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永朝
過去十年來,與人工智能相比,虛擬現實(VR)的熱度,似乎沒那么高。這個詞,或許是整個IT、互聯網領域預熱時間最為漫長的一個,直到2021年3月,美國沙盒游戲廠商Roblox將它寫入自己的招股說明書,繼而臉書(Facebook)將公司名字改成Metaverse(元宇宙),虛擬現實這個詞語隨之火爆全球,也成為理解元宇宙的入門級概念。
人們接觸VR,更多是從游樂場、科技館,或者博覽會的展臺上,戴上VR頭盔,玩一把虛擬賽車、滑雪、登山,體驗心跳加速的感覺,發出陣陣尖叫。
與大把大把的AI應用,比如機器翻譯、語音識別、面部識別、無人機、自動駕駛,還有各式各樣的智能機器人相比,虛擬現實似乎更多還是玩具,是用來炫酷的。當然,越來越多驚艷非凡的虛擬現實畫面,是通過科幻大片呈現的,也著實讓人刺激得腦仁兒疼。
不過,元宇宙這個概念大不一樣。這個“概念筐子”把虛擬現實、人工智能、區塊鏈、物聯網、大數據等高科技名詞一網打盡,以“聚合框架”的形態,聚焦符號表征、計算、交互、具身性、沉浸體驗等數字世界建構的基礎技術,擺出一副“重塑現實”“重塑認知”“重塑世界”的駭人姿態,致力于構建與實體世界相互連通、相互影響、相互塑造的數字世界。
2021年后半年至今,元宇宙的概念甚囂塵上。一時間,元宇宙攪動商圈、資本圈、媒體圈,多部元宇宙相關圖書出版,眾多元宇宙關聯公司誕生,一波元宇宙概念股借勢飛漲,連篇累牘的峰會演講呼嘯而至,一大批元宇宙題材的項目上馬,而且被寫入了各級智慧城市、智慧園區、智慧產業的發展規劃,大有25年前互聯網初期橫掃一切的氣勢。元宇宙到底是什么?在眾說紛紜之間,靜心閱讀翟教授的這部富有原創思想的著作,或可打開更大的探索空間。
翟振明教授的這本書,最鮮明的特點并非在虛擬現實、元宇宙等概念之上填火加薪,而是從底層思想領悟虛實之間的“無縫穿行”,以及心靈、身體、意識、終極關懷、交叉通靈、自我認知、主體性、因果性等重要哲學思想的無窮魅力;更重要的是,探討和闡釋虛實世界的基本原理,以及被大大激發的“造世”浪潮所應遵循的“造世倫理學”。
在高技術、高感知時代,技術思想的“驚悚”程度,絲毫不亞于看一場科幻大片。溫馨提醒您,系好安全帶,深吸一口氣,細細品味。
《有無之間》的重生
“其實,元宇宙就是我所謂的擴展現實(ER)”,這是2021年5月1日,翟振明教授在微信上發給我的一句話。
“擴展現實”是翟老師20余年持續研究VR/AR(虛擬現實/增強現實)提出的一個核心概念,它不只是對現實的模擬、延伸,更是虛實互鑒、交叉融合。在元宇宙概念日漸喧囂的當下,翟振明教授的這部《虛擬現實的終極形態及其意義》可謂正當其時。不過,這部書稿的順利出版,在現實世界中亦可謂一波三折。
2016年1月8日,在北京見到翟教授,我拿出他2007年在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的《有無之間:虛擬實在的哲學探險》(以下簡稱《有無之間》)一書,請教授簽名,并得知教授在騰訊公司等機構的資助下,設立了中山大學虛擬現實實驗室,能感受到教授言談間充滿激情,但同時也有一絲隱憂。當時他還沒有提出擴展現實的概念,不過研究的方向和思路是十分清晰的,用教授的話說,就是“探索虛擬現實最大可能的邊界”。
