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華東師范大學教授、科技部國家重點研發計劃海洋微塑料項目的首席科學家,上海市政協委員、九三學社上海市委常委、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專家……李道季集這些頭銜于一身。
科研與參政議政之于他,非但不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兩個領域,而且被他結合得渾然一體——科研開拓了參政議政的議題,參政議政又促進了科研為人類服務。
李道季職業生涯最動人的經歷,圍繞海洋微塑料污染研究展開。
微塑料,指直徑小于5毫米的塑料碎片和顆粒,粒徑從幾微米到幾毫米,是形狀多樣的非均勻塑料顆粒混合體,肉眼難以分辨,普遍存在于全球海洋。
循著國家戰略填報高考志愿
因為父親出身華東三野,曾是華東軍政大學、華東三野后勤干校助教和《前進報社》的通訊員;而李道季就讀過的中學邊上就是駐徐部隊司令部,同學中有許多是軍人子弟,李道季從小想當兵,可惜部隊招飛體檢沒通過。那是1970年代末,二炮學院剛在陜西的三原組建,部隊到學校動員報考,他猶豫著要不要去。他姐姐單位清華畢業的前輩出主意:“叫你弟弟填報海洋志愿吧,海洋一定會成為未來國家發展的戰略重點。”
于是,李道季選擇了山東海洋學院,1980年從家鄉徐州北上青島,進了這所中國唯一的海洋大學(現中國海洋大學),海洋生物系海洋植物學專業。這所學院是從曾有“生物學科中國最好,海洋學科遠東第一”美譽的山東大學獨立出來的。他如饑似渴地學習,有些假期也不回家,宿舍、圖書館、食堂三點一線,埋頭讀書。
父親有記日記的習慣,他學樣,在日記里寫道:“為祖國的海洋事業奉獻一生!”青少年時代立下的雄心壯志,他踐行了一輩子。
畢業前夕,適逢華東師范大學河口海岸研究所陳吉余教授到校開講座、招新人。這位我國河口海岸學奠基人開口就直奔主題:“招一名海洋生物專業的男生,我們需要出海的!”學校推薦李道季,教授考察下來很滿意。就這樣,他來到了華東師范大學,“干上河口海岸研究這一行”。
干這一行,出海搞調查真是家常便飯,要到全國各地,主要是在長江口、杭州灣一帶,他都跑遍了。做水文調查、長江河口動力泥沙調查,積累起各種跨學科的新知識。水文、地貌、地質、生物、化學等,單位里每個學科的相關研究他都干過,為日后的工作打下了多學科交叉的底子。
陳吉余教授是九三學社社員。1990年代中期,各民主黨派發展年輕人,李道季很自然追隨老師加入了九三學社。此后,他當了好幾屆九三學社華東師范大學委員會副主委、主委,2017年擔任九三學社上海市委教育委員會主任,是當時各專門委員會中最年輕的主任。
修正西方學者對中國的偏見
李道季關于海洋塑料問題研究的一個重要課題,是糾正西方同行的錯誤研究結論。
國際上1960年代開始大規模使用塑料,1970年代海洋中已存在塑料污染。
我國在1960年代末、1970年代初才有外國援建的新興石化工業,主要生產化纖衣料,很少產生塑料垃圾。1980年代開始大規模使用塑料,但當時經濟落后,塑料袋塑料紙用過不舍得扔,塑料制品都有人回收。2000年以后,綠皮火車沿線兩側丟棄的一次性飯盒成為“白色污染”,促使國家加大了對塑料垃圾的管控力度。
2015年,美國學者Jambeck等在Science雜志發表研究論文,依據其模型和假設,估測2010年全球有480萬~1270萬噸塑料垃圾進入海洋,基于海岸線50公里范圍內的人口計算各國排放入海洋的塑料垃圾量,結果顯示2010年中國排放海洋塑料垃圾量在全球192個沿海國家中排名第一,產生了超過500萬噸未合理管制塑料垃圾,進而造成132萬~353萬噸海洋塑料垃圾。想當然認為超過70%的塑料是中國遺棄的。此后,又有西方學者依據此文的參數和方法進行估算,稱中國長江是世界上向海洋排放塑料垃圾和微塑料最多的河流。凡此種種,先入為主地給世界造成一個錯覺:全球海洋環境持續惡化,中國難逃其責。
李道季從2013年起就開展對長江河口及東南沿海水體中微塑料的研究了,他的課題組是首個在國際刊物上發表微塑料論文的中國團隊。他當然不認同這樣的研究結論,“根據我們對歷史數據利用物質流模型和實地調查數據研究分析發現,中國2011年未合理管控塑料垃圾年產量在56萬噸左右,大大低于西方的估算結果。”可他又深感無力,“國內海洋塑料垃圾和微塑料研究滯后,辯白缺乏數據支撐。我們需要大范圍、系統性、可靠的實測數據!”
