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原
連續18年為北京大學中文系研究生講授“學術規范與研究方法”,自我定位是:配角,但并非無足輕重。此課程雖無關專業知識的培養,但有益學問境界的提升。這是因為,北京大學中文系擁有5個本科專業、8個博士學位授予點、二三十個研究方向,各專業之間隔行如隔山,學術趣味相差甚遠。能講且必須講的,應該是共同的理念與信仰、必須遵循的學術規范以及一些基本相通的治學方法。另外,是我特別看重的,那就是如何經營學術論文。
指導研究生,猶如老話說的,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相對來說,容易傳授的是具體的專業知識,導師們大都會很在意;至于會不會寫論文,那就只能聽天由命了,有的一點就通,有的則死活不上道。因此,我一般會在最后一講,引入自以為頗有心得的現代中國述學文體的形成與嬗變(參見《現代中國的述學文體》,北京大學出版社,2020)。
本學期也不例外,至于期末作業,很簡單:選擇你心儀的北京大學中文系某前輩學者三篇文章,從學術史或述學文體角度加以論述。為什么規定只談“前輩”(我臨時下了個定義——已退休的教授),其實年輕導師的志趣及方法,更容易被學生們接受與模仿。除了學術史方面的考量,還有就是拒絕或明或暗的阿諛。研究生寫導師,可能真的很崇拜,但也不排除某種利益計算。干脆拉開距離,擺脫師承的糾葛,盡可能獨立地思考、理智地判斷。
為什么就選三文,全面閱讀與評述不是更好嗎?在我看來,即便是了不起的大學者,也不能保證每篇文章都很精彩。能兼及學養、才華與境界,且在學術史上留下深刻印記,這樣的好文章、大文章,一輩子寫不了多少篇。因此,我才會在《“三聯人文”書系總序》(2008)中提及:“對于一個成熟的學者來說,三五篇代表性論文,確能體現其學術上的志趣與風貌。”問題是,要通透地了解一位學者,準確判斷哪幾篇是他的代表作,需下一定的功夫。而且,與其粗粗翻閱、人云亦云地表彰,還不如仔細琢磨這三篇你選定的論文,如真能讀進去,觸類旁通,可能更有收獲。
更何況,我要求的不是籠統地表彰,而是落實到這三篇文章,“從學術史或述學文體角度加以論述”。前者好說,容易找到參考資料;后者則往往被忽略,或雖可意會,卻難以言傳。作為“述學文章”,第一要務是解決學術史上關鍵性的難題,既要求“獨創性”,也體現“困難度”,最好還能在論證方式上“出新意于法度之中”。這對作者的學識、修養、洞見、才情乃至“智慧”,有很高的要求。
品鑒此類相對而言的“大文章”,最好兼及大目標(如學術史意義及學問的境界)與小技巧(如構思之妙與細節之美)。撰述中之“騰挪趨避”,既為了學術思路的推進,也是文章趣味的體現。在內行人看來,好的考證或論述(無論文學、史學,還是數學、物理),用如此簡潔的筆墨徹底解決某些懸而未決的難題,這本身就是“優美”的。
比起文學作品來,述學文章的“美感”,更是言人人殊。今天很多學者迷戀陳寅恪的文章,當初胡適、錢穆可都是一口咬定陳寅恪學問好,但不會寫文章。這種事情,很難說誰對誰錯。今人欣賞的,古人或后人未必喜歡;反之亦然。在我看來,因各自性情、學科及教養的差異,談論作為“文章”的學術著作,可以有“偏見”,但不能沒有“自覺”。會不會寫文章,是否此中高手,一出手,明眼人就能看出來。不要說一兩本書、三五篇論文,有時就是那么幾段話,聰明人“聞”都能“聞”出來——尤其是壞文章,更容易露餡。
要說學術訓練,比起具體學識,品讀/撰寫好的學術論文,其重要性一點都不遜色。眼看當下中國學界,述學文字日益僵化,陳陳相因,了無生趣,雖無力挽狂瀾于既倒,但起碼告訴有理想、有靈性的學生,述學文體是值得認真講究的。
這個話題我多次涉及,也做了不少試驗,且得到媒體的支持。10年前,我選擇了16篇由課程作業修改而成的專業論文,請《文史知識》連載,每期一篇。連載結束時,我撰寫《學會寫文章——寫在“規范與方法”結尾之后》(《文史知識》2014年第2期),提及自己帶研究生閱讀好書好文,不只關心其在學術史上的貢獻,更努力領略其論證方式、寫作技巧乃至文章的氣勢與韻味等。那一次是以學者及著作為研究對象,這回變個法子,要求學生選擇、精讀、評說三篇代表作。雖說作業完成于特別時期(疫情洶涌,不少學生提前離校),但56篇小論文大都寫得不錯。只是因刊物篇幅,加上考慮學界已有論述,我選擇了以下三則。
2023年1月28日(大年初七)于京西圓明園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