中城鄉則在小說的前后端分別出現,在“荒野”中鳩摩羅什的妻子死去。隨即進入“涼州城”、“草堂寺”宣講佛法,但鳩摩羅什始終不能擺脫妻子的幻象而動欲念,內心充滿無盡的恐懼與焦慮;《兇宅》中兇宅的空間則更加明顯地看到城鄉因素的重合。尋求這些篇章的共同之處,不難發現施蟄存在城鄉二元化的結構上完成了他對城市、鄉村圖景不同于當時其他現代知識分子的審美觀照,為現代知識分子的精神尋根之旅提供了城鄉二元的嶄新角度。
總的來說,在五四以來的鄉土寫作中,施蟄存的城鄉二元寫作在其中是獨樹一幟的。在施蟄存的城鄉二元寫作中,他天平始終偏向鄉土,施蟄存渴望實現心靈和自然的對話,并以此尋求抵達永恒的身心超脫,這是中國知識分子的一貫追求,是對生命存在的永恒審美觀照。然而傳統文化養育了這一代知識分子,但傳統文化也在急劇地衰落,現代都市文明的涌入帶給了現代知識分子的不安感和缺失感。施蟄存的精神尋根之旅困在了城市中,回到鄉村也終究以失敗告終。可見施蟄存的城鄉二元寫作恰好反映了從鄉村走入城市謀生,卻只能站立于城鄉邊緣這群人的生命際遇,反映了二三十年代現代都市文化傾入中國時人們的惶恐不安,施蟄存的城鄉二元文學寫作給重新考察“海派”知識分子的鄉村與城市的不同審美心態提供了可能。
注釋:
①楊義.中國古典小說史論[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
②(晉)葛洪,著.抱樸子外篇全譯(下)[M].龐月光,譯.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1997.
③陶潛,撰.桃花源[A].搜神后記[M].汪紹楹,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81.
④施蟄存.魔道[A].施蟄存文集·十年創作集[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
⑤施蟄存.薄暮的舞女[M].北京:中國文聯出版社,2004.
⑥施蟄存.黃心大師[A].施蟄存文集·十年創作集[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
⑦杜甫:《南鄰》“春水才添加四五尺,野航恰受兩三人”.
⑧赫姆林·加蘭.破碎的偶像[A].美國作家論文學[M].劉保瑞,等,譯.上海:三聯書店,19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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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施蟄存.我的創作生活之歷程(十年創作集)[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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