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超現實主義的“怪誕瘋狂”中共舞

徐崴娜 馬瑜晨

【摘 要】16世紀末，中國和西方同時出現了兩位具有超現實主義表現風格的藝術大師——徐渭和勃魯蓋爾。雖然他們所處不同的地域、具有不同的歷史文化背景以及運用不同的表現媒介，但是由于出現的年代接近，因此又具有一定的內在聯系。本文通過兩位藝術家的創作主題、表現風格和精神內涵等方面分析其共通性和類似性，以“怪誕瘋狂”的語言表現形式作為紐帶，由此切入藝術家對人生和社會的思考，從而展現出中西方不同而鮮明的審美趣味和精神面貌以及藝術本質的統一性。

【關鍵詞】超現實主義；怪誕；瘋狂

【中圖分類號】J20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7—4198（2023）02

中國明代的徐渭和歐洲中世紀末期的勃魯蓋爾屬于同一個時期的藝術家，并且都具有鮮明的超現實主義特征，從創作主題、表現形式、思想內涵等方面都充分體現著古代人們的生活環境和審美角度。雖然他們在這些方面具有明顯的差異性，但他們遵從本心，對人生思考和社會批判的藝術本質是共通的。

一、超現實主義精神——或率真或奇幻

中國古代文人畫家很早就開始了寫意花鳥題材的創作。宋元時期的文人畫大多表意含蓄，繪畫題材比較單一和局限，常以梅蘭竹菊萬壑青松作為清雅寓意脫俗風骨的主題，造型秀麗流暢和柔美雅致，基本遵循了客觀物象的寫實形態。進入到明代，一些畫家的題材漸漸豐富，風格稍有多樣化，用筆也略有放縱。林良是明代前期院體寫意花鳥的代表，筆勢如作草書，所畫花卉樹木滄桑勁遒，形成簡約靈動的畫風，墨色濃重，線條粗獷而有力，展示了生機盎然的動感。到了明代中期，以沈周為代表，風格又有了新的發展，他借鑒南宋末期禪僧畫家法常的水墨雜畫卷，運用水墨技法描繪花鳥魚蟲，筆墨點染之間充滿情趣。但是他們的變化相對于徐渭的狂放而言，都顯得相對比較平靜，引起真正大變革的還是徐渭。

徐渭的繪畫打破了傳統的格法，自由暢快得表達個人的率真情感，具有著超現實主義的某些特征。他的繪畫是一種超越于客觀物象的提煉，是一種自由的心靈解放，具有張力的筆觸以物喻情，與"本色"思想相互交織，與"真我"之間互為因果。他將寫意花卉推到了潑墨大寫意的高峰，人文花鳥畫被開拓出了新的境界。他擺脫了物象具體形狀的束縛，將更多草書的筆法和花鳥寫意的技巧相融合，形成一種大刀闊斧，酣暢淋漓的潑墨大寫意畫法。因此，除了具有中國傳統繪畫美學的表現性特征之外，徐渭的繪畫美學觀念還有著深刻的現代性意味。在關注物象的基本風貌特征之外，彰顯其個人的主觀情緒和性格特點是其繪畫的主要精神。例如在作品《葦塘蟲語圖卷》中，蘆葦的自然形態幾乎消失掉了，造型全以抽象的形態揮灑出來，筆墨粗豪放縱，鋒芒畢露，將蘆花散落的物象特征表現得恰到好處，具有一種癡狂的醉態，甚至可以說這是一幅草書作品。

自我存在價值意識的強化，可以說是人類進入了超現實主義的標志。徐渭的作品在這一層面上，已經超越于時代，從他的作品中我們看到他刻意弱化描繪對象，運用筆墨宣紙這一表現媒介直抒胸臆瀟灑暢快，與他所處時代主流審美嚴重相悖，但是他勇于堅守己見與信念，為后世留下了寶貴的藝術臻品和精神財富。

哥特式晚期的時代精神在15世紀的尼德蘭仍在盛行， 到了16世紀之初，尼德蘭逐漸受到古典文化的影響，開始廣泛流傳人文主義思想，最終在阿爾卑斯以北激起改革，在這樣時代背景的推進下，北方文藝復興開始進入序幕，而勃魯蓋爾正是美術復興運動的重要旗手之一。