2018年11月份,我邀請翟教授參加第二屆互聯網思想界大會并發表演講,方知教授經歷了1年的病痛折磨,正處于恢復中。當時我向翟教授建議,作為國內第一部系統探究虛擬現實哲學思想的著作,他的《有無之間》值得再版,并幫助翟教授聯系出版機構。教授興致高昂,并表示愿意把近幾年間,通過實驗室工作獲得的新的感悟,加入書稿中來。期間,不停收到翟教授發來實驗室成果的圖片、視頻和他撰寫的文章。特別令人欣喜的是,教授除了馬不停蹄地展開對虛擬現實的研究,并獲得了VR頭盔、3D視覺成像眼鏡、VR投影成像系統等多項專利之外,開始迷上了數字繪畫,他的多幅數字藝術作品,在這兩年火爆的NFT(被譯為“非同質化通證”)上售賣,并在2020年度第四屆互聯網思想者大會上展示。
2020年夏天,他的這部再版著作,是最接近正式出版的一次,已經簽了合約,并出了第一稿清樣,遺憾的是又夭折了,不得不重新商討出版事宜。
我答應為翟教授撰寫的推薦序,從兩年前的第一稿,也多次輾轉修改,直到“撞上了”當下流行的這個詞:元宇宙。
主體性:虛擬現實的起點
翟振明教授是正根兒的哲學博士出身,1993年獲美國肯塔基大學哲學博士。他研究虛擬現實,更多是從哲學視角來看的。比如他關心的核心問題就是:如果“虛”和“實”可以無縫穿越了——這正是翟教授在中山大學設立VR實驗室所做的工作——那對人意味著什么?20多年前,翟教授的論斷就很清晰:人與技術的關系將陷入一種互相浸入(immersion)的狀態,“使得我們第一次能夠在本體層面上直接重構我們自己的存在。”
換句話說,教授在嚴肅地思考并研究虛和實的“邊界”問題。這既是一個復雜的技術問題,當然也是一個板板正正的哲學問題。
對人的主體性的關注,是西方哲學兩千年的主脈。從柏拉圖開始一路到康德,西方古典哲學始終在追問“我是誰?”的問題。答案自然五花八門、流派眾多。而且迄今為止非但沒有了斷這一難題,反倒越弄越復雜了。
350年前的法國思想家笛卡爾,曾經為這個問題糾纏萬分:我怎么才能證明我自己的存在?借助“夢境分析”,笛卡爾最終整出一個金句:“我思故我在”。當然,影響后世的還不是這個金句(這個金句太多人都能脫口而出),而是笛卡爾創立的“思維方法”,人稱“主體與客體的兩分法”。簡單說,就是在笛卡爾看來,橫亙在主體、客體之間的邊界是清晰的。
兩分法可謂塑造了此后數百年人們看待世界、思考問題的基本框架。稍微想一想,可不是這么回事嘛!一個人,比如您,站在這里,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感知著周遭世界,盤算著、思忖著,與這個世界打著交道。這個世界就明晃晃地擺在那里,那可是“客觀存在”啊,不管您看或者不看,閉上眼睛您都知道,“世界”就在那里。
當然哲學家眼里的世界,要比各位讀者朋友眼里的世界復雜得多?!爸黧w性”的問題在正根兒的哲學家眼里,挑戰就沒斷過。“忒修斯之船”就是一樁典型的公案。欲知詳情可翻閱教授這本書的附錄D(第253頁)。這一公案說的其實是“萬物流變”——用中國話說,是“抽刀斷水水更流”,或者“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翻譯成大白話,就是“太陽每天都是新的”,或者“每一秒鐘的您都與眾不同”。
說這些閑話,其實是想說,不管各位對哲學有多深的造詣,多濃的興趣,“主體性”這一問題是一個迄今為止仍然說不清道不明的問題。笛卡爾的兩分法簡單又奏效,且頑固地植入到人們的思想底層。不過,這一畫面在過去的100年里,正被漸漸破拆。
