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知語用視域下“對”的語法化解釋

侯倩楠

（喀什大學中國語言學院，新疆 喀什 844006）

引言

“語法化”這一現象在語言中具有普遍性，幾乎所有的語言都要經歷“語法化”這一過程。最早提出“語法化”概念的是法國學者Meillet。在我國，“語法化”現象最早可追溯到宋元時期的“實詞虛化”現象，后由沈家煊先生最早引入“語法化”這一術語：“語法化”通常指語言中有實在的詞轉化為無實在意義、表語法功能的成分這樣一種過程或現象。

沈家煊（1994）對于國內外“語法化”研究做出綜述，并且指出了語法化研究的重要性：語法化現象表明語言并不是一個自足的系統，它跟語言外的因素，如人的認知能力密不可分。Lakoff＆Johnson（1999）也指出語法化研究是認知語言學研究的重要方面之一。之后國內學者對于語法化的研究開始轉向認知領域中“范疇化”（王建偉，苗興偉2001）；認知語言學中的隱喻、轉喻和主觀化等（王寅，嚴辰松2004）。詞匯化對于語法化的促進作用（劉紅妮2007、2008，張成進2013，孫青波2014）。

“對”是漢語通用規范一級漢字，也是一個重要的介詞，學者們針對“對”的語法化研究主要關注的是歷時的層面的語法化過程和框架（周芍，邵敬敏2006，陳昌來，楊丹毅2009）。對于“對”語法化過程的認知視角的解讀相對較少，本文將在利用語料說明“對”語法化形成軌跡基礎上，利用認知語用因素的相關理論對于“對”的語法化形成機制進行解釋。

一、“對”語法化的軌跡的歷時研究

語法化研究決定了要從歷時角度進行分析研究，語法化也是歷時語言學的重要研究方法。在現代漢語中“對”有動詞、名詞、量詞、介詞等語法意義。本文只考察“對”從動詞轉化為介詞的語法化過程。文章中對于“對”的語法化分析主要是歷時角度來進行研究，利用從古至今的語料分析得出“對”的語義變化和語法化的軌跡。

（一）獨立做句子成分

通過對以下語料的分析，我們知道“對”最初是動詞，許慎《說文解字》中說：“對，應無方也。”且《廣韻》：“對，答也。”可見，“對”最初為“應答”之義，如：

（1）聽言則對，誦言如醉。——《詩經·大雅·桑柔》

（2）冉子退朝。子曰：‘何晏也？’對曰：‘有政。’”——《論語·子路》

（二）和其他動詞搭配

在先秦的文獻中，“對”另外常見的組合是“對曰”和“對X曰”，如：

（3）唐鞅對曰：“王之所罪，盡不善者也。”——《呂氏春秋》

（4）如孔子之問也，使者宜對曰“夫子為某事，治某政”。——《論衡》

（5）曾晰對孔子言其志曰：“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論衡》

動詞的虛化起源于它與其他動詞的連用。這也是動詞虛化的一個普遍規律。（周芍，邵敬敏2006）。“對曰”這一用法在先秦之后使用頻率較高。我們由例（3）和例（4）可以得出：“對”和動詞“曰”進行搭配的過程中，“曰”的意義占據著主導地位，這樣一種情形的出現勢必會使其中一個詞的意義變得虛化。所以這一搭配為“對”的語法化過程奠定了基礎，這也是動詞“對”出現語法化的第一步。在例（5）中我們可以看出，動詞“對”虛化為介詞已經有了合適的句法環境——連動短語的前項。（陳昌來2002）

從先秦時期語法化的初現到“對曰”已經使“對”在句子中的意義出現了明顯虛化。唐代開始，“對”的意義出現了明顯的分化，只演變成了“對著和引進說話對象”的意義，逐漸從原本的動詞演變成為介詞。

