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超 趙國英



“拔秧的時候,別人都是一只手換一只手拔,我可以兩只手同時拔,雙手配合著把秧苗拔出來,在田水中涮涮根上的泥,然后雙手一合,手上的兩把秧苗交叉捏在一只手里,另一只手抽出一根捆秧的秧草,一圈一壓就捆好一個秧……拔秧有很多講究,首先一定要貼著地面使勁,不能把秧苗拔斷了,還得一小把一小把地拔,你一抓一大把,不但容易拔斷,而且根部的泥土洗不干凈,挑秧擔的會感覺很重,還有一個關鍵問題是移栽到大田上不容易返青……”
說起做農活,鄭家文侃侃而談。聽著他生動講述在田間地頭的各種過往,讓人仿佛看到白日烈焰下,他騎著一輛“大永久”,“叮鈴叮鈴”從田壟邊過來……
初見鄭家文,讓人馬上想到的就是“安土敦仁”這個詞。穿一件20世紀80年代老干部風的白襯衣配中山褲,拎著一只鼓鼓囊囊塞滿了資料的公文包……個子不高,敦實的身材,黝黑的皮膚,眉眼間透著一股渾樸、厚重的剛毅。
農民出身的鄭家文,對他腳下的這片土地,愛得深沉。
“饑餓”的家鄉
1956年4月,鄭家文出生在騰沖市瑞滇公社鄭家園。
對于家鄉的記憶,令鄭家文刻骨銘心的就是饑餓。
鄭家文的家鄉鄭家園,位于高黎貢山腳下的中緬邊境上。這里海拔高,雨水多,氣溫低,水稻病蟲害多,糧食產量非常低。大多數人家糧食都不夠吃,用山茅野菜充饑幾乎是普遍現象。尤其是趕上困難年景,過了正月以后,大多數人家里的糧食就吃光了,一直要等到5月份插秧時才有洋芋、豌豆、蕎麥等雜糧接濟。面對這150多天的空糧期,鄉親們只能想盡各種辦法充饑。
鄭家文在家中排行老大,下面有3個弟弟和1個妹妹。為了填飽這些嗷嗷待哺的嘴巴,父親每個月都要去緬甸換一次糧。在每一次等待父親平安歸來的擔憂中,堅韌、擔當的種子也在鄭家文小小的身體里慢慢生根、發芽。
鄭家文6歲時,“集體食堂”解散,小小的他便成了父親種承包地的幫手,幫著父親犁地、拔秧插秧、砸核桃榨油……高二時,鄭家文儼然已是干農活的一把好手了,別人一般一天能拔900個秧,他能拔1200個……村里年紀差不多的小伙子干一天活兒拿7分,而鄭家文卻是可以拿10分的“全勞力”了。
憑著從小練就的一身嫻熟的農活技能,加上學歷高、出身好、有正氣、干活不偷奸耍滑,高中畢業三個月不到,不到18歲的他就被任命為生產隊副隊長。
年紀輕輕擔此重任,要管理村里老老少少幾百口人的吃喝拉撒,年輕的鄭家文很是迷茫。一天,站在村口的大青樹下,下工的村民披著晚霞一個個朝他走來,看著那些土黃色的人臉源源不斷、一層一層堆疊在他眼前,那些黑黑白白的眼仁仿佛都對著他。就在那時,他真切感受到了什么是責任。
讓大家吃飽,成了鄭家文最大的目標。
他認真向有經驗的老農請教,向搞得好的生產隊學習。從當年冬季開始,他就做馬鈴薯去芽與留芽的栽培試驗,冬春季節帶領社員大積大造農家肥數十萬斤。他一改大鍋飯式的計分制,生產勞動只要能夠計量的,就采取定額制記工分。同時,組織有一技之長的勞動力,外出打工做副業增加集體收入,極大調動了大家的生產積極性……
一系列大膽的探索,得到了上級黨委的充分肯定,他們生產隊也成了鄰近縣村的模范。
“農人”的宿命
1976年,雖然歷經“文革”,但當地尊師重教的民風不減。干了兩年多生產隊隊長、村里學歷最高的鄭家文,被調到瑞滇中學擔任民辦教師。
1977年,鄭家文得到恢復高考的消息,積極備考。12月12日,鄭家文與全國許多學子一樣,滿懷激情和期待走進了考場,也走進了他生命中新的征程。
第二年,鄭家文被云南省農業大學農學專業錄取。1982年春季農大畢業后,被分配到云南省農業委員會工作;1983年云南省農業委員會撤銷又并到云南省經濟委員會。至此,他終于跳出“農門”,脫離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命運,成為“城里人”了,家人都為他驕傲和自豪。可對于學到一身本領、胸懷一身抱負的鄭家文來說,做行政工作,心里總覺得像缺點什么似的,感覺“不踏實”。