憑著中學課本里講過的相對論、量子力學常識,很多同學都明白了一件事,就是“觀察者視角”,這比笛卡爾那個單純的“主客兩分”又復雜了一個數量級。因為,當您意識到有“觀察者視角”這回事的時候,其實心中已經悄然植入了比“觀察者視角”更高的視角,暫且稱之為“上帝視角”。
用卞之琳的詩,就是“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p>
胡塞爾的現象學之后,一些哲學家對主體的問題暫時“懸置”起來(因為這道題實在是太難了)。哲學家開始回到現象本身。這時候,哲學家思考問題的角度,與笛卡爾“旁觀式”的姿態相比,已經有了巨大的變化。哲學家在思考“主體進入客體”的可能性(或者反過來,客體進入主體的可能性)。比如海德格爾,就試圖用精妙的語言,描述、辨認著被拋來拋去的、千變萬化的“主體”,在上下翻騰、糾纏不休的存在、這一刻的存在、稍縱即逝面目全非的無數個此在之間,那些說也說不清的關系。
沒辦法,西方哲學就是那味兒。東方哲學的表述不是這樣的。東方哲學要面臨這種令人輾轉反側的話題,不是把酒臨風、吟詩作賦,就是結跏趺坐、面壁不語了。
話說回來。
不管西方哲學如何流派繁多,不得不承認笛卡爾“兩分法”的思想底座,還是太強悍了。在主體和客體之間畫出一條清晰的邊界,以便能“把持住”這個世界,依然是各位吃瓜群眾揮之不去的樸素情懷。
這件事,是翟教授哲學思考的起點。幫助他進行驚險的哲學思考的得力工具,就是這個VR——虛擬現實。
意識與體驗:虛擬現實的難點
意識問題是“身心問題”的核心。自打笛卡爾確立“主客兩分”的世界模型之后,身心問題糾纏了人們300余年,迄今不能釋然。
美國哲學家大衛·查爾默斯(David John Chalmers,1966)是一位60后,作為哲學家他可謂年少成名。不到30歲的年齡,就留下了一個迄今知名度很高的哲學名詞“意識的難問題”,這在哲學家里還是比較罕見的。這個問題說來簡單:查爾默斯只不過把“意識問題”一刀分為兩類:一類可以通過測量、實驗、分解、還原,來探測意識活動相關的大腦、神經元、肌肉、行為等的所謂“實證分析”,這個是“意識的易問題”;剩下的就是“意識的難問題”。在查爾默斯看來,“意識的易問題”回答的只不過是意識的“處理過程”,刻畫的是干巴巴的“工作機理”,但這些刻畫遠不能回答人的體驗、感知、意義,如何從這些生理與行為數據、生物與電信號中“涌現”出來的“難問題”。
當然,對這個問題的回答,首先有一個立場問題:虛擬現實到底是“真實”的,還是“虛幻”的?對這個問題的回答自然五花八門。在查爾默斯看來,翟振明1998年出版的那本《有無之間》所詮釋的“無縫穿越”,與著名英國哲學家、大主教貝克萊(George Berkeley,1685—1753)的“存在就是被感知”,以及美國哲學家普特南(Hilary Whitehall Putnam,1926—2016)的“缸中之腦”隱喻,說的是同一回事,就是虛擬現實并不比現實更加虛擬。順便說,查爾默斯2022年的新著《現實+》對此有深入的評述,當然他不同意這種觀點,他認為現實依然是更為基本的存在。
思考這些艱澀深邃的問題,自然是哲學家的領地。
