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城》中雙關語的俄譯分析

摘要：雙關語是錢鐘書長篇小說《圍城》中的主要修辭手段之一，也是作品形成幽默諷刺風格的重要因素。文章在對比漢俄雙關語形成機制的基礎上，對《圍城》中的雙關語進行分類，并以索羅金的《圍城》俄譯本為例，分析雙關語的翻譯處理策略及其俄譯效果，探討雙關語的近似等值再現問題，進而得出結論：在大多數情況下，單一音譯、直譯、意譯和加注的方法對于再現雙關語重要語義內涵都不理想，因此建議采用綜合法處理漢語雙關的俄譯。

關鍵詞：《圍城》；雙關語；直譯法；意譯法；加注法

中圖分類號：H35；I04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9436（2023）02-0-03

0 引言

雙關語是一種常用的辭格，在漢、俄兩種語言中都普遍存在。漢俄雙關語在形成機制方面存在相同點，兩者之間似乎可以找到一一對應的關系。實際上，由于漢俄兩種語言屬于不同語系，在語音、詞匯系統中很難找到一一對應的語言手段，這就決定了漢語雙關語俄譯時，存在很大程度的不可譯性。但雙關語在表現作品風格和表達深刻思想內涵方面發揮著不可或缺的作用，雙關語“使語意表達含蓄、幽默，尤其在小品文、喜劇等文藝作品中運用雙關可以營造詼諧、戲弄、幽默的氣氛，達到嘲諷人物的效果，是塑造人物形象的主要手段。使用雙關也是為了增強作品內涵和信息的隱蔽性，使作品更加耐人尋味”［1］。因此，對雙關語舍棄不譯，或者生硬直譯都不可取，正如尤·米·洛特曼（Ю. М.Лотман）所言：“兩種語言不可互譯的情形越嚴重，就越需要一種通用語言（元語言метаязык），在兩種語言之間架起橋梁，幫助它們建立等值關系。由于辭格使用的不是單一語言，辭格修辭學出現元結構肥大癥（гипертрофия метаструктурных построений）。”［2］因此需要綜合處理，兼顧方方面面的因素。

《圍城》是錢鐘書歷時兩年多創作的一部長篇小說，以20世紀20—40年代為背景，描繪了抗戰時期中國城市與農村的世相。在這部作品中，錢鐘書對當時教育界和知識界的腐敗現象進行了尖銳的嘲諷，批判了當時的知識分子過分崇洋媚外、虛偽自私，同時也揭露了落后的封建社會文化。幽默風趣、辛辣諷刺是作品鮮明的語言特色，在這一特色形成過程中，雙關語功不可沒，“是這篇諷刺小說的語言精華所在”［3］。俄羅斯語言學家弗·季·桑尼科夫（В.З.Санников）指出，“雙關語總體上也是一種語言玩笑，是批判、嘲笑辭格，而非諂媚、恭維辭格”［4］。錢鐘書正是運用雙關語辭格對時代丑惡現象進行諷刺、批判。

弗·費·索羅金（В.Ф.Сорокин）是著名的俄羅斯漢學家，曾任俄羅斯科學院遠東研究所首席研究員，為中國現代文學在俄羅斯的傳播與研究作出了突出貢獻。他翻譯過許多中國現當代著名作家的作品，如葉圣陶、老舍、馮驥才等，譯作多達170余部。《圍城》俄譯本發行了兩版（1980、1989年版），均為索羅金所譯。因此，索羅金目前是《圍城》的唯一俄譯者。

雙關語中至少有兩層意思的疊加，相互觀照，并強調和突出其中一層意思。從這個角度看，雙關語在創作時是精心設計的，具有一定隱蔽性和復雜性。要準確領會作者通過雙關語所要傳達的深層含義，在譯文中等值再現，具有一定難度。本文在分析漢俄雙關語形成機制的基礎上，評價《圍城》中雙關語所表達內容在俄譯本中再現時的效果，探討實現雙關語等值或近似等值翻譯的策略。

1 漢俄雙關語的形成機制

漢語修辭學家王希杰給雙關語作出了明確的界定：“雙關，就是有意識地使用多義的語言材料，使話語兼有表里兩層含義……雙關的兩層意思中，說寫者的重點本意并不是在表面上的、字面上的那層意思，而是在骨子里的那層意思，即隱藏在深處的那層意思。”［5］根據構成雙關的語言材料，可以將雙關語分為語音雙關、詞匯雙關和語法雙關三大類。桑尼科夫把雙關語定義為“在同一語境下，利用一個詞的不同意義，或者讀音相同或相近的不同詞語（詞組）的意義而形成的玩笑”［6］。他將形成雙關的語言手段分為三種，一是多義詞或詞組；二是同音異義詞，包括完全同音詞（пол?ные омонимы）、同音異形詞（омофоны）、詞形相同重音不同的詞（омографы）、非完全同音同形詞（омоформы）；三是利用詞和詞組的發音相近（近音格）。

