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生前留給我一本線裝書,書名是《增補重訂千家詩注解》。
聽爺爺說,從前我家有很多古書。這些古書,大多毀于“文革”初期的“破四舊”運動。如今流傳下來的僅剩《三字經》《百家姓》《康熙字典》和《增補重訂千家詩注解》等為數不多的幾本書。在這些典籍中,我最喜歡的是《增補重訂千家詩注解》(以下簡稱《千家詩》)。
印象中,《千家詩》共有兩個版本,一是《繪圖七言千家詩》,二是《增補重訂千家詩注解》,二者均為活字刻版線裝合訂本。前者幾經傳閱,如今早已不知遺失何方了。后者雖然有些破損,但也不影響正常閱讀。這本書分卷上和卷下,卷上為七絕,卷下為七律。其紙張薄如蟬翼,泛黃而具滄桑感。書中既有精美的插圖,又有詳盡的注解。可以說,它是一本圖文并茂的典籍。
這本書的編者、注者和梓行者分別為信州謝枋得、瑯琊王相和莆陽鄭漢。據考,謝枋得(1226-1289)字君直,號疊山,別號依齋,信州弋陽(今江西上饒弋陽縣)人,南宋著名文學家和愛國詩人;王相字晉升,號讱庵,生平不詳,祖籍山東瑯琊,生于江西臨川,大致生活在康熙年間;鄭漢字濯之,生平不詳,福建莆陽人。由此判斷,這本書的成書時間大約是在康熙中期。
爺爺見我對《千家詩》情有獨鐘,就把它交予我保管。粉碎“四人幫”時,《千家詩》的封面和封底都已缺失,我就用舊報紙粘了個書皮。高中時,我將這本《千家詩》帶到了縣城。泛黃的書頁和精良的刻本,直看得同學們都傻了眼,大家一致高喊:“老古董,真是老古董!”只可惜,在同學們的爭相傳閱中,該書的前幾頁不知被誰撕毀了,首頁尤其殘缺不全。
大學時,它是我唯一帶進大學校園的典籍。當時的我,已經完全掌握了律詩的結構和特點。也正是這個階段,我才真正讀懂了書中的詩作。劉禹錫的《再游玄都觀》、韓愈的《左遷至藍關示侄孫湘》等都使我如醉如癡,樂此不疲。這些膾炙人口的詩句,不知蘊含了多少憤懣、憂慮、無奈和心酸,令人讀來怡情,讀后益智。在這本書里,我讀到了每個作者不同的人生,也“聞”到了歲月深處的沉香。
憑借這本書,我早早就學會了寫格律詩。大三時,我的兩首七律新作見諸報端。這一喜訊,極大地鼓舞了我的創作熱情。一時間,我揮毫成癮,沉醉其中,以至于專業課都受到了影響。因為這本書,我也做起了作家夢。
大學畢業后,我將這本書帶回了原籍。一天,鄰居小軍來我家串門,在看到這本書時,他驚得目瞪口呆。“沒想到,你家竟然還有這樣的古董!”隨即,他想借閱幾天,我毫不猶豫地答應了。但是,一周過去了,他沒有歸還的意思;一個月過去了,他仍是沒有動靜。無奈之下,我只好去他家討要,他很不情愿地把書還給了我。
出人意料的是,這本書在我案頭沒放幾天,竟然不翼而飛。我一直懷疑是小軍將書偷去了,便頓足捶胸,后悔自己沒有把書保護好。后來,我旁敲側擊地追問他,他顯得十分敏感,還賭咒地說:“我發誓,我真沒拿你的書。如果我拿了,就讓天打五雷轟!”他越是發誓,我越是覺得是他偷了我的書。
在我的書籍中,哪本書都可以丟,唯獨這本《千家詩》不能丟。它不僅是我的最愛,也是爺爺留給我的唯一傳家寶。一次,我去二叔家閑聊,見他正蘸著黃泥水在磚頭上練毛筆字。令人驚喜的是,他所臨的書帖正是我所丟失的《千家詩》。我欣喜若狂,便用一本黃自元的字帖將《千家詩》換了回來。
望著失而復得的《千家詩》,我發誓不再借與他人。于是,我將它鎖在柜里,從不輕易展示于人。一次,愛好詩詞的表哥來我家,想來借閱這本《千家詩》。我實在推脫無辭,就讓他當著我的面閱讀。臨走時,表哥很不高興地說:“真沒想到,你連我都不相信。”后來,有好長一陣子,他都對我不理不睬的。
一本好書,猶如一處人間仙境,令人魂牽夢繞,流連忘返。一卷在手,如同邂逅一位國學大師,讓人仰慕不已,身心愉悅。讀書如交君子,只需消受,無需設防。天天讀一點,日子就不一樣;年年讀一點,人生就不一樣。
從小到大,《千家詩》是對我影響最大的一本書。如今,它已陪伴著我走過了四十多年的歷程。無論是青澀的少年時期,還是老成的中年時代,它都是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養分。尤其是近幾年,它更是我日常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始終滋潤著我生命的根須。因為我知道,只有被書香熏陶的人生,才是完美的人生。
(作者系本刊特約撰稿人)
責編:潘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