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韓國著名導演洪尚秀在經歷“低產”的一年后,于2021年再次恢復了活躍狀態(tài),推出了電影《在你面前》,入圍了戛納國際電影節(jié)的首映單元。這部影片一改洪尚秀以往的敘事風格,在清新雋永的詩意化敘述中重述了他對生死、虛實與男女關系的見解與想象,著重于對生活細枝末節(jié)的拍攝,并一如既往地充斥著細膩瑣碎的臺詞與情緒,在突破敘事的同時延續(xù)了以往的詩意化風格。《在你面前》延續(xù)了洪尚秀前作《獨自在夜晚的海邊》中被剝奪主體的敘事,也延續(xù)了《江邊旅館》的死亡驅力敘事,在呈現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上依然精準與細膩,并以其擅長的首尾嵌套夢境實現時空的流轉,以輕盈的方式處理真實與虛幻、男性與女性、生存與死亡,展現了后現代視角下導演對人與人之間關系的探索。洪尚秀的電影中沒有激烈的角逐,也沒有強烈的視覺奇觀,取而代之的是生活碎片的詩意呈現。“所有人都在尋找真理,而這不可能被達成。”洪尚秀在電影中所做的,就是將尋求真理的過程中那些情感、沖突、壓制與追求不斷呈現出來,自然而然形成文本的意義。文章對洪尚秀《在你面前》進行分析,闡明《在你面前》中的主體在真假虛實的世界里,在后現代視角下,命運與情感的諸多可能性是如何被塑造的。
關鍵詞:洪尚秀;電影;《在你面前》;女性視角;主體
中圖分類號:J90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9436(2023)05-0-03
如果用幾個簡單的字詞來形容洪尚秀導演的電影,筆者認為是“男與女,虛與實,生與死”。飲食男女,真假世界,生命的零落與綻放,被他以一種純粹作者式的創(chuàng)作風格編織為電影文本,達成對現實的再創(chuàng)作,在韓國藝術電影中自成一派,并以幾乎一年一部的速度及穩(wěn)健的影片質量不斷入圍戛納、柏林國際電影節(jié),角逐各項獎項。而洪尚秀也因與其藝術繆斯金敏喜的軼事,成為人們熱談的對象。
2015年以來,洪尚秀不斷推陳出新,打破此前種種作者標簽的束縛,無論是影像風格、場面調度,還是主題探討、敘事結構,都進行了全新的嘗試。在這個特殊的轉型期,他逐漸變成一個難以被準確定義的導演。2021年于戛納國際電影節(jié)上映的《在你面前》,便是其近年來的代表作。《在你面前》延續(xù)了洪尚秀前作《獨自在夜晚的海邊》中被剝奪主體的敘事及《江邊旅館》的死亡驅力敘事,展現了洪尚秀對人與人之間關系的探索。本文對《在你面前》的電影文本進行分析,闡明《在你面前》中的主體在真假虛實的世界里,命運與情感的諸多可能性[1]。
1 回歸傳統敘事下的虛實世界
“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胡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
如果說洪尚秀的《引見》是一部大膽的實驗作品,延續(xù)了洪尚秀對電影元素的抽象處理,刻意模糊時間與空間,通過對文本與影像的斷裂重組,塑造了一個虛虛實實的世界,那么緊隨其后的《在你面前》,從表面上看是洪尚秀對傳統敘事的回歸。簡單易懂的故事情節(jié)都發(fā)生在同一天,故事的女主角在不同場景中切換,場景簡單,結構單一,敘事回歸線性,但在視聽者的不經意間,又重塑了一個世界,再創(chuàng)作出一個世界的分身,如同想象力布滿影片的縫隙,莊周的蝴蝶在此酣夢。
電影講述了一個女人一天的故事。曾經做過演員的尚玉從美國歸來,卻身患重病,決定在這里度過自己短暫的余生。她與妹妹在咖啡館談話,在草叢間散步,去侄子的飯店吃飯,去自己小時候居住的院落回顧和發(fā)呆,以及去赴一個愛慕自己已久的導演的約會。電影一開始便隱瞞了尚玉的絕癥,只是通過其瘦削的外形和不斷捂住腹部的動作來表現這不僅僅是一個女人普通的一天的故事。