由此可見，漢俄雙關語構成機制的相通之處都是以語音、詞形、語法手段作“掩護”，表達多層語義，其中一層語義是所表達的重點。翻譯既需要再現作者強調的真實意圖，又要傳達雙關語的幽默諷刺效果。而漢俄兩種語言的語音、詞形、語法手段截然不同，很難再現。這是一對矛盾，也是雙關語翻譯的難點。以下針對《圍城》中雙關語的俄譯進行具體分析。

2 《圍城》中雙關語的俄譯

2.1 諧音雙關語姓名的翻譯處理

錢鐘書在作品人物的姓名上大做文章，把表示人名的專有名詞與普通名詞的雙重語義結合起來，構成雙關。需要指出的是，俄國作家也用姓名雙關方法，比如《死魂靈》中地主的姓氏柯羅博奇卡（Коробочка）、諾茲德廖夫（Ноздрев）、索巴凱維奇（Сабокаевич）和普柳什金（Плюшкин）等就是這樣的例子。漢俄兩種語言中，表示姓名的專有名詞源于普通名詞，有著各自獨特的文化內涵。在翻譯姓名雙關語時，為了等值再現姓名的內涵，除了通常的音譯法外，必要時要用簡短注釋稍加說明。

例（1）原文：……辛楣拍鴻漸的膊子道：“這恐怕就是‘有美玉于斯了。”［7］

譯文：Синьмэй хлопнул Хунцзяня по плечу：

— Уж не？ Прекрасная ли яшма？ — Мэйюй перед нами？［8］

根據上下文理解，“有美玉如斯”中的“美玉”指的是“王美玉”，她人如其名，仙姿玉色，是一個十足的美人。但是此處的“有美玉于斯”源于一個典故，《論語·子罕》：“子貢曰：‘有美玉于斯，韞櫝而藏諸？求善賈而沽諸？子曰：‘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賈者也。”（子貢說：“這里有一塊美玉，是把它收藏在柜子里呢？還是找一個識貨的商人賣掉呢？”孔子說：“賣掉吧，賣掉吧！我正在等著識貨的人呢。”）所以趙辛楣此處引用這個典故，表面上是夸王美玉的容貌，實際上是諷刺王美玉“待價而沽”，出賣自己的肉體。這里的“美玉”不是一個單純的人名，而是名字與典故的暗合，此處的姓名諧音雙關極具諷刺意味。譯者直接音譯，使得雙關語的諷刺效果蕩然無存，譯本讀者無法深入理解作品中人物的形象。此處應當對典故“有美玉于斯”的典故進行說明，而且應把這個典故在文本中的意義注釋出來。本文處理如下：

Сочетание иероглифов “Мэйюй” омонимично выражению “прекрасная яшма”， восходящему к классическому прецеденту китайской культуры， что означает “прекрасная ждет того， кто её купит”， и на самом деле является саркастическим намеком на то， что Мэйюй - проститутка， продающая свое тело.

2.2 語義雙關的翻譯處理

王希杰認為，語義雙關，即多義雙關，是利用詞的多義現象，特別是利用多義詞，構成表里兩層意思。

例（2）原文：……張小姐是十八歲的高大女孩子，……身材將來準會跟她老太爺那洋行的資本一樣雄厚。

譯文：...У дочери， восемнадцатилетней школьницы， ... и было ясно， что со временем она станет такой же солидной， как и капитал в банке， где служил ее отец.

原文中的“雄厚”既可形容張小姐體格壯碩，又可形容她父親的財富充足。而在俄譯版中，譯者采取直譯法，使用的是“солидная”一詞，這一詞既表示“身材雄偉的；魁梧的，肥胖的”，又有“可觀的；為數不小的”的含義，與原文中雙關語的兩層含義完全對應。此處的雙關語翻譯處理非常成功，是為數不多的雙關精彩譯筆。

例（3）原文：方鴻漸笑道：“政治家聚在一起，當然是烏煙瘴氣。”

譯文：Фан усмехнулся：

— Да уж， политики — мастера устраивать дымовые завесы！

“烏煙瘴氣”是一個漢語成語。烏煙指黑煙；瘴氣指熱帶山林中的一種濕熱空氣，舊時認為是瘴癘的病原。烏煙瘴氣比喻環境嘈雜、秩序混亂或社會黑暗。該成語意義固定，與自由詞語構成雙關，這種雙關構成方法在俄語中也常見，如“В этой части он собаку съел . – Ох， ах， не говорите так， наша мама очень брезглива”。此句話中的“собаку съел （собаку съесть）”是一個俄語成語，固定意義為“精通；很有經驗；很內行”，而回答者卻按字面意思將其理解成“吃狗”，由此產生幽默的效果，讓人捧腹大笑。

作品中“烏煙瘴氣”有兩層含義：表面上是指教授們聚在一起抽煙，與上文“滿屋子的煙”呼應；深層含義則是指教授們鉤心斗角，風氣敗壞，表達了方鴻漸對這些教授的厭惡之情。原文中的三閭大學是抗日戰爭時期的高等學府，本該是教書育人的花園，卻散發著官場腐敗氣息，作者也借此來批判當時校園里的權力意識和官僚制度對知識分子精神的侵蝕，諷刺當時知識分子的虛偽。俄本中，譯者未理解此處成語的含義，采用直譯法，只表達出雙關語的表層意思，未翻譯出深層含義，沒有將原文的諷刺效果再現出來。此處本文給出如下譯法：