（6）鼓莊甕而心沮，對番簟而神傷。——《唐代墓志匯編續集》

（7）對此恬千慮，無勞訪九仙。——《全唐詩·望終南山》

（8）鹿皮對大仙說：“咱如今燒起油鍋，，入去洗澡。”——《樸通事》

（9）對此凄涼風月，怎生存濟。——《全宋詞·十二時（秋夜）》

（10）湊過來，要對馬五爺發牢騷。——《茶館》

（11）始入戶，對之大泣。——《世說新語》

通過對“對”的歷時考察，我們可以得出，“對”從動詞變成介詞的過程經歷了較長時間。從單獨作為動詞出現，到和“曰”的搭配使用。這是“對”虛化的源頭，唐代開始到元明時期，“對”開始作為“引進對象”而出現。這一現象我們可以從元明代的文學作品中找到較多數量，比如《金瓶梅》和《樸通事》。在“對”語法化過程中，雖然動詞“面對”這一意義還占有較大的比重，但是語法化需要較長時間。而且發展到現代，由于白話文學的發展“對”單獨出現作為句法成分的想象已經很少，只在一些文言詞匯中出現。在“對”語法化過程中，對作為介詞，表示“引入動作發生的方位”（例11）和“引入對象”（例10）。但是在發展中，尤其在現代漢語中“對”作為介詞來說，表示的“引入對象”這一意義的較多。在許多作家的文學作品中可見。

二、“對”語法化的動因和機制

認知語言學認為，句法結構并不是任意的、自主的，它有著自然的動因，即外界的形式常常是由語用、認知、功能等句法結構之外的因素在促進。因此，語言學家越重視從人類的基本認知機制和語言具體使用出發，通過人類和現實世界的相互作用的過程中所形成的概念化來分析和解釋語言的結構。對語法化的動因與機制的研究是“語法化”現象所關注的焦點，不同的學者持有不同的觀點。但是認知語言學的認知理論可以為我們更好地理解語法化提供途徑。在第二部分中，我們主要運用隱喻模式、語用因素和主觀性三方面對“對”的語法化的動因機制進行分析。

（一）隱喻和轉喻模式

Lakoff和Johnson在《我們賴以生存的隱喻》中闡明：隱喻是一種語言現象，更是一種認知現象，是人類將其在某一領域獲得的經驗說明或解釋另一類領域的經驗的一種活動。人類通過隱喻、轉喻和心理意象進行推理。隱喻過程是在不同的認知域中建立聯系，而源域和目標域之間的連接則是基于一種相似性。語法化過程中存在著大量的隱喻和轉喻現象，這一現象使詞的詞匯意義不斷弱化和丟失，從而出現語法功能。隱喻和轉喻“對”語法化中的隱喻機制可以通過以下幾個例子來說明：

（11）（回答）葉公問孔子于子路，子路不對。——《論語·述而》

（12）（面對）賊易之，對飲酒，醉。——《童區寄傳》

（13）（應付，對待）夫一人奮死可以對十。——《韓非子·初見秦》

（14）（敵對，對立）而所與對敵，或值人杰。——《三國志》

（15）（對手）劉備天下知名，曹操所憚，今在境界，此強對也。——《三國志》

（16）（配偶）擇對不嫁，年至三十。——《后漢書》

由前文可知“對”最初的義項是“應答、回答”。我們可以把例（11）的義項看作“源域”，通過“源域”考察“對”其他義項之間的衍生關系。由于“回答”要求說話者和答者近距離接觸，這樣就把“回答者”的言語動作通過隱喻引申到空間行為中，隨之產生了例（12）中的“面對”。所以例（11）義項是源域，例（12）是目標域。后來例（12）的意義又通過隱喻將“面對”意義投射到相應的行為中，也就是例（13）的“應付、應對”。例（13）到例（14）中的意義同樣發生了隱喻，前者是源域后者是目標域。而從（14）到（15）中的意義則是發生了轉喻引申：從特指的行為動作（對立）轉化為與之相關的事物——“對手”。從（15）到（16）再次發生了隱喻：對手和配偶一般來說是兩個人，兩者的意義相似。

野村谷號稱銀杏山莊，兩萬余株銀杏鋪天蓋地，從山莊門外公路兩側排列入園，遍植縱橫交錯的盤山道、星羅棋布的園林阡陌。

在這一過程中盡管“對”的語法化過程并未完成，但是這一過程是動詞向介詞發展的一個重要的過渡。

（二）主觀性與語法化

“主觀性”和“主觀化”是和認知語法的興起是相伴而生的。“主觀性”是指語言的這樣一種特性。E.C.Traugott認為主觀化是一種從語義到語用的演變，意義依賴于說話人在說出一段話時表明的自己對這段話的立場、態度和感情。“主觀性”是從認知出發觀察語言的使用。