技術變革影響世界的程度,已經遠遠超過了工具理性的范疇。在技術飛速發展的今天,人們對哲學、對思想的渴望就更加急迫,這種“急迫性”更體現出將思想轉化為行動的熱情。200年前西方啟蒙運動之后的哲學家們,漸漸認識到“以往的哲學致力于解釋世界,而今天的哲學則致力于改造世界”。從古希臘到康德、黑格爾的古典體系,總是試圖給出關于整個世界的完滿認識的哲學姿態,已經遠遠不夠了。翟教授一邊做著實驗,一邊進行他對“虛實困境”的哲學思考。他把這一困境稱作“造世倫理學”“造世大憲章”。
虛擬現實的危險是什么?就是“界限消失”(1985年發表“賽博格宣言”的哲學家唐娜·哈拉維也是這個觀點,認為賽博格導致“界面消失”)。用我這些年講述“認知重啟”課程的話說,我稱之為“六根重塑”。技術深度介入世界的后果,就是人的感官被大大重構。我們所見、所感的世界,早已不是純粹的“第一自然”,而是“第二自然”甚至“第三自然”。
如果還是沿用笛卡爾的“兩分法”看世界,就會感到莫名的困惑和焦慮:過去硬邦邦、明晃晃的“主客分界線”,是這個世界平穩運轉的保證,也是主客之間不可逾越之門。但是今天,至少這個門被打開了,甚至被拆掉了。
今天談論前沿科技,往往會彈出一長串技術名詞:5G、物聯網、大數據、人工智能、機器人、虛擬現實,如果再加上神經網絡、基因編輯、腦機接口,那就更不得了。這些名詞背后的技術聚合起來,這個世界的面貌必然大變。翟教授將這一畫面,描述為三個層級:最底層的是物聯網為核心的冷冰冰的網絡;中間是“主從機器人的遙距操作”,也就是交互層;上面還有一層,就是虛擬現實環境下的人際網絡。
這就是說,未來我們可能會告別今天這個熟悉的世界:和煦的風,狂暴的雨,嘈雜的鬧市,寧靜的泊船……畫面還是那個畫面,但你知道這一畫面中,有多少添加劑,多少合成物,摻入了多少劑量的代碼調制?
翟教授的思考,就站在這一畫面的邊緣處。在他眼里,這個世界不但是危險的,而且可能是“邪惡”的?;蛘邠Q一個委婉的說法是,這個世界具備相當的“邪惡的可能性”。
為什么?因為這個世界將摧毀自由意志,摧毀人。與諸多具有人文情懷的工程師、科學家一樣,翟教授堅定地認為,他之所以做這些實驗,觸碰虛擬現實的“危險邊緣”,甚至申報技術專利,是希望“捍衛人的尊嚴”,希望像古羅馬的門神雅努斯那樣,守望過去,祈禱未來。萬丈深淵的邊界,善惡的分水嶺在哪里?他沒有畫地為牢地做出一元論或者二元論的假設(這恰恰是西方文化數千年爭執不休的一個元問題),他內心只有一個愿望:為萬丈深淵的邊緣,插上警示牌。
這場元宇宙的“盛宴”,似乎正行走在某種“深淵”的邊緣。
無縫穿越:真正的危險邊緣
頭盔是虛擬現實的標志性裝備。如果從美國計算機科學家、工程師薩瑟蘭(Ivan Edward Sutherland,1938—)發明第一款可跟蹤頭盔算起,虛擬現實的起源,比互聯網的前身阿帕網還要早一年,即1968年。數十年里,虛擬現實主要還是用在游戲、仿真等場景,作為工具來使用的,是人的感官的延伸。但今天的發展已經天壤之別。
虛擬現實已經使人們可以穿越虛實邊界,進入有無之境。翟教授2016年設立實驗室的目的,正在于從技術上探索這種“無縫穿越”,可能對人的情緒、心智、認知帶來哪些令人震撼的沖擊和影響。如果說巨大的“沖擊”在探查技術邊界的話,那么對深遠“影響”的思考,就屬于哲學范疇了。
這是真正的危險邊緣。
科幻大片總是給人們展現各種超越當下物理定律的景觀,典型的就是時空隧道。人們對黑洞、星際旅行、時空隧道總是充滿好奇和激情。在技術手段還十分匱乏的年代,科幻作者們就曾設想過時空穿梭機。不過,那畢竟是科幻大片的藝術展現。在翟教授的實驗室里,這種被稱作“交叉通靈境況”的穿越,還真是“嚇”到了不少參訪者。