勃魯蓋爾以大型油彩畫的方式表現雄偉壯麗的自然風光和趣味橫生的民俗世界，以寫實繪畫的表現形式呈現古代諺語和孩子們喜愛的游戲，張開想象力的翅膀，勾勒出神秘的奇幻世界。傳統的畫被他獨具一格的手法演繹出來，他的寓意畫暗藏諷刺與批判，來自心靈深處對現實的吶喊是一項具有劃時代意義的嘗試。他筆下的自然景觀恢宏秀美，但在畫面中呈現的人間卻如此混沌，如此荒謬，自然界與人世間的對比正是勃魯蓋爾尤其是他早期作品的一大特征。勃魯蓋爾從形形色色的先例中吸取造型靈感，在宏大復雜的全景風景中，人物形象幽默而滑稽，情感飽滿大膽創新，帶有著強烈的現實主義批判性。在七宗罪系列作品中，他延續了博斯的奇異幻想世界，效仿其諷刺風格，制作了一系列的奇幻批判的寓意畫。他以詼諧諷刺的表現方式，在奇妙與幻想的世界中自由翱翔，批判道德和人性的丑惡。勃魯蓋爾的奇幻作品有著一種別樣鮮活的真實感，在《農民和掏鳥窩的孩子》這幅作品中，會讓人產生印象派作品的錯覺，其描寫超越了時代，呈現出驚人的近現代主義風格。當人們混沌掙扎在現實的無奈中，勃魯蓋爾超現實主義的奇幻畫面將潛伏在內心的焦躁與煩惱最終歸為平靜，其特有的魅力正是勃魯蓋爾奇幻中蘊含的樸質，從而贏得了人們的共鳴，成為一位具有深遠影響的繪畫大師。

二、共執怪誕瘋狂之筆

與正常的審美趣味取向相偏離而導致的荒誕怪異是徐渭在文學領域的突出表現，奇異意象常常構想在他大量的作品中，他甚至刻意得放大那些黑暗血腥不寒而栗的情景，并且運用夸張變形的手法，選取一些語言故意構造奇異荒誕幽默寒冷的意境，以凸顯內心對世俗的不滿和抗爭，通過展現出人物和事件的荒誕丑怪，進行詼諧的批判與諷刺。這種獨特夸張的情感表達和藝術形式到達了瘋狂的程度，形成一種驚人的藝術張力。徐渭還經常描寫一些猙獰丑怪的形象，創造出一個個奇幻怪誕荒涼迷離的幽靈世界，營造出一種另類意境的審美意趣和奇特想象，這些作品都有一種超乎尋常的美學特征，使得徐渭藝術偏離了傳統審美規范和藝術標準，形成了自己獨特的怪異與荒誕之風格。例如《夜宿丘園，喬木蔽天大者幾時抱，復有修藤數十尋，懸絡溪渚》：“老樹拿空云，長藤綱溪翠，碧火冷枯眼，前山友精崇?；驗榈朗糠旅鲗θ苏Z，幸勿相猜嫌，夜來談客旅。”這段描寫，讓人的心里有一種十分不安的感覺：“黑瘆瘆的老樹高聳入云，亂麻的長藤在山澗織成翠綠色的大網，詭異的磷火在畸形怪異的老樹根邊漂浮，忽明忽暗，像一個個幽靈在叢中閃動相聚。忽然走過來一個神秘的道士，在白慘慘的月光下喃喃而語：不要擔心，我們都是旅途中人，閑來聊聊而已。”這首詩神秘而詭異，彌漫著陰郁和鬼氣。這種意趣追求和審美偏離，使總體處于融合平衡狀態的傳統藝術美學狀態被打破，傳統藝術平和雅正的趣味被顛覆，使徐渭藝術帶有奇異色彩，強化了不合格法的怪和無所顧忌地狂。發散性的思維，十分豐富，不尋常規，不拘常理的聯想，展現了他強調自我的思維特性，只求表現不求適應，內心力求滿足欲望而不求究其真相，淋漓盡致的抒發情感。

尼德蘭的民族獨立斗爭時期，勃魯蓋爾選擇了借用中世紀的怪誕形式去描繪了一個殘酷荒誕瘋狂的世界?！犊駳g節與四旬節之爭》是勃魯蓋爾創作的著名代表作品，這幅作品描繪了一個現實生活中不可能發生的場景。在西方世界，四旬節指的是復活節。在復活節的前四十天，人們為紀念受難的耶穌要節制飲食。但是四旬節開始之前，要舉辦狂歡節盡情歡鬧一番，這幅畫的設計是狂歡節和四旬節碰撞在一起的情節。同樣的人在不同的情境中，竟會相差如此之大，畫家是想通過這一點批判和諷刺人間的愚昧與荒謬。畫面的左邊是狂歡節的情景，盡是些穿著鮮艷衣服瘋狂跳躍的人們。一個胖子跨在酒桶上的形象具有典型的特點，他頭頂食物，拿著一個碩大的烤肉串兒，一群戴著面具的人跟在他的身后，那看似活潑熱鬧的隊伍卻暗藏著空虛與荒蕪。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畫面右側的四旬節情景，衣著樸素表情哀愁的人們三五成群得走在一起，修道士和修女拉著板車，車上坐著一個面如枯槁的女子，我們可以將她看成是四旬節的典型形象，她頭頂蜂巢，舉著一把盛著小魚的大飯勺，一群拿著餅干和其他東西的孩子們尾隨其后。整幅畫面充滿諷刺與幽默的寓意化和世俗化，空間情境的設計具有多層次和多角度。畫中通過人們瘋狂荒誕的行為揭露了西班牙的殘暴統治，表達了勃魯蓋爾對尼德蘭人民的同情。勃魯蓋爾不但熱衷于用怪誕味十足的畫筆描寫人們的生活場景，而且還運用豐富多彩的事例描繪在中世紀末期爆炸式的流行箴言，這些畫面大多來源于民眾的生活經歷，充滿了對偽善和道德淪喪的批判與譏諷。

