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郭怡孮
20世紀90年代初,我帶著一個課題去了歐洲。這個課題是研究西方繪畫是怎么表現草木鳥獸這些自然景物的,在表現對象和表現形式上與中國的花鳥畫有何異同,同時還去了美洲和非洲。做對比性研究是為了更深入理解中國花鳥畫的特色和發展方向,歷時半年多。
西方繪畫從表現內容來分,有人物、風景、靜物,中國畫則是人物、山水、花鳥。西方與中國花鳥畫相對應的是靜物畫,靜物畫所描繪的多是案頭的景物,是插在瓶中的花、各種器皿、蔬果,靜物也畫禽鳥,但不像中國花鳥畫那樣畫鳥要畫飛鳴食宿,畫花要畫風晴雨露、活色生香。西方還有一種植物畫、動物畫,這一部分是屬于科學畫的范疇,在普及科學之外也很有藝術觀賞價值。當我走過了眾多的西方博物館、畫廊,看過了大量的原作和出版物之后,我卻對中國的花鳥畫有了更深入的認識。

1980年,郭怡孮(后排右三)擔任中央美術學院首屆花鳥畫研究生班班主任時,陪同葉淺予、李可染、田世光、高冠華、黃潤華等先生指導學生畢業創作

1990年至1991年,郭怡孮于法國巴黎國際藝術家城訪學期間,在法國、美國、肯尼亞等地寫生,舉辦畫展、講座。圖為探訪肯尼亞納古魯湖

郭怡孮(左一)任中國和平統一促進會書畫聯誼會會長時,積極參與兩岸四地的文化交流,圖為在香港與饒宗頤(左二)、楊善深(右二)等先生一起

郭怡孮寫生
中國花鳥畫不但在表現題材的廣博上占有優勢,而且在精神性內涵的表現方面獨具特色。從此之后,我對我自認為十分熟悉的中國花鳥畫刮目相看。考察回國后我連續寫了一些文章,并提出了“大花鳥”的概念。
我稱中國花鳥畫為“大花鳥”,是與西方同類內容的繪畫相比較而言的。它的“大”表現在以下四個方面:一、花鳥畫描寫的是生命精神,不是淺層次的肖似,是一種活躍生命的傳達,這與標本畫、植物畫、靜物畫是有本質不同的。二、中國花鳥畫把表達作者的精神、情感定為第一要素。三、中國花鳥畫追求較深的文化內涵,在反映人與自然、人與社會、人與環境諸多方面著力。四、中國花鳥畫有很強的時代性和社會屬性。
中國花鳥畫家用花鳥樹石這些自然景物來表達意境、來表達人的意愿和情感。自然景物化為表達作者情感的媒介,花與鳥的具體形象由于緣物寄情而僅成為表達作者情感的語匯。那些單純描繪花鳥客觀美的作品,并非畫家所追求的最高境界,更不是花鳥畫的目的。畫家通過富有情感和生命的花鳥形象,來表露對自然界客觀實際,以及對社會的客觀法則的體驗和認識,來反映社會情調和氣氛,并巧妙地運用比、喻、興、借,精巧使用筆墨技巧,淋漓盡致地反映出自己的思想和情感。這才是中國花鳥畫的優良傳統,也是它能千年不衰、持續發展的生命力所在,是值得我們研究繼承和推廣發揚的。
當代花鳥畫家在深入領會這一優秀民族傳統的精神內核之后,又有了更為深入的追求,超越了傳統,走向了現代,使這個古老的畫種在開放的時代氛圍中綻放出新的異彩。畫家們在思考和實踐著用花和鳥,用大自然來表現更為寬廣的社會主題,去表現現代人的審美情趣,去創作有新意、有時代感的花鳥畫新作。
當代花鳥畫正以一個嶄新的面貌去表現時代、歌頌生命、保護環境、關愛自然、呼喚和平。在提高全民族的文化素養方面,在反映出這些當前和未來的大事方面,花鳥畫正顯示出它特有的生命力。
中國花鳥畫家們有這樣一種責任和動力,架起一座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橋梁。我們知道,人與自然的關系在歷史上發生過很多的變化,從遠古人對大自然的恐懼與崇拜、躲避自然的侵害到利用、改造、索取、破壞,如今,人與自然的關系成了與人類生存攸關的問題。
大千世界的其它星球都在死寂中默默運轉,只有地球上還存在著鮮活的生命。然而人類似乎并不太懂得珍惜自己的家園,繁衍生息的地方受到嚴重的生態破壞,人們最基本的生存環境受到威脅。作為一個以表現自然生命為主的中國花鳥畫家,要看到自然才是我們的精神家園,精神家園才是我們人類的安身立命之地。人們普遍重視的是自然家園的崩潰所帶來的生存困難,往往忽視了自然家園的喪失而產生的精神危機。
中國人的許多理念是從對大自然的深切感悟和體味中而來的、天人合一的自然觀、中國畫家們尊崇的“外師造化,中得心源”“妙得生意而不失真”“神遇而跡化”“寫大自然之性,亦寫吾人之心”“緣物寄情”“物我兩化”的創作理論和方法,無不與大自然息息相關。一個花鳥畫家從大自然中能得到豐富的情感體驗,能感悟到深層的生命意義和浪漫情懷,那是我們的創作源泉。