人們對當今黑科技最大的恐懼和擔憂,就在于可能被某種不可知的力量所操控。從技術角度看,這是完全有可能的。這種可能性,體現在兩點:一點是虛擬現實提供的。虛擬現實可以深度侵入人的感官系統,重塑人的感知界面,達到“以假亂真”的境地。也就是翟教授說的“無縫穿越”。另一點是代碼化。所有的數字裝置,都依賴開放編碼來運轉。這些代碼可能是事先寫好的,也可能是動態生成的,還可能根本就像“被污染”的紙巾一樣,“粘”到干凈的代碼片段上的。這兩點讓無論是專業人士,還是吃瓜群眾,對技術驅使下的未來世界,既充滿好奇,也充滿恐懼。
六根重塑:亟待探索的造世倫理學
翟教授的這部著作,1998年以英文版首發叫Get Real:A Philosophical Adventure in Virtual Reality,2007年中文版書名頗具東方文化神韻,叫“有無之間:虛擬實在的哲學探險”。這本書的前言,開宗明義提出了一個重要的問題,值得抄錄于下:
技術已經在很大程度上幫助我們創造了歷史,我們制造了強有力的工具來操縱自然和社會過程:錘子和螺絲刀、汽車和飛機、電話和電視以及其他東西。它們之所以是“工具”,是因為它們是獨立于我們的,對它們的使用通常不會影響我們感知世界的基本方式。無論是否被使用,一個錘子始終是客觀世界中的一個錘子。當我們撿起它來并揮動它時,它不會消失或者變成我們的一部分。當然,在這個被工具影響了的環境中,作為制造和使用這些工具的結果,我們這些工具的主人在社會—心理層面上也改變了我們的自我感知方式,以及對我們的同類伙伴的感知方式。就像一個投入自設陷阱中的獵熊者,我們有時甚至成為我們自己的工具的“犧牲品”。
翟振明的觀點早期曾與一位人工智能大師討論過,這位大師的名字叫赫伯特·西蒙(Herbert Alexander Simon,1916—2001,1975年圖靈獎得主,1978年獲諾貝爾經濟學獎)。電腦與網絡技術深度介入我們之前,技術的造物確如翟教授所描述的那樣,總體上形成了一個外在的世界,任我們驅使、拆解、重組。新的工具出現后,情形大不一樣了。
“由于虛擬實在的出現,使我們與技術的關系發生了劇烈的轉變。同先前的所有技術相似,虛擬實在顛覆了整個過程的邏輯。一旦我們進入虛擬實在的世界,虛擬實在技術將重新配置整個經驗世界的框架,我們把技術當成一個獨立物體——或‘工具——的感覺就消失了。這樣一個浸入狀態,使得我們第一次能夠在本體層次上直接重構我們自己的存在。僅當此后,我們才能在這一創新世界里將自己投身于這種制造和使用工具的令人心醉的方式中?!?/p>
翟教授的論斷很清晰,人與技術的關系將陷入一種互相浸入的狀態,“使得我們第一次能夠在本體層面上直接重構我們自己的存在?!边@是一個大膽的判斷。不過且慢,在這一點上,千萬別以為翟教授的觀點與時下流行于世的“改造、重組生命”的豪情沒什么區別,區別很大。翟教授所說的“重構對象”,是作為“主體的存在”,而流行觀點所言的量子力學、生命科學的目的,則在于“增強人對這個世界的掌控能力”。一個將“自我”作為標靶,而另一個則依然把“自我”當作控制萬物的中心。
這些流行觀點展現出的豪情,其骨子里的邏輯是笛卡爾式的,他們虔信科學至上主義,并虔信科學是“人作為自然的主人”的最有效最直接的證據。現代高科技商人們最喜歡的,就是這種情態,因為這個版本以科學的正當性和有效性,強力地支援了新經濟、新財富的正當性和合法性,簡直是神諭。
