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死囚越獄》是法國著名導演羅伯特·布列松的經典之作,不僅極致地運用畫面呈現出來,更精準地使用聲音表達。文章從音響創造景深空間、音效營造緊張氛圍、獨白刻畫內心世界以及配樂升華影片主題這四個方面展開論述,探討在電影中如何實現影像對聲音的屈從。音響創造景深空間,即利用聲音創造景深,在所能呈現的畫面以外拓展空間?!端狼粼姜z》的創作過程在這方面對聲音元素進行了極具先鋒性的嘗試和探索。音效營造緊張氛圍,即通過精巧的音效設計輔助情節的緊湊性?!端狼粼姜z》為了達到這一特殊的效果,并沒有過多從影像角度入手,而是刪繁就簡,從聲音角度出發,以豐富且多變的音效營造影片緊張的氛圍。獨白刻畫內心是影片《死囚越獄》的最大亮點,通過大量的獨白設計,并對此進行運用。從主人公進入監獄一直到逃出監獄,一直配有內心獨白,將主人公的認識、想法、情緒和感受都事無巨細地告訴觀眾,仿佛將其內心剖成了看得見的平面,毫無保留地一層層展示出來。配樂升華主題是電影運用音樂引導觀眾的觀影情緒的典范??偠灾?,《死囚越獄》將人置于核心位置,以文學化的敘事手法、精簡直白的鏡頭語言和從不離題的內心獨白,完成了一場目的性極強的“功利性”表達,是影像表達的極簡主義與聲音細節設計的完美結合。
關鍵詞:極簡主義;音效細節;緊張氛圍;內心獨白;《死囚越獄》
中圖分類號:J90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9436(2023)05-0-03
0 前言
電影《死囚越獄》于1956年在法國上映,取材于真人真事。其講述了法國中尉方丹因為炸掉了德軍看守的大橋而被德國納粹關押成為一名死囚犯,在關押期間克服各種各樣的困難策劃越獄,并在臨刑前幾個小時與另一個室友萊斯成功越獄的扣人心弦的故事。
影片采取極簡的敘事結構,橫向單一封閉的監獄空間和縱向分秒必爭的時間共同構建驚心動魄的越獄情節。正是如此精彩的呈現使導演羅伯特·布列松憑借該片榮獲第十屆戛納電影節(1957)最佳導演獎。
紀錄片《電影史話》中曾這樣說:“伯格曼的電影是‘劇場,費里尼的電影是‘馬戲團,而布列松的電影是‘監獄?!绷_伯特·布列松習慣采用特寫、近景鏡頭進行敘述,運用黑白色彩營造靜謐的畫面,使電影更像一幅極具藝術性的繪畫作品。除了畫面的極致呈現外,布列松導演對聲音的運用也非常精準,靜心欣賞其電影,總是會嘆服于其透過聲音向觀眾展現的想象力。在電影《死囚越獄》中,音響、音效、獨白和配樂共同構成了電影的聲音。本片最大的特點不是聲音對影像的配合,而是將畫面熨平,使影像屈從于聲音。
1 音響創造景深空間
《死囚越獄》用極簡主義的明確表達,不過多贅述沒有意義的鏡頭、聲音、人物和情節,一切曖昧難明之處都被取消。就連人物的道德層面塑造都變得不那么重要,所有的人物和事件都被抽象出來,成為一種概念性的存在,所有的呈現都只為了一個目標——越獄。也許在布列松導演看來,事關道德傾向的美丑根本是無所謂的,而更在乎“清晰”的美。
“聲畫并行”這一聲畫組合的表現形式在該影片中也被認為是繁雜重復的,導演布列松也認為:“如果某一刻,聲音的作用能夠取代畫面,那就剪掉畫面或者盡量讓觀眾忽略它,視覺只能停留在外部,聽覺反而能深入到環境的內部。如果一定要讓聲音和畫面彼此輔助,那么一定要確立主從地位,勢均力敵只會兩兩抵消,到頭來反而效果全無?!保?]