—Да уж， политики — мастера устраивать дым коромыслом и тьму Египетскую！

譯文中“дым коромыслом”是一個俄語成語，意為“嘈雜，無序（暗指煙氣的無序流動）”，這正好與“烏煙瘴氣”自由組合的含義契合。而“тьма Египетская”也是一個成語，意為“秩序混亂；社會黑暗”，恰好與成語“烏煙瘴氣”的固定含義契合。用這兩個成語去解釋此處的“烏煙瘴氣”，可以讓譯文讀者既理解其表面的含義，又意會到作者想表達的深層含義。

2.3 特殊雙關語的翻譯處理

漢語中，可以對常用詞進行另類解讀，或者把漢字拆開來解讀，構成雙關語。由于這是漢語雙關語特有的一種構成方式，所以本文將其稱為“特殊雙關語”。

例（4）原文：鴻漸道：“我忘掉問你，你信上叫我‘同情兄，那是什么意思？”

辛楣笑道：“這是董斜川想出來的，他說，同跟一個先生念書的叫‘同師兄弟，同在一個學校的叫‘同學，同有一個情人的該叫‘同情。”

譯文：

— Кстати， как следует понимать вашу подпись под письмом？

— А， это выдумка Дун Сечуаня. Он рассудил， что коль скоро учащихся в одном классе называют ?соучениками?， работающих в одном учреждении — ?сослуживцами?， то влюбленных в одну женщину надо именовать ?сочувственниками?.

原文中，作者利用“同師兄弟”和“同學”造出了“同情”這個詞，“同情”的本意是對別人的遭遇在感情上產生共鳴。方鴻漸和唐曉芙分手之后，精神萎靡，郁郁不歡，他以為辛楣是因為這件事情對他產生同情。但是錢鐘書在原文中將“同情”這個詞偷換概念，把“同情”這個詞個性化解讀為“同一個情人；愛上同一個人”。俄譯版中作者采用的是意譯法，利用俄語中“со”這個前綴，由соученик、сослуживец引申出сочувственник，сочувственник的含義是“與某人共情

的人”（тот， кто сочувствует кому-либо， чему-либо），

譯者利用這三個單詞，保留了原雙關語的形式，但是未理解原雙關語的深層含義。仿照譯者的翻譯，可將譯文中的сочувственник換成солюбовник（共同的愛人），這一詞也被俄羅斯作家弗·伊·盧金使用過，在作品Щепетильник中：“Соперник. Солюбовник！ Как это срамно！ и прононсуасия одна уши инкомодирует.（競爭對手。共同的愛人！多么可恥！僅發音就使人耳不忍聞。）”由此可見，солюбовник一詞會讓人聯想到“競爭者”的含義，這與原文中趙辛楣把方鴻漸當成自己的假想敵不謀而合，因此譯成солюбовник，可使譯文讀者更好地理解原文，也更能傳達作者之意。

3 結語

翻譯的本質就是找到兩種語言一一對應式的等值。翻譯雙關語時，大多數情況下很難找到等值的表達，那么就要使用中間媒介，用解釋、加注等方式，使兩種語言近似等值。需要動用各種手段去填補兩種語言之間出現的“空缺”，雖然加注、解釋等方式會使譯作顯得臃腫，但是如果原作中重要的思想內容沒有在譯本中傳達出來，那一定是硬傷。如果可讀性與重要思想內容的再現不能兼得，則寧取重要思想內容，而稍損可讀性。另外，從某種意義上講，翻譯是一種跨文化的交際活動，需要深入了解兩種民族文化，才能順利交際，準確再現原文內容和風格。諸如《圍城》這樣的幽默諷刺小說的俄譯，宜采用中俄合作方式，即以中文為母語的俄語專家和以俄語為母語的漢學家合譯。

參考文獻：

［1］ 王福祥.現代俄語辭格學概論［M］.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2：165-166.

［2］ 尤·米·洛特曼.符號學和文化拓撲學集［M］.塔林：亞歷山大出版社，1992：169.

［3］ 任麗.《圍城》中雙關語的維吾爾語翻譯研究［D］.烏魯木齊：新疆師范大學，2019.

［4］ 弗·季·桑尼科夫.語言游戲之鏡中的俄羅斯語言（修訂補充第二版）［M］.莫斯科：斯拉夫文化語言出版社，2002：497.

［5］ 王希杰.漢語修辭學［M］.北京：北京出版社，1983：230.

［6］ 弗·季·桑尼科夫.雙關語作為一種語義現象［J］.語言學問題學報，1995（3）：57.

［7］ 錢鐘書.圍城［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1：40-190.

［8］ 錢鐘書.圍城［M］.費·弗·索羅金，譯.莫斯科：藝術文化出版社，1989：73-227.

作者簡介：李文鳳（1999—），女，湖南郴州人，碩士在讀，研究方向：翻譯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