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伍德·安德森《小城畸人》中重復性女性形象塑造分析

吳燕佳 郭思霈

舍伍德·安德森（以下簡稱安德森）于1919年出版的《小城畸人》以故鄉俄亥俄州為背景，以同情的筆調塑造了眾多女性角色。安德森筆下的女性或將自我實現寄托于愛情或婚姻，或只充當男主角喬治·威拉德成長的催化劑。本文通過探討安德森對這些重復性女性形象的塑造，揭示作者本人對女性生存環境的關注，以及作者在塑造女性角色時的歷史局限性。

1《小城畸人》中重復性女性形象

安德森是20世紀美國最著名的作家之一，其于1919年出版的代表作《小城畸人》確立了他在現代美國文壇的重要地位。《小城畸人》全書由22篇短篇小說構成，講述了俄亥俄州溫斯堡小城中不同居民的故事，每篇故事以不同人物為核心，但又相互串聯。本文重點分析《小城畸人》中以女性為主人公的故事，指出這些女性角色的發展具有一定的相似性，女性形象塑造一定程度上重復。安德森筆下的女性渴望自我實現和交流，卻總是把心愿的實現寄托在男性上，尤其是愛情或婚姻上。不幸的是，她們的嘗試都以失敗告終，她們因此變得更加沮喪、困惑甚至瘋狂。相比之下，小說中的男性卻幸運地擁有其他選擇。例如，貫穿所有故事的男主角喬治·威拉德最后離開小城，這暗示著他未來的無限可能。《小城畸人》反映了“人們不愿意讓女性擁有與男性相同的選擇、需求和力量。[1]”此外，隨著喬治·威拉德的成熟，小說中的女性角色也淪為促進他成長的催化劑。從某種意義上說，安德森筆下的女性角色在自我追求方面都陷入了困境，這也揭示了安德森本人雖然對女性生存環境有所關注，但在塑造女性角色時仍具有一定的歷史局限性。

1.1《母親》伊麗莎白·威拉德

在小說的故事《母親》和《死亡》中，喬治·威拉德的母親伊麗莎白·威拉德年輕時渴望變化，夢想探索外面的世界，成為一名演員，“演出一些作品帶給人們樂趣”[2]。她夢想實現自我價值，并與他人溝通。然而，當戲班的人輕易打破了她對外面世界的幻想后，她選擇廣交男友甚至結婚來改變生存的現狀。她開始渴望愛情，并將其視為表達自我和探索世界的正確方式，“就像世界上的其他女人一樣，她想要一個真愛。她一直不遺余力地尋找生活中那些美好的東西。”盡管伊麗莎白·威拉德有機會用父親留給她的800美元逃離小城，但她自己陷入了泥潭，“婚姻是女性最終的歸宿”的想法最終還是支配主導了她。她被婚姻“那種神秘的感覺迷住了”。就這樣，伊麗莎白·威拉德對表達自我的渴望屈服于對愛情和婚姻的信仰。不幸的是，她與湯姆·威拉德的婚姻和她所有的風流韻事一樣毫無意義。婚后，伊麗莎白·威拉德身心都被禁錮在家庭中。而湯姆·威拉德卻將妻子視為恥辱，整日在溫斯堡街頭閑逛。伊麗莎白·威拉德受到了極大的打擊，陷入了深深的抑郁之中。在她的一生中，她所渴望的人與人之間的交流總是與男女之愛緊密相連。即使是與瑞菲醫生，他們之間的共鳴也最終以激情的形式實現。對于愛情和婚姻的過度依賴成為了她的牢籠，扼殺了伊麗莎白·威拉德自我發展的希望，她只能在挫折感中無助死去。