1984年12月,云南省政府在昆明農展館召開全省第一次人才交流會。保山地區在人才交流會上的第一個招標課題是“騰龍水稻低溫冷害防御對策研究”,看到這個課題,仿佛從茫茫宇宙中找到了心里“缺失”的那一塊,鄭家文再沒能挪動腳步。對這個問題,他有“切膚之痛”。
“解決這個生產難題我有一定的專業基礎,為什么不回去為家鄉盡力呢?”聽從了保山地委、行署的召喚,鄭家文不顧家里人的極力反對,1985年1月21日,他從云南省經濟委員會調到保山地區農科所工作。回到保山的鄭家文,立刻投入到水稻低溫冷害研究課題,并長期在騰沖固東鎮駐點,搞調查研究。
在調查中,鄭家文發現當地主推的水稻品種從1982年開始的318畝,到1983年只種了45畝,1985年只剩下8畝。這個品種產量高,口感好,老百姓沒有理由不愿意種!可村民們越種越少的事實卻擺在眼前。經了解他才知道,這個品種存在的問題是脫粒困難,用當地百姓的話來說,“像拉拔河一樣,傻瓦雀(麻雀)啄得淌眼淚都啄不下來”。當時,廣大農戶沒有打谷機。他立即寫了調查材料,向縣上匯報了這個情況。縣上非常重視,馬上就撥款補貼了1000多臺打谷機到村里,徹底解決了水稻的脫粒問題。當年,固東鎮就種了600畝,到次年,擴大到6789畝,1987年快速發展到17917.3畝,到1988年,全鎮種植面積達到19000畝,平均畝產比原來增產了30%以上。
解決了脫粒問題,接下來就是品種的更新換代問題。在調查中鄭家文發現,秈稻是老百姓種了多年的品種,整個周期需要180天以上,存在耐低溫能力差、生長周期長的問題。而粳稻,生長周期只需175天左右,耐低溫能力可提高1至1.5度。
“在農作物的適應性方面,這是個了不起的溫度,可以大大提高其防病能力進而保證產量。我在與當時的課題主持人、地區農科所所長畢景亮多次探討后,一致認為在低溫、多雨、寡日照、高海拔稻區解決低溫冷害問題,最重要的防御對策是推廣粳稻,減少甚至不種秈稻——即‘秈改粳”。鄭家文說。
一開始,當地百姓并不接受秈改粳。鄭家文就帶領農科人員在固東搞了580畝“秈改粳”樣板田,推廣品種是“京國92”,當年就獲得大豐收,平均單產達到500多公斤,高的達到600公斤,遠遠超過了原來秈稻300公斤的畝產量。
產量高的事實雖然得到老百姓普遍認可,但植株矮的問題仍然影響著粳稻植株則推廣。粳稻植株在85厘米左右,而秈稻植株則在110厘米至120厘米,老百姓覺得植株高矮的問題直接影響著耕牛飼料及圈糞的多少。為此,鄭家文不厭其煩地給有疑問的農民解釋:秈稻每畝有18~19萬根稻草,粳稻則有28~29萬根,只要把粳稻比秈稻多出來的10萬根稻草剪成兩截,分別再接到另外18~19萬根粳稻稻草上,是不是比一根秈稻高呢?經他一科普,農民們滿意而歸,粳稻也在當地得以廣泛推廣。
1986年,當地不少百姓親眼看到粳稻的豐收景象,便跟著大面積種植,當年便達到6789畝。因粳米市場價每市斤比秈米高1角以上,老百姓積極性更高。1987年,固東全鄉粳稻種植面積達到17917.3畝。特別是1986、1987兩年,保山全區都是少有的低溫冷害天氣,而騰沖北部剛好改良了品種,避免了大面積減產。1988年,固東粳稻種植面積更是達到1.9萬畝,占全鄉水稻總面積的80%左右。這年,騰沖在“秈粳交錯區”達成了“秈改粳”的共識,全縣幾十萬人的糧食問題得到了解決。
充滿希望的田野
那時,駐點固東鎮的鄭家文,白天在田間地頭搞科研和推廣,晚上就給村民們搞培訓。固東170個生產合作社,每年每個社要培訓4次,分別是播種、栽秧、中期管理、收谷子,一共680次。他把農科站的同事分為5個組,每個組負責30多場培訓。村民們做工回來得晚,培訓一般晚上10點以后才開始,12點以后才能結束。
村里的夜總是很黑,黑得深深淺淺,既看不清前面是什么,也看不清后邊是什么。有時遇上大雨,人完全在黑暗中淹沒,只能任憑雨水澆透自己。冬天顧不了潮濕陰冷,夏天顧不上蚊蟲叮咬……
