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楊力舟
文學藝術是人類社會實踐的產物,隨著時代的變幻與前進而不斷發展,中國畫緊隨時代步伐也不斷創新。20世紀中國人物畫的變革最大、成就最突出,并以鮮明的區別于任何時代的當代性譜寫出新的篇章。
鴉片戰爭后,中國處于半殖民地半封建的可悲境況,中國文化藝術的發展受到很大阻礙。但是這樣的亂世仍然造就了一批有為之人才,正如魯迅所說的:“中華民族自古以來就有埋頭苦干的人,拼命硬干的人,舍身求法的人。”諸如蔡元培、康有為、陳獨秀等人,于民族危亡之時亦不忘拯救中國的文化,特別是對當時的中國畫現狀發出切中時弊的批評與革新主張。他們大聲疾呼,近代的中國畫陳陳相因,可謂頹敗極矣,力主“學習西方寫實造型”“改良中國畫,斷不能不采用洋畫寫實的精神”。然而他們只是說道者,實際的革新者還必須依靠實踐家,拿出作品說話。于是涌現出陳樹人、高劍父、高奇峰、林風眠、徐悲鴻、劉海粟等人。特別是徐悲鴻,為開辟20世紀新時代的人物畫作出了歷史性的貢獻。

1962年,楊力舟(左一)于西安美術學院油畫系學習時在農村寫生

1979年,楊力舟在山西永樂宮臨摹元代壁畫

1994年,中央美術學院陳列館舉辦“葉淺予師生展”,楊力舟(左一)、王迎春(右一)與葉淺予先生(中)合影

2000年,楊力舟創作《奔馬圖》

2011年,楊力舟(左)、王迎春在陜北寫生

楊力舟素描、速寫、創作草圖

楊力舟、王迎春 太行鐵壁 200×200cm 紙本設色 1984年
舊的中國人物畫落后的表征是什么呢?我以為從內容上看,元、明、清以來的繪畫創作回避現實、脫離時代。中國畫其原有的意象美學是高于摹寫客觀的繪畫原則,“外師造化,中得心源”,這是十分精辟的理論,然而多年來背離造化,僅僅傳移摹寫復古戀舊。因而徐悲鴻等人對這一現狀給予了抨擊,對人物畫衰敗已極的狀況十分深刻而具體地做了點評。徐悲鴻指出:“夫寫人不準以法度,指少一節,臂腿如直筒,身不能轉使,頭不能仰面側視,手不能向畫面而伸。無論童子,一笑就老,無論少艾,攢眉即丑。半面可見眼角,跳舞強藏美人足?!本瓦B陳老蓮,他也提出了尖銳地批評:“其作美人也,均廣領”“其作老人則侏儒……”
我們掩卷深思,徐悲鴻這樣的描述難道不是事實嗎?再想一想,這樣的具體認識也只能出自實踐家之口,只能出自具備了精深人物造型能力、具有西方寫實主義美學涵養的畫家之口??v覽近代畫史,除任伯年有幾幅描繪民眾生活的人物畫外(如《疏雨牧讀圖》《何以誠肖像》《橫云山民行乞圖》《吳昌碩肖像》),整個畫壇貼近當代社會現實生活的人物畫實可謂鳳毛麟角。換句話說,20世紀二三十年代之前的中國人物畫,基本上呈現遠離現實的復舊狀態。
今天再作反思,徐悲鴻等人改良中國畫,屬于當時崇尚科學救國思潮的部分,似乎對傳統繪畫的形式美有所貶斥或忽略,但是他們抓住了畫壇存在弊端的主要矛盾方面,因此他們旗幟鮮明的改革觀點正符合當時的歷史現狀,并從辦教育入手,這樣的措施抓住了根本。他們引進了西方藝術強調真實之美的主張,對各種對象進行客觀描繪,其方法、手段,是把以合法的自然為依據的繪畫科學帶入到中國畫,以客觀世界的真和美做標準。這種認知從藝術上看顯然有其局限性,但是衰弱的中國人物畫,百年來基本上是在這樣的框架里圖新、變化發展。同時徐悲鴻身體力行的從油畫、素描、國畫諸方面開辟新人物畫的創作天地。他的《陳散原像》《愚公移山》《泰戈爾像》,以及主題性國畫《九方皋》、鴻篇巨構《愚公移山》等作品,緊扣當時的社會大背景,塑造了一系列活生生的人物形象,表達了他的憂患意識和民族振興的堅強信心,從造型結構的精確到神貌個性化的刻畫、體面與線描的有機結合,一反俗套,為20世紀中國人物畫開辟了新局面。