翟教授的觀點不同,他只是看到了這樣一種交融的勢頭在加劇,這種主體與客體之間無可阻擋的交融,就像當年物理學家德布羅意發現波粒二象性一樣,完全擊碎了幾百年來的波動與粒子各居一隅的情態,非把這兩樣勢同水火的狀態攪在一起,讓人心煩一樣。
人與人的造物,彼此浸入、滲透,高揚著現代科技代表文明進步的、幾百年的龐大基石開始軟化、移動,甚至顯露出冰融跡象。
意義問題:一個不能缺席的話語場
翟教授這本書的中文版,2007年由北大出版社出版。我有幸是這一版本早期的讀者。這本書令我眼界大開,也心潮難平。這次由商務印書館推出的新版,六章正文沒有大的變化,但在原來三個附錄的基礎上,又增加了七個附錄,特別講述了他在中山大學期間所做的“實踐”。教授的實踐過程,可以說不但漂亮地驗證了他20多年前對虛擬現實的諸多思考,更拓展了視野,增加了不少倫理學的、政治學的視角。
再版的《有無之間》,書名改為《虛擬現實的終極形態及其意義》,在我看來,最為重要的意義是兩個:一個是它提出并深化了這個重要的問題,就是隨著技術的發展,隨著虛實邊界的消弭,這個世界“墮落”的可能性有多大?另一重意義,我覺得是暗含的,即教授作為東方文化背景的哲學家,他在思考這一問題的時候,所指向的希望的路徑,是東西方文化的對話。
對未來世界的預測,這些年來悲觀的論調其實已經不少了。比如翟教授在書中一再批評的馬斯克的“腦機接口”。其實馬斯克本人在這一問題上也異常分裂。他一邊義無反顧地試驗著各種大腦植入芯片的可能性,另一邊對未來世界極度擔憂,甚至認為“人工智能可能在五年內接管人類”。另一位當紅歷史學家,以色列的70后歷史學教授赫拉利,在《未來簡史》中宣稱,99%的人在高科技面前都會蛻化為“無用之人”。這個說法其實并非赫拉利首創。
1995年9月,在美國舊金山費爾蒙特大飯店,聚集了500位世界級的政治家、商界領袖和科學家,他們所描繪的人類“正在轉入的新文明”中,有一個重要的特征,就是“在下個世紀(即21世紀),啟用占勞動能力居民的20%就足以維持世界經濟的繁榮?!蹦敲词O碌?0%的人干嘛呢?美國政治家布熱津斯基還專門用一個詞表達這層意思,就叫“靠喂奶生活(Tittyainment)”。今天人們更熟悉的說法叫“奶頭樂”(參見《全球化陷阱:對民主和福利的進攻》)。
當越來越多的頭盔被賣出去的時候,當越來越多的裸眼3D成為日常生活無法擺脫的常態的時候,某種潛藏很深的認知重塑過程其實已經開始了。
比如“注意力”這個話題。注意力的問題,長久以來游離于嚴肅的科學之外??茖W家認為這是一個心理學問題,心理學家認為這是個哲學問題,而哲學家又認為這只不過是一個“感知測量”的實驗問題。過去40年來對這個問題的探究,證明這個問題至關重要。美國藝術史家喬納森·克拉里(Jonathan Crary,1951—)在《知覺的懸置:注意力、景觀與現代文化》一書中指出,人們以為的“注意力”,與其說是一個“自然的過程”,不如說是對“意識”擠壓的過程。通俗地說,就是人們以為“看世界”是一個完全自主的過程,人們可以自由地行使自己的“看視權”;但殊不知,經過千百萬年與周遭世界的視聽感知交互,“本能與天性”中已經慢慢滲透、沉淀、擠壓成型了大量看世界的“取景框”,這些個取景框,構成了人們“看世界的意識構造”。
電學和光學效應,被用于廣播、電話、電視,直到今天的電腦、互聯網、手機的150年里,一系列聲光電的生活裝置和生產裝置,其實已經悄然改變了人的“六根”?,F代人的“六根”與秦漢時期、唐宋時期人們的“六根”已經大大不同。如此說的話,“三觀”怎么可能毫無變化地沿襲至今呢?