對于電影來說,聲音對空間的塑造作用是十分明顯的[2]。例如,當監獄中的獄卒關上牢門離去時,畫面表現力被突然阻斷,此時卻響起了警棍不斷敲擊欄桿的聲音,這種聲音又隨著獄卒漸漸遠去的腳步聲而熄滅。獄卒的威嚇與囚徒們對自由的向往在這樣的空間內交織反復,扭擰在一起,而這一空間便是通過敲擊聲、腳步聲這樣的音響構建的。
同樣的聲音效果還體現在主人公方丹被送去嚴刑拷打,鏡頭中所呈現的一切,已經是頭破血流被扔在牢房冰冷的地上的一個死囚犯。也許其他影像會通過更多的畫面表現人物如何被毒打、如何被酷刑折磨,但這部影片認為即使完整地拍攝了主人公如何受盡折磨,身處第三視角的觀眾還是會意識到這是演員的精彩表演。因此,影片在此時拭去多余的復雜畫面,轉而響起隔著門聽到有人被鞭笞毒打然后痛苦地倒在地上的聲音,帶來無盡的想象,而真正可怕的是人的內心深處。
為了追求故事的真實性,觀眾的認知視角被導演布列松有意限制在有限的范圍內,影片大部分畫面跟隨方丹而非第三鏡頭的上帝視角,觀眾仿佛在透過方丹的眼睛發現所發生的一切。例如,當方丹透過木門的洞向外查看時,觀眾也只能跟著他的視角窺探牢門外的空間。部分鏡頭甚至不再出現方丹的視角,音響承擔了敘事功能,而這里的敘事更多的是空間層面的敘事??桃馄帘沃茉獾碾s音,有意識地放大獄卒打開門栓的鑰匙聲,押送方丹回房間用鑰匙觸碰樓梯發出的金屬聲和腳步聲營造出一種幽閉的空間感,由遠到近的音響效果開始勾勒出監獄其他可能的模樣。這些聲音好像是從方丹的四面八方一并涌來,監獄不再是封閉的幾平方米的空間,而是一個偌大且冰冷的納粹集中營。
2 音效營造緊張氛圍
越獄總是有成百上千個無法預知的挑戰,而觀眾能夠從越獄的故事中找到刺激感的便是其中的緊張感,以及緊張氛圍中主人公一次次的逃脫和幸運,仿佛自己已經身處其中,自己也戰勝了這一層又一層的考驗,最終奔向自由。
《死囚越獄》以豐富且多變的音效營造緊張的氛圍。例如,在開頭,主人公方丹正準備從汽車逃跑的情節里,老式汽車的發動機聲、火車經過的轟鳴聲以及提醒通過的警鈴聲等音效混合在一起夾雜發出,隨著火車轟鳴聲愈來愈響亮,暗示著方丹逃跑的時機已然來到。從方丹逃出車門的那一刻起,火車經過的轟鳴聲卻被有意地削弱甚至抹去,追趕囚犯的獄卒發出的腳步聲及追擊時發出的槍響聲清晰地響起,而此時畫面卻停留在車內,鏡頭也只是給到了一同押送的其他囚犯身上。通過追趕的腳步聲,觀眾為主人公方丹捏了一把汗,不知道他是否能成功逃離,車內畫面右側的缺失也仿佛預示著什么,好像在等待著那個人的歸來以填充畫面的不平衡。
但是,方丹并沒有坐以待斃,不斷響起的槍聲一次又一次警醒他,自己的刑期很快就會到來,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自我救贖。他用金屬勺子撬開松軟的木質門條,用床架鋼絲裹上布條制成攀爬的繩索,將燈架的金屬框掰彎成吊鉤。這里的每一樣利器都有其獨特的音效,而方丹仿佛是在用聲音對抗聲音。當主人公方丹在準備將金屬勺柄磨得更加堅韌時,鏡頭緩緩貼近,鐵質勺柄與水泥地面的摩擦聲明顯比環境聲大出了好幾倍,并且在一個封閉狹小的牢房里不斷回蕩。當他嘗試撬開質地松軟的木門時,發出的輕微細小的聲音也被刻意放大,似乎能夠感受到木質門條被撐開后又回縮的彈性。