1.2《虔誠》路易絲·本特利

同樣將尋找自我意義寄托于愛情上，《虔誠》中的路易絲·本特利簡直是伊麗莎白·威拉德的翻版。路易絲·本特利的父親是個偏執狂，從未接納過自己女兒，只因她不是男孩，路易絲·本特利在成長過程中“對愛情的渴望多于一切，卻又得不到”。對她來說，似乎有一堵墻將她與外界隔開。一次偶然的機會，路易絲·本特利目睹了瑪麗·哈代和情人之間的親密，她因此誤解了男女之間的愛情，認為愛情是實現人與人之間溝通和理解的唯一媒介，在她看來，“這仿佛是老天爺在一時的奇怪沖動下，賦予了瑪麗·哈代這一天賦，而這個比她大一些的瑪麗·哈代選擇堅定反抗的原因，是她所不能了解的。”被此激發，她將渴望的自我表達與心靈溝通的實現押注在約翰·哈代上，認為唯有通過與約翰·哈代的愛情和婚姻，她才能探索到自己存在的全部意義，來“突破那堵把她擋在生活歡樂之外的墻”。她甚至開始相信“被男人緊摟著接吻是生活的全部秘密”。路易絲·本特利將自我“寄生”于與約翰·哈代的愛情和婚姻上，當她悲哀地發現她那與伊麗莎白·威拉德相似的婚姻無法滿足她的情感需求時，她不可避免地陷入絕望和瘋狂。阿特拉斯（Atlas）指出，安德森在塑造路易絲·本特利時，使其對愛情的需求壓倒了她一切的才華，這就注定了她不幸福的一生。

1.3《裸奔》艾麗斯·欣德曼

《裸奔》中富有才華的美麗女孩艾麗斯·欣德曼也無法逃脫安德森筆下女性角色大多對愛情和婚姻瘋狂渴望的創作窠臼。艾麗斯·欣德曼16歲時與內德墜入愛河，并主動提出要與內德一同去克利夫蘭謀生。她卑微地和內德說：“我不想讓你為我花沒必要的錢，影響你的發展。現在先別娶我。我們不結婚也過得下去。”她甘愿為了愛情犧牲自己寶貴的名譽。然而，內德是位一去不回的負心漢，艾麗斯·欣德曼卻兀自沉浸在自作多情的等待中。她堅信自己只屬于內德，與別人交往的想法荒唐至極，“我是他的妻子，不論他回不回來，我終歸是他的妻子。”她在無望的等待中壓抑著自己，不愿尋找其他途徑來使自己獲得幸福和滿足。起初她全心全意地等待內德的歸來，后來在絕望中與一個店員約會，最后又為了堅守對內德的忠貞拒絕了店員。艾麗斯·欣德曼最終意識到了內德永遠不會回來的事實，但她依然“渴望被愛，希望內心強烈的呼聲能夠得到回應”。艾麗斯·欣德曼的這種情感需求驅使她在雨中裸奔。盡管艾麗斯·欣德曼在經濟上能養活自己，但她在精神上卻做不到這一點。她對愛情的執著蒙蔽了她，使她看不到生活的其他選擇，她壓抑了她所有的本能，最終只能無可奈何地走向悲劇。

1.4《老師》凱特·斯威夫特

《小城畸人》的女性角色中最具創造力的無疑是凱特·斯威夫特。然而，她對創造力的追求也與男性有關，特別是與喬治·威拉德有關。雖然小城人認為凱特·斯威夫特是一個缺乏人情味的老姑娘，但實際上“她或許是他們這些人中感情最為熾烈的人”。她對寫作的熱愛正與她那熾熱的情感緊密相連。當凱特·斯威夫特發現喬治·威拉德有一定的寫作天賦時，便想指導他更好地了解這個世界。凱特·斯威夫特試圖激發喬治·威拉德的寫作靈感，實際上是在將自己的愿望傳遞給喬治·威拉德。在回到溫斯堡定居之前，她已經在外經歷了5年的冒險。雖然安德森沒有詳細描述她的冒險經歷，但她在小城上壓抑的生活表明，對她來說，有意義的人生冒險很可能已經結束了。現在，她想從喬治·威拉德身上得到滿足。此外，她和喬治·威拉德都能感受到他們之間的曖昧氛圍。在這個故事中，女性的精神需求再一次受到了愛情誘惑的干擾。當凱特·斯威夫特試圖教導喬治·威拉德寫作的真諦時，她盯著他，“心里那種渴望被愛的感覺像暴雪一樣席卷過來，將她吞沒”。