從前文的第二部分可知“對”也可以為表示介詞“引入心理活動的對象”和“引入情感態度所針對的對象”，而且“對”在句子里的謂語部分常由表示心理活動的動詞來充當。但是在現在的使用中，二者的使用頻率和使用范圍有很大的差別。這一現象就可以用“主觀性和主觀化”來解釋。

（17）院里那些真的將軍對1他都很尊敬。——《看上去很美》

（18）阿蘭對他很是同情，曾經想和他攀談一下，但是被他拒絕了。——《黑鐵時代》

例（17）表示的人物的心理活動，“對”后的介引成分是“感事”，“尊敬”是一個及物心理動詞，可以表示人物的主觀化感受。例（18）“同情”是一個表示情感態度的二價形容詞，“對”這一成分在句子意義中也表達了人物的主觀情感態度，運用隱喻說明了人物對于地點的熟悉程度。和例（17）相比，介詞“對”的意義更加虛化即對1→對2語法化加深。因為例（18）中的“同情”類動詞的活動性事很弱的，不能再去支配其他的成分。“對”具體介引的成分是什么是需要我們根據上下文，以及相應的語言環境來進行說明的。所以在使用和分析“對”時需要我們去仔細甄別。

如果說上面兩個例子的介詞虛化程度隨著主觀化和情感化的加深而更加虛化，那么下面句子的主觀化程度則更高：

（19）而更大的地方他還不敢去涉足。黃原是合適的。對他來說，那地方已經是一個大世界。——《平凡的世界》

“已經是一個大世界”是一個表示判斷的短語，介詞“對”后邊的成分是判斷的角度：“草原”對別人來說可能只是一個小地方，但是站在“他”的角度卻“已經是一個大世界。”表示判斷的角度的主觀性更大一些。所以和以上的介詞“對”相比，三者的主觀程度對比為：對3＞ 對2＞ 對1。

介詞“對”從動詞到介詞的發展是一個不斷虛化的連續的系統，也隨著人類社會、語言和人們的認知能力的不斷發展，語義逐漸虛化。

（三）語用解釋

語言是交際的重要工具，因此在語言使用過程中，幾乎所有的語言單位所表達的語義都或多或少地和語境相關。因為語言在使用場合里所要表達的意義是語言的使用者在大腦進行的抽象化音義關系。在認知語言學中，尤其重視語言的使用，因為句法會受到各種語用因素的影響和制約。

上文我們說到“語法化”會受到語用固化和使用頻率的影響。而且一個語言現象經常和某一使用場合關聯，這個語境的特征就會成為該語言單位特征的一部分。Langacker把這一個過程稱為“概念化”。“對”從表示實在意義的“回答”，發展為“面對”“引進對象”意義的虛詞。實際上受到了人們口頭使用頻率高的影響：在元朝時期，“對”是使用得最多的引進對象的介詞，這一現象可以從元末漢語口語文獻《老乞大》《樸事通》中發現。

由此，我們可以得出：在語法化過程中認知和語用因素在起著作用。但是二者在語法化現象中的作用并非涇渭分明。從語用上來看，在使用語言中語用推理的結果很多都是認知因素作用的結果。在概念化過程中，語料不僅受到語言中“經濟原則”的影響也受到認知中的“象似性原則”——隱喻模式的影響。而從認知模式來看，語法化是轉喻機制發生作用的結果，而這種轉喻模式的發生又通常是由語用因素造成的。

三、結語

任何語言都處在不斷變化過程中，導致語法化的因素也是多種多樣的。本文借助相關語料從歷時角度分析“對”語法化的軌跡，并利用認知語言學相關理論對“對”字的語法化動因和機制進行探究，認為“對”在語法化過程中主要是隱喻轉喻、主觀性以及語用因素在起作用。“對”的語法化過程概括起來就是“對”在語言使用者的認知作用以及語言的實際使用環境等共同作用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