影片開頭,勾勒出四種形態(tài):女主人公尚玉獨坐、睡眠、獨白以及坐在熟睡的妹妹身邊。多種具有虛幻意義的行為出現在不同的鏡頭之間,模糊了觀者對其先后關系的判斷。故事是從真實世界開始,還是在展現夢里的世界?影片便在這樣的虛實混淆中開場了。
女主角回到小時候生活的地方,在閣樓上發(fā)呆時,突然出現了一個小女孩。沒有介紹,沒有來歷,這個小女孩生硬地闖入了女主的世界。如同《獨自在夜晚的海邊》中的黑衣人,他(她)作為一個生活中的闖入者,沒有過多的言語和姿態(tài),淡然地刺激著觀者的神經,告訴人們也許這并不是一個真實的世界、真實的故事。
在空白中生成意義與想象也是洪尚秀電影的特色,由于他喜用演員的即興表演,所以在影片中有時會出現短暫的空白與經典的“洪式尷尬”,以及前后不一的人物性格的斷裂。例如,影片中侄媳與侄子對尚玉不同的情感反應、導演對尚玉短時間內由生疏禮貌到過度熟稔,都會使觀者產生一種奇異的心理感應,觀者會將其視為真實與虛擬世界的跳進跳出,再結合經典的洪式推拉鏡頭,虛實世界由此生成。它的意義生成于洪尚秀的助推與觀者的自洽之中。弗洛伊德認為,夢是潛意識的映射,是主體的欲望扭曲后的再現[2]。正如這部電影中回憶與夢境、真實與虛假交錯,拼湊出一場假作真時真亦假的人生。
2 被剝奪的主體與缺失的主語
從《草葉集》起,洪尚秀開始了他對死亡的書寫,隨著《江邊旅館》的完成,對死亡的吟詠在《在你面前》中達到巔峰。
2.1 被剝奪的主體
女主尚玉的生命被宣告了時限,這意味著她處于被剝奪的境地,從而導致主體的窘迫——從此以后,象征界的欲望和追求對尚玉來說不再有意義。她決心放棄治療,在有限的時間內與親人、朋友見面,這些行為意味著尚玉的主體化生成——放棄幻想,凝視真實。
面對死亡,人們的反應是害怕、恐懼、歇斯底里,或是絕望、死寂、徹底放棄掙扎。而尚玉的反應完全不同,她平靜地接受自己的死期,淡然地生活。筆者認為,《在你面前》可以被解讀為新冠肺炎疫情時期的癥結,影片以死亡為切入點,喚起人類對生命有限性的主體敘事。疫情及其帶來的災難不斷使人們覺醒人類是有限的存在,是暴露在死亡中的存在。
《在你面前》通過展現尚玉在生命即將消失時的反應,展現出對生活和對他人的一種新的可能性。如果說新冠肺炎疫情之前的大他者是資本主義意識形態(tài)本身,那么現在的大他者即是在資本主義大他者的基礎上人格化的自然,或是尚玉日日祈禱的“神”。人們渴望神拯救人類,但克服危機的核心在于承認大他者的缺失,接受人類的有限性與脆弱。在《在你面前》中,尚玉的祈禱在某個瞬間變成了“搭話”(address),尚玉不再是順應大他者欲望的同一化主體,而變成了不斷試圖與大他者“搭話”的去同一性主體。從這個背景來看,這部電影中被剝奪(being dispossessed)的主體是一種戲劇性的裝置,被宣告時限并不意味著即將被剝奪,在被宣告時限的那一刻,剝奪已然開始。當尚玉知道自己還能活五六個月的時候,生命不再是日常的生活,而是作為死亡的延遲。
被剝奪的主體作為人物第一次在洪尚秀的電影中登場,是在《獨自在夜晚的海邊》這部電影中,英姬被剝奪的是她電影演員的身份。作為演員,她既是大他者的欲望對象,又是媒介者。在《江邊旅館》中,被剝奪的主體是一位中年懷才不遇的詩人英煥。英煥與妻子離婚,被戀人拋棄。《在你面前》和《江邊旅館》所講述的都是面臨死亡的中年脆弱主體的故事,但英煥一直到最后都無法超越作為詩人被認可的欲望,他想要保持詩人的象征性幻想,或者是自我的同一性。但是尚玉穿越幻想,破壞了自我的同一性,不是象征性的欲望,而是形成了實在性的贈予主體。換句話說,尚玉通過不斷與大他者“搭話”,逐漸形成了主體化。
在洪尚秀的電影中,死亡總是美麗的、詩意的,在瀕死之際,主人公尚玉也不失優(yōu)雅。美感對脆弱的身體是積極的,而被剝奪的主體是頓悟,這種美也徹底超越了象征性的、標準化的美。
2.2 缺失的主語
影片名為《在你面前》,是什么在你面前?缺失的主語為觀者打開了想象的大門。當一個被下達了死亡通知書的中年女性,理性而滿足地走向生命的盡頭時,在她面前的,是死亡的陰影,還是上帝的眷顧?
