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詩夜航》選輯（五）

張起?張天健

臨清渭洗耳驚心

詩文不錯的李昂，為人剛正，性情急躁易怒。開元二十四年（公元736年），他在吏部任考功員外郎，曾說考錄之事，全在公平，如有請托于人，決不取錄。李昂岳父與貢士李權鄰居，李權托他向李昂說情。李昂果然大怒，召集貢士數落李權之過，又將李權文章公開，對文中小毛病，加以評說叱責，有意羞辱他。李權也非善輩，便去向李昂說，既然在下的文章毛病，被你公開評說了，你的文章，大家也都傳誦過，是否也可以公開討論呢？李昂聽罷，滿臉怒氣說：“有什么不可的？”李權便問：“‘耳臨清渭洗，心向白云閑是你的詩嗎？”李昂說：“是又怎樣？”李權緊逼著問：“古有唐堯，年邁體衰，想將天下之位禪讓賢者許由，許由不愿聽此事，認為臟了自己的耳朵，便跑到河邊洗耳。請問，當今天子英明，又是壯盛之年，又沒有將天下禪讓給你，你詩中洗耳干什么？居心何在？”李昂惶駭。

事出唐劉肅《大唐新語》。

這件事細思極恐。倘若皇帝神經過敏，李昂恐怕就要遭大禍了。還好時值盛唐，政治開明，執政者頭腦清醒，沒有聽信李權的危言聳聽。事情便不了了之。據說李昂后來便一改剛直暴戾的脾氣。

袍中詩結今生緣

唐朝開元年間，所謂后宮三千，隊伍龐大的婦女深處宮闈。皇帝賜給邊塞士兵作戰守衛的棉衣，都由宮中縫制。有一個宮人把自己寫的詩箋悄悄縫入征袍之中，隨征衣寄出。一位邊防士兵果然在棉袍中得到一首詩，五言八句：

沙場征戍客，寒苦若為眠。

戰袍經手作，知落阿誰邊。

蓄意多添線，含情更著綿。

今生已過也，結取后生緣。

開元宮人這首《袍中詩》很快在軍中傳開，又傳回宮廷：若追究起后宮來，那可不得了。唐制規定，宮女入宮終身不準出宮。誰料宮娥卻大膽挑釁制度，而偏偏玄宗沒有怪罪。他得知此事后，竟開心一笑：“很好呀！”遂派人找到作詩的宮人，不是讓她作“后生緣”，而徑直就作“今生主”，讓宮人與那位士兵結成了姻緣。

無獨有偶，僖宗時，有宮人作《金鎖詩》：“玉燭制袍夜，金刀呵手裁。鎖寄千里客，鎖心終不開。”據記載，僖宗曾經自內廷制袍千領，賜塞外吏士。神策軍中一個叫馬真的軍人，在袍中得鎖及詩。主將奏聞，僖宗即令馬真赴闕，以作詩宮人許之為妻。后來僖宗幸蜀，馬真晝夜不解衣，前后護衛。

事見唐孟棨《本事詩》、宋計有功《唐詩紀事》。

看來寄衣征人在唐朝成了浪漫傳統。“你的軍功章有我的名字”——為殘酷戰事添了一點溫情。這些詩可觀照初唐以來文治武功的歷史，戍邊軍士及家人的犧牲奉獻精神。若是仔細讀史，會發現貴族時代確乎存在敢死精神，無論男女，無論貴賤。這種不怕犧牲、勇赴國難的精神進入宋代平民社會后就漸漸消失了；所以文天祥、陸秀夫等便尤為難得。

還要說，皇帝的關懷，不管出于什么目的而成全下層社會的美夢，的確顯示了人性的善。不過，帝制的“仁慈”，畢竟是一副假面。那開元盛世以后許多許多年，那幽處后宮的宮女，還在“寥落故行宮，宮花寂寞紅。白頭宮女在，閑坐說玄宗”（元稹：《故行宮》）呢！

作者 張 起：成都大學教授、杜甫研究學會理事

張天健：唐詩研究專家、四川省作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