六根重塑,其實在哲學、倫理學的意義上,就是重塑三觀的過程。
新世界的畫布
技術對生活世界的重構,從石器時代就已經開始了。只不過這種重構時而緩慢,時而急速。講一點近代藝術相關的話題。近代藝術家為何在19世紀中葉之后,陷入某種煩躁不安的境地?為何在數百年宮廷畫、寫實主義的土壤中,忽悠長出了“印象派”的色彩斑斕?有很多因素,但其中一個因素,可能是化學顏料的出現。
對達·芬奇、魯本斯、拉斐爾那個時代的人來說,手工調制顏料,是一個畫家的本分?,F代畫家已經沒有了這一“福分”?;瘜W顏料的出現,仿佛給畫家裝上了“義肢”——換一種說法,就是畫家其實被截肢了。這就是“六根重塑”的真實過程。
當這件事情一旦發生,或者一旦被意識到已經發生,剩下的事情就變成“遙遠的追憶”了。生命列車,已經駛入了扳好的另一股道岔。
由此,不難體會教授的良苦用心。翟教授在書中羅列出多達八條的“準則”值得抄錄于下:
1.建造“擴展現實”小模型;
2.堅持虛擬世界中的“人替(avatar)中心主義”;
3.人摹(agent)與人工智能的結合要服從人替中心的掌控;
4.嚴格禁止直接對大腦中樞輸入刺激信號;
5.采用分布式服務架構;
6.以“造世倫理學”協作研究為起點,形成共識性的行業倫理規范;
7.堅持“人是目的”的原則,形成豐富多彩、自由、自律的虛擬世界文化共同體;
8.編撰“虛擬世界和擴展現實大憲章”,為面向未來的立法和政策理念奠定基礎。
教授在研究中,逐漸形成了自己的術語體系。比如感知化身avatar被翻譯成“人替”,由算法驅動的數字代理agent被翻譯成“人摹”等等。可以說,上述“翟八條”是教授從哲學思考、理論研究和擴展實驗中歸納而成的“長期演化路徑”所應遵從的“綱領”,核心思想是這樣一個愿望:提醒人們“要開始應對無節制的技術顛覆”了。
在翟教授眼里,虛擬現實絕不僅是技術,而是事關人類文明的存續。翟教授雖然在做著一個又一個的技術實驗,但更有價值的,是他的思想實驗。
翟振明的思想實驗,圍繞所謂“現代通靈術”的思想內涵。他暢想,“假如我們進一步將機器人技術與數字化感知界面相結合,我們將能在虛擬世界內部向外操縱自然世界的所有過程?!边@樣,如果我們愿意,“我們可以終生在虛擬世界中生活并一代代繁衍下去?!钡哉衩髟O想的虛擬生存雖不新鮮,但論斷極為大膽。
在不遠的將來,你戴上頭盔(或眼鏡),穿上數字緊身衣,就可以進入虛擬世界。這個場景比爾·蓋茨在1995年出版的《未來之路》就描述過。這不光看上去是一場游戲,這實際上就是一場游戲。對現在的游戲玩家來說,游戲意味著手里拿個鐵盒子,眼睛盯著屏幕,或者頂多加上一點虛擬現實技術。對未來的游戲玩家來說,全身的五官可能都被數字轉換器、感應器包裹得嚴嚴實實,你可以完全“沉浸”在游戲的場景中,甚至你根本無法分辨到底哪些是游戲場景,哪些是現實場景。這種狀態叫浸入(Immersion)。
比如一個戰斗場面,你能感覺到自動武器的后坐力和槍彈射擊時的火舌和聲響,能看到射中巖石的火星。當有人中彈后,你會聽到真的慘叫,鮮血直流,一命嗚呼。如果是你自己中彈,你會體驗到真實的令人心悸的劇烈痛苦和暈?!獎e擔心,那只是心理上的——卸下電子行頭,你自己回到自然世界,你還好好地活著。
這種奇妙體驗,死而復生,生生死死竟然可以隨意把控,這已經從很大程度上突破了肉身之人所能感知的過去的經驗。就算人們再木訥愚頑,也會贊嘆這玩意的刺激,它讓你實現了現實中無法實現的夢想,帶給你現實中無法達成的夢境。讓你隨心所欲,在多重空間、多次生死、多重人格間,遍歷多重體驗。