“你得不停地想點什么,不然任何人都會恐懼的。”年輕的鄭家文,在一次次鄉間暗夜的思索中,一個個念頭像田地里的雜草一樣,從他那勃勃的雄心里冒出來……
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了將近4年。
隨著上世紀七八十年代人口的增多,糧食需求量日益增大,大小春矛盾日益突出。鄭家文發現,保山各地的小春生產以小麥為主,由于小麥生長期長,到種植大春的季節麥子尚未成熟,致使大春無法適時種植。另一方面,雨季到來時小麥還未收割,導致發芽和霉變的情況很嚴重。這個問題不僅保山存在,在云南全省范圍內都普遍存在。
一次調研,鄭家文剛走進一戶人家就聞到一陣酸味,那是一家7口人正在吃發芽霉變的小麥面粑粑。只見兩個70多歲的老人手里捏著半個粑粑,用掉了一半的牙齒使勁咀嚼,卻無法下咽,身邊的兩個小孩子則粘得一嘴一臉都是。鄭家文要了半塊粑粑喂進嘴里,一大股酸臭味襲進口腔。“老百姓苦啊!”他下決心一定要解決這個問題。
當時,《云南日報》上刊登了《大小春兩季生產節令180天打架》一文,直接把大小春矛盾問題提上了省委常委會的議事日程。當時,云南省有關專家的研究結果是選育早熟的小麥品種,采取早熟的栽培措施,在雨季來臨之前適當早熟幾天。在鄭家文看來,這些措施都只是“修修補補,解決不了根本問題”。
鄭家文像打撲克一樣,把所有的小春作物排成一排,一種一種算時間,洋芋吃不了那么多,種油菜沒有那么多銷路,種綠肥又用不了那么多……最后他把目標鎖定在大麥上,因為大麥比小麥早熟15至20天,在大小春兩季節令緊張的地區種植有利于兩季高產,在低溫多雨區種植可提早收獲節令。
他隱隱地覺得,這件事一定能成!
但當時保山本地老品種大麥平均單產不足130公斤,遠遠比不上小麥的200公斤,改種大麥,大家能接受嗎?鄭家文沒有灰心。只要培育出能增加單產的大麥新品種,問題就迎刃而解了!1988年冬,鄭家文帶著從美國、澳大利亞、墨西哥以及國內浙江、江蘇、四川等省市區引進的40多個大麥品種回到他的老家騰沖縣固東鎮,正式開始大麥新品種試驗選育工作。令人驚喜的是,有的品種小面積產量居然能達到1000多斤,這在以糧為綱的年代簡直是個奇跡!
大麥有它的致命傷——它不是糧食。根據大麥營養豐富,是釀造啤酒最好的原料,同時因其氨基酸等養分含量高,是畜禽最好飼料這兩大特點,鄭家文將選育的新品種大麥命名為“啤飼大麥”。果然,大麥被賦予啤酒和飼料的含義后,一下子就被大家接受了。
和鄭家文預想的一樣,啤飼大麥生長周期只需150天左右,比小麥提早一個以上生產節令;平均單產比小麥提高10%。次年,啤飼大麥在騰沖縣固東等地推廣1000多畝。并迅速在保山以及全省大面積推廣。到2016年,保山市啤飼大麥發展到51.2萬畝,單產250公斤,成為全市小春第一大糧飼兼用作物。有了啤飼大麥的山區農民飼料充足了,養殖業也步入良性循環軌道。啤飼大麥徹底解決了云南中高海拔地區“冬季大部分良田閑置白白浪費寶貴土地資源和光能資源”“作物晚熟造成大小春爭節令矛盾突出”“小春單產難以提高”三大難題。
啤飼大麥得到了云南省科技界的認可,并被寫入《云南省人民政府“十五”農業發展綱要》和2019年落實鄉村振興戰略發展特色產業規劃綱要。
1988年至今,鄭家文和他的團隊累計選育通過市級審定大麥新品種3個、省級審定(登記)13個、國家級審定(登記)14個,獲國家新品種權保護品種2個(大麥和小麥各1個),他的科研成果累計應用于大面積生產1476萬畝,增產糧食6.49億千克,增加產值13億元。2004—2016年,他是云南省農業廳啤飼大麥新品種選育和示范推廣首席專家。2006年,國家大麥改良中心西南育種實驗站成立,成為全國僅有的4家國家育種站之一,鄭家文就是該站主要技術負責人。
拒絕做“官”