“沒有昨天,沒有明天,只有此刻,此刻即是天堂。”
“這里如此涼爽,清澈而美麗,伴隨著我在這片土地上踏出的步伐,請讓我像你給予它們這些美麗那般擁抱它們,請把我對未來的恐懼救出,讓我置身現在,請讓我留在此刻的現在。”
“我有一種奇怪的信仰,我相信天堂是隱藏在我們面前的,我17歲的時候出門去尋死,然后路過了首爾站,我突然發(fā)現,商場里的人們都變得很好看,在那個時候我第一次感覺到這個世界有多么美,但這不是死亡帶來的感性,我是從心底感受到什么是真實,我能夠用最理想的方式看到事物的本質了。在我面前的每一種事物都是完整的,是完完全全的完整,這是一種恩賜。”
尚玉17歲的時候決定去尋死,這是她的死亡驅動,但她在赴死的過程中突然感受到了生活的真實與美好。尚玉想要赴死的原因在電影中并未明說,但可以想象她渴望死亡的原因是主體性的缺失,無法維持她對現實世界的想象。在赴死的那一刻,她得到了剎那間宗教般的體悟。
隨著劇情的推進,電影后半段的咖啡館戲向人們揭示了缺失的主語——“恩典”在你面前。女主角拖著將死的殘軀向世界投射出目光,世界卻出乎意料地將最日常的景象轉化為奇跡般的美麗,展現在她面前。這一向死而生的、對“恩典”的體驗,被人物的感官捕捉,然后又通過影像向觀者訴說:恩典,正是這充滿綠色的陽光和微風的世界,在你、在我們面前。
3 聚焦單一的女性視角
洪尚秀的電影中,男女斬不斷的情欲以及生活的瑣碎與煙火氣,是他孜孜不倦樂于書寫的話題。在其前期導演的電影作品中,男性往往站在審視與批評的視角,以男性視角開展敘事。自與金敏喜合作以來,他的視野悄然發(fā)生了變化。女性視角的刻畫,幾乎成了他電影的核心,而男性則成了隱性的表達。從《逃走的女人》到《獨自在夜晚的海邊》,再到《在你面前》,洪尚秀借由女性視角講述男性的陰晴不定,他們時而據理力爭,時而崩潰痛哭,時而裝模作樣,往往自大狂妄。這樣的男性與女性在一次次交鋒對峙之后,往往落得被隱去的下場。在幽默夸張甚至荒誕的場景中,男人的滑稽與愚蠢呼之欲出,這幾乎是近年來洪尚秀電影中不斷出現的內容[3]。
在《這時對,那時錯》《草葉集》等影片中,洪尚秀運用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或平行宇宙般的結構組織起整部電影,并非某人的視角,而是用屬于作者與觀眾的上帝視角來引領全片,但在《在你面前》中,他完全放棄了結構的實驗和虛實的騙局,運用簡單的故事來描繪人物情感。而且與前作不同的是,尚玉作為影片中絕對的主角,引導觀眾進入故事,一切情景都圍繞尚玉本人的心理進行建構,這是一部絕對的單一女性視角的電影。
《在你面前》中主要的男性角色,只有尚玉的侄子及約她見面的導演在元。這兩個男性角色與影片中其他女性角色相比,都顯得單薄、無力甚至淺薄。影片后20分鐘的咖啡店戲份,一開始完美得如同一個神話:已息影多年的女演員依然得到了認可與追隨,獲得了獨一無二的珍視與褒獎,“你坐在椅子上,像呼吸著整個冬天的荒蕪。你開始注視那個鴿子的瞬間,那場景無比生動地印在我的腦海里,你的臉,像是沐浴著上帝的祝福”。尚玉述說自己的疾病,導演悲慟失聲,卻又不想放棄與她合作,一個類似幻夢般的電影構想生成,藝術家男人與瀕死的女人即將合體完成絕無僅有的藝術創(chuàng)作,想想便有不真實的幸福。可是在酒醒后的早晨,美夢迅速崩塌。男人匆匆道歉,表示一切都是酒醉后的胡言亂語,自己并沒有合作的打算,昨日狄俄尼索斯式的浪漫蕩然無存,殘酷冰冷的現實卻惹得尚玉不由哈哈大笑起來。尚玉的笑消解了尷尬,也完成了自嘲——一個即將走向死亡的垂危生命,卻在醉酒后真心相信了一個男人的醉后胡言,但這又是一件多么微不足道的事情。
洪尚秀鏡頭下諸多女性相同的一點是,極少出現撕心裂肺的沖突、你追我趕的角逐,多是平淡、親和的思想者。洪尚秀極擅長書寫女性角色,他以線條勾勒筆下的人物,雖然不同影片中的女性職業(yè)、外貌、經歷不盡相同,但她們都堅強、隱忍、溫柔、遺世獨立。她們有的是女演員,有的是詩人、小說家、畫家,但無一例外個性都十分鮮明。他的影片近年來逐漸擺脫男性凝視,給觀者帶來了一個相對真實但又理想化的女性世界。
4 結語
洪尚秀的電影總給人一種漫步叢林的詩意之感,隨之而來的是近年來逐漸被“放大”的女性視角與死亡課題。男人與女人,生存與死亡,虛假與真實,洪尚秀總能以一種東方禪學般的筆觸游刃有余地將這些生活的碎片勾勒于他的電影中,這也許是他被無數觀者喜歡的原因。如同《在你面前》的最后片段,尚玉回到床邊手拉著熟睡的妹妹,妹妹還做著美夢,但姐姐已在美夢之外。這或許是洪尚秀對這個時代的構想:沒有昨天,沒有明天,享受當下,當下即天堂。
參考文獻:
[1] 金香.洪尚秀電影中的空間、身份與自我認同[J].電影文學,2022(12):120-122.
[2] 郭揚.《不是任何人的女兒的海媛》的夢境分析[J].西部廣播電視,2018(22):82-83.
[3] 黃夢玲.淺析洪尚秀電影中的女性角色[J].今古文創(chuàng),2021(48):94-95.
作者簡介:席歡歡(1994—),女,山西洪洞人,博士在讀,研究方向:文化藝術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