郭怡孮 山泉 紙本設色 1961年
因此,當畫家選擇了草木鳥獸等自然景物為表現對象時,也選擇了個人對生命、對自然的特殊表現方法,必定駐守在與自然默契相合的花鳥領域里,通過富有生機、生氣的自然形象來表現萬物的生命本質和自己的心靈感悟、天人合一的生命氣象。畫家們通過感人至深的畫面,表露心靈深處的幽情壯采,用花鳥畫來深入揭示其精神內涵,就成為當前花鳥畫家們的第一追求。
當前花鳥畫的另一個特點是大視野、大境界。近年花鳥畫創作中不乏氣象恢宏的大制作,畫家們的視野已經從傳統的折枝叢艷、點景禽鳥,轉向了花木叢生的大自然和禽鳥生息的天地。大視野的背后,是畫家們立足當代社會所產生的歷史視野和文化視野。當畫家們的目光超越具體的物象,感受到的是渾厚的中國文化對自然的現代認識,是中國詩情對自然的現代朗照。那些從大傳統的靈山慧海中涌現出的文化氣息,從大自然中感悟到的哲理,使花鳥畫家們的視野和境界更為擴大了。
對寫生的重視是當前花鳥畫創作中的另一傾向。畫家們通過深入生活,觀察、體驗、聯想,通過手寫心記的寫生方法去創造加工,已經成為一種趨勢,并產生了許多閃爍著鮮活生機的感人作品。關鍵是畫家們用現代人的審美情趣,用新的自然觀去發現、捕捉自然界中所蘊藏著的美,發現新鮮的意境、美好的形象和藝術形式。這里要特別指出的是中國畫家的寫生本旨是為了更好地寫意。寫生和寫意不是矛盾的,而是相輔相成的兩個方面,齊白石說:“善寫意者專言其神,工寫生者只重其形。要寫生而后寫意,寫意而后復寫生,自能神形俱見,非偶然可得也。”(《題雛雞小魚圖》)寫生避免了截斷藝術活源,花鳥畫家們在生活中不斷培養著感悟能力、捕捉能力和創造能力,使花鳥畫這一傳統藝術永遠鮮活。
當花鳥畫的表現內容發生很大變化時,也必然帶動技法的變革,反映出畫家們在靈活運用傳統技法方面的創造性發揮。以往的花鳥畫家或專長水墨、或純事工筆。現在這種界限已經打破,特別是中青年花鳥畫家,以學院教育中全面的訓練為基礎,具有了接受和運用多種語言的能力,探索跨形式、跨技法的新路,選擇應用已有的技法經驗。技法是舊有的,而形式的組合是創造性的。無論是水墨、重彩,還是白描、沒骨……種種形式和技法都可以根據需要重新組合,而形成新的語言樣式。由于畫家們采用綜合運用的大語言意識,使花鳥畫在表現和表達方面的能力都大大加強了。
由此看來,花鳥畫不僅是一個畫種,更是我們祖先創造的民族精神的載體,既是民族文脈傳承的具體藝術式樣,也是我們民族獨具特色的、能被世界民眾接受的可以推介的藝術樣式。因為中國花鳥畫能給人以生命精神和智慧啟迪,給人精神暢適和情感安慰,更能激發詩性的聯想和浪漫情懷,使人們得到達觀的心態和開朗的心境,也是醫治、修復當前許多人緊張、焦慮心靈的一劑良藥。

郭怡孮 幽谷 96×130cm 紙本設色 2005年

郭怡孮 羅霄山花 280×225cm 紙本設色 201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