李道季當年跟隨陳吉余教授,服務國家地方重大需求,全程參與浦東國際機場東移的研究項目。陳教授曾致信上海市領導,建議浦東國際機場從海堤內改建于海堤之外,為國家節約了大量土地和巨額投資。老先生的言傳身教,促使他在國家急迫需要應對海洋微塑料污染問題時,致信中央有關部門,建議盡快開展中國海洋微塑料監測和研究。2015年底,環境保護部、國家海洋局和科學技術部就開始推進和落實國家重點研發計劃“海洋環境安全保障”專項“海洋微塑料監測和生態環境效應評估技術研究”項目立項。
三年后,在多個重要國際會議上,李道季面對全球海洋塑料垃圾和微塑料研究頂尖學者,陸續公布了團隊最新研究成果:一是建立了中國塑料垃圾進入海洋輸出量的估算模型,能夠比較準確地預測中國每年產生的塑料垃圾量,預測結果與統計值相差小于8%。據此初步估算出2011年,中國塑料垃圾入海量遠遠小于西方學者估算的結果,有力反駁了“中國是全球塑料垃圾入海量最大的國家”的錯誤觀點。二是依據2017年長江口及鄰近海域連續三個季節懸浮微塑料的監測結果分析,估算出長江年輸送塑料垃圾更是遠遠少于西方學者估算的結果,否定了“長江是全球輸送塑料垃圾入海量最大的河流”的觀點。三是與國際上其他的河口比較,中國河口微塑料的風險也處于中低水平。
李道季說:“用中國人的思維方式去與西方人爭辯,沒用的!”要用實測數據,擺事實講道理,才有可能修正西方學者對中國的偏見。
2018年,李道季出面請一批國際頂尖學者、NGO領導來上海考察垃圾收集、處理一條龍。上海市容管理局了解到此舉的重要性,一路開綠燈支持。環境領域歐美最領先了,應邀來滬的環保人士參觀中很驚訝,“怎么你們中國人環保做得這么好?”東道主則告知:“中國其他地方會慢慢變得跟上海一樣……”
這樣的活動及國際會議組織多了,使國際社會關注到中國的貢獻。聯合國環境署在內羅畢召開聯合國第四屆環境大會,安排李道季團隊向全球介紹應環境署之邀編制的《海洋垃圾熱點評估方法》白皮書。隨后,相關計劃寫入了聯合國第五屆環境大會文件。
鑒于李道季在國際上的聲望,2021年9月英國著名《自然》雜志刊登了對李道季的專訪。在談到全球消減海洋塑料垃圾有許多障礙需要克服時,李道季鼓勵國際社會說:“我非常有信心,我們可以實現SDG14設定的目標,”他說,“當我們意識到這些挑戰時,我們應該繼續前進。”
多年的不懈努力,終于換來了中國人的話語權——
李道季在多個國際組織中任職,發揮國際影響力。他體會到,“在應對新興問題方面,科學家參與國際事務磋商,我們以前忽視了。有時候,官員說十遍,不如科學家說一遍。”
2022年6月,李道季應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政府間海洋學委員會西太分委會(IOC/WESTPAC)委派擔任首席的“減少亞洲地區河流塑料垃圾入海”項目,被正式納入聯合國“海洋十年”行動計劃項目。來自泰國、印度尼西亞、越南、馬來西亞等7個國家的10家科研、政府、企業等機構將共同參與相關項目的實施,為亞太地區河流塑料和微塑料污染的應對提供區域管理的可持續發展行動方案,服務區域國家參與制定聯合國終結塑料污染具有法律約束力的國際文書,促進各國更加深入地參與海洋塑料污染全球治理進程。
對于一些科研人員謀取個人利益的做派,他頗有微詞,“不要只顧到國際上發文章,協助國家真正解決問題才重要!”他自信,“只有5%的環境方面研究能傳導到國家制定政策層面,提出和解決問題,我算一個!”他的團隊對國家的貢獻有目共睹,所以有關部門領導表示:“后續還要發揮華東師大的領導作用……”
