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光的鏡子（組詩）

安睡到天亮

在一座有巨大落地窗的博物館

我閉上眼睛

古老畫作在血管游走

我知道，我毫無光芒

但總有生銹的故事，真切逼迫我發光

博物館，閃耀在圓形山頂

它是此地第二枚太陽

山脊，黃牛嚼草

山谷，婦人浣衣

雨季將來

落地窗又要痛哭一場

雨水如沙子傾瀉在透明玻璃

之后匯入河道

去年此時，我緊貼一面玻璃

手舞足蹈，來不及為它拭淚

雨季將來

這里的人，從不哭泣

這里的每一人，都能安睡到天亮

只在消失前

送一個故事到山頂

孤獨論

我的小孤獨，沒有氣泡

它如巨石，與一艘偉大的船，擦水而過

它沉郁的魅力，無處施展

曾有過翅膀，與幾只蒼蠅并排飛

更曾如潦倒僧人，委身于夏日垃圾桶

于半個餿西瓜之上靜靜打坐

我的小孤獨，藏于一個女子體內

小如祖母的綠戒指

大如一只虎的母親

該怎么膜拜這搖曳的孤獨

有幾只鷹滑翔在木質屋頂，抖下三根羽毛

上面綴滿存在主義

有個男孩趴在樹下，手心摩挲幾顆玻璃球

向我展示宇宙的擁擠

該怎么撕碎這邪魅的孤獨

它是樂隊里隱藏的貝斯手

當大地睡在水中，它彈弦浮出月夜

讓我敬重并盡忠于一聲孤獨的呢喃

它是湖底最小的魚嬰

肉身潔白，骨刺如光

趁虛無主義席卷而來前

問山林借奶水，養活養大它們

他日，浩蕩迎接四野漂游的大孤獨

擊鼓，擊鼓，不鳴冤，不鳴那空虛的冤

對抗那虛無，對抗生生不息的輪回馬蹄

發光的鏡子

是善，還是某種自我揭示

我在一面落地鏡前，獨自飲酒沉醉

夕陽繞過山崖

賜予我和鏡子艱難的余暉

我們，開始閃閃發光

兩個女人對坐

在傍晚，她們閃閃發光

發絲涌動，嘴唇微張

她們對談，試著曝光一切隱秘的知曉

關于芫荽的氣味

關于美的不足和宇宙的縮小

關于情愛和某位紳士一生的羈絆

她們，起身繼續訴說，窗外天昏地暗

直至一艘沙船停航，燈塔亮起

鏡子暗下來，語言消失

獨剩一個女人斟酒，她點亮屋子

找出綢緞蓋上鏡子

她說：有個女人要休息，宇宙要休息

望深秋

不敢看深秋的眼睛

她的頜骨，是枝椏上最后一只紅果

不敢看那雙眼睛，很久很久了

不怨遠方憂音

是我決定忘記，忘記落日下維穩的將軍

我不敢

不敢墜入深秋對岸——那激烈的狂喜

當一人腳踩銀杏果穿上

有另一人躲在棕櫚后脫去

我不能抵達南北末端

十個太陽給了海，十個月亮阻止不了霜

你敢不敢，直視深秋的眼睛

讓心，接受一束金光的審判

藍煙縷縷，人形蝴蝶扭著腰肢分離骨血

這湖底的沉默鬧劇，這季節的縝密輪回

令你我，如葉片在湖畔萎縮失憶

我不敢，看深秋的眼眸

她無淚有傷，她在明白中繼續趕路

往事輪廓

我的言，潔白，沒有意義

敘述中，他的咖啡不間斷續杯

往事的輪廓，迷狂不失真

過度的音樂，沖散家園

敘述中，我們模仿空谷鳥鳴

將逝去的擁抱再次點燃，放置桌角

余溫，上個世紀的浪漫

繞游在心碎的咖啡屋

我們再無主題曲，只有亟待分解的光

不要續杯了，走出詩人締造的國

他的問題古怪，我的答案古老

綴滿文明的廢墟

正等兩個合適的人，重塑絕望

安靜下來，安靜顯露往事的輪廓

沒有唾液的海岸線上，蜜糖消融，詩句生成

你的過去是紫色，你的過去是金色

你過去中的我，是黑色

你過去中的我，愚蠢且無依

碰杯，最后一次盛贊一個愚蠢的女人

她博學的唇緊閉，她詩人般的裙擺沉重

她和他脫下故事，陷入另一場文明的開端

夜航船

會不會有人，此刻站在樓頂

手提一盞月亮

看河流緩慢穿過船舶的軀體

我不想做那個人

就像我深知——

草原如此美麗，卻給了羊群不死的愿景

一個女孩，長成母親后

便不愿，再觀賞太多迤邐風景

越過你我頭頂，更遼闊的地平線上

有羚羊正細嚼懸崖邊一株黃花苜蓿

吃完后，它們就要冒死跨越

直到移步于另一端忐忑草地

這幅動態風景畫，才能封筆

也許，這是我懦弱的理由

這份理由，融化在清晨的蜂蜜水

嘗起來，九分甘洌，一分苦澀

立春后的夜，雨絲如貓毛

一片余冷中

被折斷的臘梅枝條，也很難理清命運

河水，你慢慢流，夜航船如小鞋

里面躺著兩個入睡的娃娃而他們的母親，為了擁有此刻淌過了太多的河水

鄒勝念，1989年生。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中國現當代文學專業碩士研究生2022級在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