為制作逃出攀爬的繩索,方丹將棉麻布料撕成長條,撕扯的聲音干凈又利落,這是影片極具辨識度的音效之一。這些都是方丹為越獄所做的準備,而這里所有的動作只要有一個細枝末節被獄卒發現,他都將被置于不利之地,甚至直接宣告死刑。導演布列松卻在這時故意放大所有的音效,哪怕是最細節的部分也被關注到,營造了影片的緊張氛圍。
在最后方丹和萊斯逃亡的整個段落場景中,光和影在夜色的作用下顯得更加昏暗與模糊。在這里,影片更加有意地突出了音效的層次性,將逃亡的場景描繪得如此扣人心弦。此時,巡兵的交談聲、獄卒來回走動的腳步聲、來往的人騎自行車的噪聲,以及火車的轟鳴聲、午夜的鐘聲等,每個音色都擁有高辨識度,每種音效的敘述功能都有所不同。
例如,為掩蓋襪子和沙地摩擦發出的腳步聲,方丹借著每次火車經過的轟鳴聲小心翼翼地緩慢前行,而斷斷續續的火車轟鳴聲反復出現,持續營造緊張的氛圍。再有方丹襲擊獄卒時,依靠獄卒的腳步聲大小來判斷其與自己的距離,以此獲得偷襲的時機。腳步聲和自行車聲都代表著危險在不斷臨近,響起的鐘聲暗示時間已不多,轟鳴聲響起意味著獄卒和觀眾一樣,此時聽不到任何其他聲音。音效細節的處理使影片的緊張氛圍達到了極致,影像之外蘊藏著大量的信息。
3 獨白刻畫內心世界
訴說是表達內心最直白的方式,特別是對于臺詞功底深厚的演員來說,恰到好處的斷句、恰如其分的發音重心,這樣的獨白能夠使觀眾更加直觀地感受到主人公內心的世界,理解臺詞所要表達的真正意義,甚至主動賦予臺詞更深層次的意義。默片時代的電影通過打在熒幕上的字幕表現人物對白或者交代重要情節,受技術的限制,這種方式影響著影片的整體節奏,還使大量對白的劇本不可能搬上熒幕。
“內心獨白是戲劇表演中非常重要的內部創作技巧,語言是戲劇表演中很重要的一部分,演員在表演的時候,除了把握有聲的臺詞,還要留意那些無聲的、靜止的瞬間。很多時候這種無言的交流會讓觀眾感受到臺詞背后更深層次的魅力?!保?]語言是大部分人類思維的基礎,也是邊界。每一種想法基本上是在腦海中以語言的方式形成的,凡是不能用語言描述的,也就無法精準地認知。
電影中的人聲包括對白、獨白、旁白?!端狼粼姜z》最大的亮點就是大量的獨白設計,導演布列松幾乎將主人公方丹的內心獨白運用到極致,從他進入監獄到逃出監獄配有大量的內心獨白,將他的認識、想法、情緒和感受都事無巨細地告訴觀眾,仿佛將方丹的內心剖成了看得見的平面,毫無保留地展示給觀眾。內心獨白是一項極具主觀性的電影技巧,人物的主觀感受得以暴露,喜歡、厭惡、嫉妒、羨慕等感受或評價甚至都不需要觀眾琢磨,而是直接“告訴”觀眾,使整部影片呈現出明顯的態度標簽。
例如,方丹在監獄里被警官叫醒,此時其內心獨白是:“我本能地裝作非常虛弱,做了很大努力坐了起來,這個小計策能救我的命嗎?”,觀眾可以通過這段獨白了解到方丹這個人物的謹慎及不明生死的恐懼?!拔覍ξ业拿\毫不懷疑,逃跑、自由?!眱H僅從方丹的表情幾乎不可能將堅定自由的信念傳達給觀眾,這樣的獨白暗示著觀眾一次驚心動魄的越獄即將上演?!岸嗝从薮?,僅僅為了不屈服。”方丹冒著被槍斃的危險,私自藏起了鉛筆,向警官欺騙說沒有鉛筆,但緊接著的內心獨白出乎觀眾的預料,并非勇敢,而是愚蠢的評價,可見導演布列松希望方丹的人物更逼近真實,而非勇氣篤定的英雄,類似這樣內心信念的動搖在電影中多次出現?!