其實,我們知道所有的游戲都在利用人的弱點,比如人的“感受闕值”。舉“視覺”的例子:初中物理告訴我們,家里的電燈發出的光實際上是閃爍的,閃爍的頻率是50HZ。由于視覺暫留的緣故,人的眼睛無法分辨出這個頻率,所以我們看到的燈光是柔和的、“穩定的”。電影院里也是如此,每秒播放24幀圖片,就可以讓肉眼感覺到流暢的連續畫面。以這樣的“視覺分辨率”,現在的電腦則可以將色彩之美,用數萬像素表達出來,足夠令人驚嘆高度亮麗的色澤與豐滿。人的感覺闕限很低,騙過人的感覺其實很容易、很簡單。
感官并不牢靠的結論,當然用不著電腦時代才得出。歐洲理性主義哲學在與經驗主義者學對壘中,已經系統地考察了感覺經驗不牢靠的全部哲學基礎。不過以往哲學層面的思辨與今天互聯網上的體驗截然不同,思辨的哲學一點也不好玩,主要是因為沒人搞得懂,也勾不起人的欲望,遠不如“人的切身體驗”這種雖然不牢靠、但真真切切的享受來得爽快。
充分利用人的感知閾值,這就是虛擬現實、賽伯空間的真相。哲學、感覺、經驗、自我、物自體等,第一次可以讓一個不讀康德,不懂斯賓諾莎的人,穿上頭套,戴上眼罩,扎扎實實深刻體驗一把,真的爽得很。但這種局面、這般體驗需要認真看待,認真思考。
當然,僅僅注意到這種“利用人的感受閾值”是遠遠不夠的。值得警惕的是這種思維方式的強大“驅動力”。比如他說:那些浸入式的體驗娛樂,其重大意義在于“自人類歷史以來,我們有可能第一次在人類文明根基處進行一場本體上的轉換”,“我們可能已經開始了這一最激動人心的歷程,即在本體層面上為我們的未來子孫創造一種全新的棲居環境?!?翟教授的觀點我并非全然贊同,但透過他的分析和闡釋,尤其值得深思的是,被當下元宇宙引爆的豐富的商業想象力固然令人耳目一新,但一上升到哲學層面,這些技術狂人的論調中陳腐的古典科學決定論、確定論、心物二元論的調子便暴露無遺。
今天的技術天才可能全然忘了真正謙遜的科學——如波普爾揭示的那樣——永遠不說“是”,只說“不是”。這一點頗相似于中國禪宗的智慧,“當你說自己抓住了禪,其實禪已遠離你而去?!比祟愐凰伎?,上帝就發笑。
這種認為自己抓住了、擺脫了什么的興奮宣言,并且以科學的名義來宣示的東西,與其說離真理近一些,不如說離商業的秀場更近一些。
邁向深邃的星空
翟振明教授是哲學出身,更重要的他是中國人。100年來的哲學思潮,最偉大的發現,其實是發現不可能?!翱諢o”,并不是“空白”。中國古代賢哲的智慧,對超越有無之辯、有無之境,天然有自己的獨到視角和言說。無論孔孟或者老莊,駕馭有無的至妙法門是除卻黑白的第三極:中道。
用中道的思想“統攝”有無。這一點需要極大的耐心、極強的意志和精妙的自我把持能力。
這個世界并非用鉆探、挖掘、還原法就可以窮盡。但今日之中國人,已經走出了明清時學者的那種局限性。那種船堅炮利的威懾之下出現的兩極分化,要么投身于富國強兵,要么退居祖地、再度閉關鎖國——這兩條路都已經不能用當年的意蘊來衡量。中國人的祖訓在兵略上,講進可攻退可守,進退自如。在復雜多變、縱橫交錯的當下世界,要進退有度顯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特別是在人工智能、大數據、物聯網、5G、虛擬現實、數字貨幣等高科技,正在鑄造未來數字世界新的基礎設施的時代,一方面要有扎扎實實的硬核實力,另一邊,還要保持巨大的虔誠和敬畏。能很好駕馭“為”與“不為”兩者的,恰恰是中道。
但是,中道并非坐而論道。這又是翟教授實驗室的另一番啟示。需要改造世界,也不能忘記解釋世界。這個世界不但需要重新解釋,更需要在改造中解釋。
沒有現成的答案。
(作者為葦草智酷創始合伙人、信息社會50人論壇執行主席)
責任編輯:馬莉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