楊力舟、王迎春 建設抗日戰爭民主根據地的模范——陜甘寧邊區 300×500cm 紙本設色 2021年
繼徐悲鴻的藝術思想、致畢生精力使中國人物畫發展達到高峰、貢獻卓著者當推蔣兆和。蔣兆和沒有入過正規學校,貧寒交迫中自學,但是他的西畫人物造型功底極深,面對真人又多用毛筆直取,線面光影明暗結合,中西融合,使人物畫的寫真技法達到極高水平,而且刻畫人物內心世界,把握時代特征,都是可以與西方繪畫大師相比的。蔣兆和在20世紀30年代創作近百幅人物畫,和40年代的巨作《流民圖》(1943),完全是舊中國災難深重的悲涼人世的真實寫照。蔣兆和自序中說:“知我者不多,愛我之畫者尤少,惟我所同情者乃街旁之餓殍?!彼P下數百個處于苦難境遇的男女老少,個個動人心魄。長卷式又大如壁畫的形式,其規模之大、人性人情含義之深、線描皴擦之精妙、揮寫之豪放、墨色之豐富,都堪稱中國畫百年史上最好的作品,譽為當代世界畫史之經典并不為過。進入50年代后,蔣兆和在不同時期都有不同的人物畫創作,雖然有配合時事與政策之感,然而也反映了他始終用畫筆關注社會、關注人生的藝術主張。創作道路的一貫性、時代變遷的脈搏在他的藝術創作中始終成為一條主線。
50年代后,中國的文藝政策提倡社會主義現實主義,這使寫實繪畫和歌頌性繪畫成為時代的主要傾向,杰出的人物畫家層出不窮。新中國培養了一大批畫家,歌頌黨領導下中國人民進行新民主主義革命和社會主義革命的光輝歷程,以飽滿的革命熱情、富有創造性的藝術創作切入所處的時代,直接、間接或曲折地表現了各種人物為實現中華騰飛的宏偉理想而奮斗不息的壯麗畫卷。老一輩人物畫家葉淺予的《和平解放北京》《民族大團結》,年輕一輩的石魯、李斛、黃胄、方增先、周昌穀、楊之光、王盛烈都有優秀作品問世,更年輕一輩的劉文西、周思聰、姚有多等等,數不清的人物畫家、大量風格各異的作品涌出,形成了中國人物畫奇偉瑰麗、浩浩蕩蕩的洪流。其成績之輝煌,與當年徐悲鴻所批評的那種中國人物畫的狀況相對照,更可以看出百年來中國人物畫的變化與進展非常不凡。
我認為20世紀中國人物畫,可以在世界藝壇占據一席之地。因為這個時期的人物畫一改過去脫離社會、重復古人的積習,而緊隨時代的風云變幻,又表現出當時的現狀與民眾生活。它以可視的當代性,反映了中國社會各個時期與層面的變化,借鑒了外國的寫實畫風和技巧,以強有力的造型能力和筆墨形式顯示了獨有的民族藝術特色,大大提高了中國畫的生命力。須知,當徐悲鴻等人引進西方寫實主義到中國時,西方正盛行各種現代流派,中國人沒有追逐時尚,吸收的是寫實畫風,因此,近80年來中國人的寫實技巧與能力迅猛提高,甚至與西方繪畫相比也毫不遜色,這一點我們應該充滿自信。
中國畫作為社會生活反映的產物,隨著中國當代社會的進程必定產生變化,這是肯定的。目前,中國的社會主義現代化還處于發展階段,中國畫不可能超越時代而發展。因此中國人物畫的現代化進程還比較艱巨,固然前景非常廣闊,仍需大家加倍努力。所以我認為中國畫在20世紀從傳統形態向當代形態轉化已取得了豐富的成果,而從21世紀開始向現代形態邁進,其任重而道遠,仍然要在沿著民族傳統的基礎上,作當代性的延續和創新。

楊力舟、王迎春 太行烽火 407×640cm 紙本水墨 200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