八莵碚T供的,他們希望死刑會讓我說點什么。”“我們握個手吧,萊斯。”對于萊斯的突然到來,雖然方丹內心獨白是不安和疑惑,但接下來的行為是友善地與萊斯握手交談,以兩種聲音的矛盾沖突來呈現方丹內心掙扎的一面?!拔倚枰獌芍皇植拍茏柚剐呐K的強烈跳動?!眱刃莫毎自诳坍嫛⒔淮宋锏木o張情緒時常常是直觀的。也許,采用旁白來敘述以上獨白的效果會降低觀眾的臨場感,而因內心獨白出于人物本身,觀眾更容易相信是同步發生的。
4 配樂升華影片主題
電影中常常運用音樂來引導觀眾的觀影情緒:跳躍歡快的音符告訴觀眾這時應該笑,低沉穩重的管弦樂奏起時好像在提醒觀眾這時應該哭??贫髟缙谠趯﹄娪耙魳返墓δ苷撌鲋芯驮鞔_指出,電影中的音樂有激發和調節觀眾情緒的功能,尤其在電影剛剛開始階段,甚至可以為整部電影奠定一種情緒基調[4]。
影片剛開始響起緩緩漸強的古典樂片段,是莫扎特的C小調彌撒曲,這是宗教音樂中極具儀式感的圣樂,隨著弦樂演奏出影片經常重復的主題旋律后,一段上行的女高音與男高音交織著演唱,將悲憫、真切地求主垂憐的莊嚴氛圍傳遞給觀眾。開頭的這段配樂在提醒觀眾,這是一部嚴肅甚至帶有悲壯色彩的影片。同時,宗教音樂的使用與主人公方丹的宗教情結和越獄主題相符,表達一種救贖之感,給予觀眾更深入的情感體驗。
影片多次重復這段彌撒曲的旋律,由此形成本片的音樂母題,每次重復之時都強調方丹完成自我救贖的不同層次的復雜情緒,既包括方丹堅定的信念深陷層層獄墻的宿命感,又挑撥著劇情外的觀眾替方丹捏一把汗的共鳴感。例如,每次排隊清理便桶時,這段音樂重復響起,整齊劃一的人物陰影掩蓋著方丹的救贖信念。在影片最后,方丹與萊斯成功逃出時,重復響起的母題旋律在弦樂基礎上增加了管樂的演奏,明亮的音色暗示了方丹堅持信念的勝利,也提醒觀眾故事到了結束的時刻。到影片結尾,正如保羅·施拉德這樣評價,“看其他電影你可能會流淚,而看布列松的電影,你會覺得情緒被抑制住了,直到最后才會得到釋放,釋放之后得到一種平靜”。
5 結語
影片《死囚越獄》將人在核心位置在不足十步的牢房中創造了一個巨大的內心空間,構建了一種封閉的宇宙循環往復的世界秩序。布列松導演堅持一種最小英雄主義,在因果循環中尋找另一種秩序。這部影片不是只將眼前發生的事情一件件展現出來,而是用旁白將事情的發生置于過去。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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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袁遠.淺談電影聲音的特性[J].大眾文藝,2017(12):194-195.
[3] 王凡秋岑.試論內心獨白在人物塑造中的作用[D].昆明:云南藝術學院,2017.
[4] 科恩.音樂在多媒體中的作用:認知方法[J].音樂、思想和科學,1999(2):53-69.
作者簡介:紀佩瑤(1999—),女,浙江麗水人,碩士在讀,研究方向:電影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