三、藝術本質的共通性——從心而作

對比兩位東西方的藝術家，雖然審美理念、表現媒介等各不相同，但他們生活在同一個時代，同樣受到當時人類社會經濟飛速發展的影響，在日新月異的社會變革大環境下，產生著相似的藝術認識和美學觀念。摹寫不是他們的藝術追求，借助客觀物象來表達主觀的情緒和思想，從心而作才是他們共有的藝術本質：追尋對世界的認知及生命的意義。

首先，他們擺脫了時代的束縛，勇于突破所處時代的審美習慣。徐渭的水墨大寫意開拓了中國大寫意繪畫的先河，他極重視表達自己的內心世界，筆勢飛動、飽含激情，淋漓痛快且意境深遠，令觀者回味無窮。從徐渭總體的藝術觀念來看，他所推崇的美學理念與當時統治階層所宣揚的儒家思想大相徑庭。他高調反駁當時的這種主流意識形態，倡導人的主觀性，極大的推動了當時的個性解放潮流。在北方文藝復興時期，勃魯蓋爾堅守著尼德蘭畫派的自然主義，延續著北方細密畫的畫風。他雖然采用寫實的繪畫手法，描繪看似真實的世界，卻直擊怪誕瘋狂的現實社會、諷刺批判主義精神與意大利的理想主義相去甚遠，由此二者形成自己鮮明獨特的藝術風格。

其次，徐渭多借花鳥蟲魚等形象加以夸張變形來諷刺現實和感悟人生，通過托物言志來表達自己的情感，關注點更多在自身。勃魯蓋爾更多的是聚焦在勞苦大眾的生活，多以平民形象為依托來表達對現實荒謬的批判和對人生的思考。徐渭和勃魯蓋爾在藝術表象性與隱喻性方面雖不盡相同，但殊途同歸都在闡述人生哲學和表達對現實的的態度。

最后，他們對后世乃至當代藝術都產生了巨大的貢獻。在中國古代文化史上，徐渭是繼宋代的蘇軾，元代的趙孟俯之后具有多方面文藝成就的大家。如他的詩歌、散文、戲劇都達到了相當高的水平，風格別具特色，反對教條理性，主張個性自由。他的書法造詣深厚，主張“出于己而不由于人”，不師古人不守成法，暢快淋漓，自成體系。在繪畫方面，徐渭尤其熱愛并擅長水墨大寫意兼畫山水，是大寫意畫派的開創者和最高代表之一。清代的鄭板橋刻印自稱“青藤門下走狗”，近代大畫家齊白石也作詩：“青藤八大遠凡胎，缶老衰年別有才，我愿九原為走狗，三家門下轉輪來?！庇纱私钥煽闯鲂煳嫉乃囆g成就對后世深遠的影響?？v觀整個人類藝術史來看，勃魯蓋爾作品中超現實性的處理手法是20世紀許多現代派藝術家借用的淵源。勃魯蓋爾的作品洋溢著豐富的情感，智慧的光芒，深得市民階級和人文主義者的青睞，勃魯蓋爾開拓的“農民風俗畫”領域由阿德里安.布勞沃.大衛.特尼爾斯二世等多人發揚光大。他與楊凡.艾克、魯本斯并稱為佛蘭德斯繪畫大師，美國美術史家吉布森認為有史以來堪稱“享譽世界”的藝術家共有四位，除了米開朗基羅、倫勃朗和梵高，便是勃魯蓋爾。

四、結語

本文通過對這兩位東西方藝術家的比較，梳理他們的藝術風格和藝術本質的交叉點，對比得新知，為當代藝術家提供可參考的藝術認識。二位藝術大師的美學觀念與審美現代性概念雖然是產生于中西方兩種完全不同的文化語境中，有著不同的歷史境域和現實針對性，但是時至今日，他們的美學思想和理念以及表現形式仍然值得我們深刻探究和思考，挖掘先輩們未知的獨特領域，從中汲取供學術研究的豐富養分，為當今藝術的發展和未來美學領域的前行提供有力量的保障和支撐。

參考文獻：

[1]何平.徐渭藝術風格研究[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4.

[2]王瀅.彼得·勃魯蓋爾藝術風格的再認識[J].美與時代（中旬），2010（2）.

基金項目：本文系吉林省教育廳人文社科研究項目：歐洲中世紀人物繪畫美學研究（項目編號：JJKH20210657SK）。

作者簡介：徐崴娜（1979—），吉林長春人，文學碩士，長春大學美術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為藝術學；馬瑜晨（1998—），山西呂梁人，長春大學美術學院藝術設計專業在讀研究生，研究方向為藝術設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