作為市政協委員為上海出謀劃策
當上海市政協委員,李道季同樣全身心投入。歷年來這么多的優質提案、社情民意,足以佐證。
2006年,以九三上海市委、上海市政協人口資源環境建設委員會名義遞交的《關于長江三角洲地區(太湖)流域水環境保護的建議》,提出上海不可能獨自治理水污染,必須長三角一體化治理。太湖流域水環境保護歷來受到各級政府的重視和社會各界的廣泛關注,過去兩省一市在“團結治水”方面積累了許多經驗。隨著經濟增長方式的轉變、產業結構的調整,我們正面臨著長江三角洲地區區域經濟協調發展的大好時機。長江三角洲地區合作中如何開展太湖流域水環境治理的合作,是目前兩省一市最直接、最現實、最迫切的問題。在當前流域水環境惡化的形勢下,針對流域水環境保護存在的問題,兩省一市應相互配合,本著“共防、共治、共保、共建、共享”原則,不斷改善太湖流域的水環境質量。提案執筆人李道季根據前期的科研積累和調研提出的這一前瞻性建議,十年后終于付諸實現。
前述獲中央領導批示,最終促成當時全球投入最大的針對海洋微塑料污染的科研項目“海洋微塑料監測和生態環境效應評估技術研究”,正是他2015年11月撰寫的,通過上海市委統戰部、上海市政協送上去的社情民意。
2019年,上海政府向專家咨詢水資源問題。李道季提交了《關于建設長三角區域“大型戰略水庫群”》。他提醒道:上海地處長江下游、太湖下游,先天的地理位置決定了上海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優質水源地,沒有潔凈水系統,水源安全取決于上游水源的保護。得不到直飲水,上海人在消費水上付出了多大代價,每家每戶都得用凈水設備獲得直飲純凈水,要么就是購買。水質保護,應該是流域整體環境治理和改善,而流域面源污染治理是重中之重。過去認為,水質優良的長江水源也與黃浦江一樣受制于上游水源的安全和水質質量優劣。目前看來,上海市不斷花費在本市轄內水源地安全和水質質量改善方面的努力,始終難以擺脫對水源安全和水質質量的擔憂。這將會是以后長期制約上海高質量發展的困境。如何破解?必須跳出原有的思維框架。他大膽建議:建設長三角區域“大型戰略水庫群”。
這一藍圖,實現起來并不很難——長三角一體化,浙西北、皖東南一體化,則方圓三四百公里都是上海的水源。天目山、黃山地區有許多水庫,上世紀建造的水庫,通過擴建改造,擴大蓄水庫容,除本地使用外,再多供給上海一年幾億方的優質直飲水足夠了!用管道從山上直接把水引下來引到上海,節省大量能源,就可以建成戰略性水庫群!“長三角一體化聯席會議,生態補償……”李道季說,“世界大型都市供水有范例在,美國洛杉磯、舊金山及加拿大溫哥華等,都是山上水庫下來的供水。我們如果能在長三角區域建成完全智能化調度工程的高山水庫群,向水質型缺水的上海及周邊地區供優質水源,將流芳百世……”
前一段時間,又到崇明調研,李道季想起1984年第一次去農場,那里還是光禿禿的荒島,后續又不斷去做科研,“生態島規劃,1989、1990年沼氣發電,生態農業規劃,第一個是我們做的!”他對現在崇明島有些過度人工化、不按自然生態的做法,持保留意見。在他心目中,科學研究是“人類發現自然規律,改造自然”的大事業,改造過程應該順應自然規律。
(九三學社上海市委口述專訪課題組供稿,執筆人:潘真)
責任編輯:尚國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