1.5 海倫·懷特

海倫·懷特在《小城畸人》多個故事中均有出場，是溫斯堡中前途看似最為光明的獨立女性，小說結尾時似乎也暗示了海倫·懷特與喬治·威拉德的相互理解。但實質上，她扮演的只是促進喬治·威拉德成熟的角色，而她自身的發展卻受到了限制。一方面，她同樣表現出對溫斯堡外的世界的向往；另一方面，她卻從未試圖離開溫斯堡，只是略帶羨慕地聽著男性角色們，比如喬治·威拉德和塞斯·里士滿暢想離開小城、追逐夢想。溫斯堡父權制根深蒂固，使海倫·懷特一直抑制著自己追求自我價值的渴望，摧毀了她打破常規與禁錮的勇氣。喬治·威拉德希望得到理解，他選擇尋找海倫·懷特，只因他相信“女人都是細心的，她會明白他的感受。他最需要的就是理解”。最后，喬治·威拉德成熟了，離開小城奔赴大城市，此時，海倫·懷特只是在他的記憶中一閃而過，然后他的思緒就被對未來夢想的幻想帶走了。與喬治·威拉德的自由離去相比，海倫·懷特最后徒勞地追趕火車以求與喬治·威拉德告別的畫面，預示了她未來的困頓與無望。在整個故事中，海倫·懷特多次被描寫成塞斯·里士滿、湯姆·福斯特和喬治·威拉德等男性角色的幻想對象。那些被她吸引的男人都在尋找一些抽象的人生價值。而海倫·懷特卻幾乎停滯不前，淪為一個我們無法看清面目的抽象人物。

2 安德森在塑造女性角色時的歷史局限性

安德森《小城畸人》中的女性并不是都是無知愚昧的，相反，小說中的女性勤勞、充滿才華，且對生活、愛情和夢想都充滿了熱情。但安德森對待女性卻不像對待男性如喬治·威拉德一般慷慨，其筆下的女性角色在成長過程中失去了追求自我價值的勇氣，最終也沒能離開溫斯堡去追求自己的夢想和愛情。

小城本身也象征著外物對女性自我實現的禁錮。伊麗莎白·威拉德躲在破舊的旅館里，湯姆·威拉德則在小城上四處游蕩，自吹自擂。艾麗斯·欣德曼和海倫·懷特留在溫斯堡，內德和喬治·威拉德卻離開了。這些女性形象最終淪落為促進喬治·威拉德成長的催化劑，足以顯示安德森的“偏心”。伊麗莎白·威拉德和凱特·斯威夫特都將自己的愿望寄托在喬治·威拉德身上，并試圖對他進行指導。同樣是在最后，正是通過伊麗莎白·威拉德的死以及與海倫·懷特的交流，喬治·威拉德才對生命有了全新的認識，開始了他的冒險之旅。從這個角度看，安德森筆下的《小城畸人》中的女性角色都是 “固定的重復角色”[3]。安德森在安排這些重復性角色的命運時，選擇讓她們一生都在無用的嘗試中度過，試圖從毫無回應的愛情或婚姻中獲得自我滿足，而這只會帶來更多的壓抑、沮喪甚至瘋狂。安德森以同情的口吻為女性角色設計悲慘的命運，自覺或不自覺地流露出自己對女性矛盾和不安的態度。

安德森顯然意識到了新女性的出現，《裸奔》中將新時代女性描述為“婦女獨立自主，無論給予還是獲得，婦女都要以自己為生活的中心”。然而，盡管安德森在描繪女性角色時充滿了敏感、溫柔和同情，但他似乎并不愿意展現一個能夠真正實現自我價值、創造自己生活的女性角色。馬克·惠蘭（Mark Whalan）認為，這種不情愿可能歸因于第一次世界大戰對美國白人男性造成的不安感，以及他自己與女性相處的經歷。阿特拉斯也指出，安德森的女性觀深受其母親和姐姐的影響，她們的生活充滿了自我犧牲和義務。一方面，他承認并同情女性的愿望。但另一方面，安德森自覺或不自覺地將女性對自我實現的渴望降格為對愛情或婚姻的渴望。似乎安德森還沒有準備好，在一個即使是虛構的世界中，創造一個與他的男主角平等相處的解放女性。

3 結語

綜上所述，《小城畸人》并沒有塑造獨立自主的新時代女性形象。相反，小說中的女性在自我追求方面受到了束縛，她們要么將自我實現寄托于愛情或婚姻，要么只是男主角喬治·威拉德成長路上的催化劑。本文通過探討安德森對這些重復性女性形象的塑造，揭示了他對女性的矛盾的態度。歸根結底，安德森的態度表明了他本人以及一個時代對女性的偏見。在21世紀的今天，《小城畸人》中不幸的女性角色們也在不斷地啟發讀者們關注女性生存狀況。

引用

[1] Atlas， Marilyn Judith.Critical Essays On Sherwood Anderson.[M].Boston： G. K. Hall &Company，1981.

[2] 舍伍德·安德森.小城畸人[M].王占華，譯.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2013.

[3] Whalan， Mark."Dreams of Manhood： Narrative， Gender， and History in Winesburg， Ohio."[J].Studies in American Fiction，2002，30（2）：229-2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