由于工作出色,到固東蹲點的第二年,鄭家文便被保山地委組織部委任為固東的掛職副區長。他對組織部的同志直言,當副區長可以,但只管種植業。當時他的心里就只裝著兩件事:“一個是水稻低溫冷害問題,一個是大小春兩季生產節令矛盾問題”。他篤定,這是一定能夠解決的事。
鄭家文的研究項目是農民增產增收的穩定劑。當地的農民只要見到鄭家文頭戴草帽的身影,見到他黝黑樸實的笑臉,就對腳下的土地充滿希望。在當地農民的強烈要求下,鄭家文的掛職期限延遲了一輪又一輪。直到1991年,鄭家文被委任為保山農科所所長,他才從固東撤點回到保山。
1989年,騰沖縣的有關領導找到鄭家文,動員他到騰沖縣農業局任職,鄭家文直言謝絕:“要做官的話我不到來鳳山(騰沖)、不到太保山(保山),我早就在五華山(昆明)啦。”
參政議政,為民吶喊
鄭家文第一次有參政議政意識,還是到固東的第二年8月。他在工作中發現,固東供銷社把國產三環銼(一種農藥)當作進口三環銼售賣給當地農民,影響極其惡劣。知道這個情況后,他直接向供銷社領導反映,沒有結果,又給工商局打電話反映情況,結果工商局馬上就派人來查,迅速整治查辦了這件事。鄭家文驚嘆于工商局的行政效率,也感嘆自己“只是一個電話,就為百姓解決了一個大問題”。
在之后的農業科研和推廣中,鄭家文日漸了解到“三農”存在的許多問題,有的問題涉及很多人的“奶酪”,但他根本不怕,除了向有關領導和具體部門直接反映,還口誅筆伐。他在《保山日報》和《云南科技報》發文《生資部門濫漲藥價影響極壞 工商部門工作負責受人稱贊》,反映騰沖供銷社一案;在《保山日報》發文《偷工減料、粗制濫造、廣大農民怨聲載道》,反映騰沖縣水電設備廠生產的腳踏打谷機一案;在《保山日報》發文《固東鎮耕牛死亡慘重》;在《保山日報》發文《危機四伏的“橋頭堡”——全市鄉鎮涉農四站生存與發展憂思錄》;在云南省政府諍言網發文《建議“保山隧道”依法避開飲用水水源保護區》……這些文章,為“三農”保駕護航起了很大作用。
2002年,鄭家文加入九三學社,有了組織,有了平臺,他積極參政議政,為民吶喊。
他深入調研,勇于實踐,勤于筆耕,多年來向市級以上黨委、政府提出136件諍言、提案和建議,有46件在市級以上刊物刊登。其中,2007年《關于盡快制定云南省非主要農作物品種認定暫行辦法》的諍言獲省政府諍言獎,諍言有關內容納入省人大2008年3月28日審議通過的《云南省農作物種子條例》;2012年《關于加強鄉(鎮)農業技術推廣站建設的建議》榮獲省政府諍言獎,有關諍言內容在2012年5月20日,中共云南省委機構編制辦公室、中共云南省委農村工作領導小組辦公室、云南省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廳三家聯發的“云編辦〔2012〕162號”文件《關于進一步加強和完善鄉鎮農業公共服務體系建設的通知》中得到具體落實。
榮譽接踵而至。三十多年來,鄭家文先后獲鄉科級至中共中央表彰58次,其中,2007年,獲國務院特殊津貼;2014年,獲云南省先進工作者(勞模)表彰;2017年,獲全國五一勞動獎章表彰;2020年獲全國先進工作者表彰。累計獲省部級科技成果獎6項、獲省政府諍言獎4項,獲保山市政協優秀提案獎5次,獲市廳級成果獎21項……
談到這些成績時,鄭家文不好意思地笑了。他說,國家給了自己這么多榮譽,讓自己都有點不認識自己了。內心深處,他覺得自己還是四十年前那個生產隊長,坐在田壟邊仰望星空,帶領大家依靠科學技術一步步走向富足。
如今,鄭家文已經退休,不再擔任任何職務。老伴兒本以為他可以像大多數的退休人員一樣,帶著自己到處走走逛逛,享受天倫之樂,可他的身影還是常常出現在田間地頭,他研究的腳步從未停歇。
他說,“但念眾生皆溫飽”,是自己此生唯一的目標。
(作者均為九三學社云南省委會干部)
責任編輯:馬莉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