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媛

電影音樂是電影作為綜合藝術的基本要素之一,它對電影的敘事構成、劇情推進、人物塑造、情感表達有著不可替代的作用,電影音樂與鏡頭影像、臺詞語言一起共同建構了電影視聽的立體表達和價值傳遞。自1930年中國開始拍攝有聲電影開始,音樂便與本土電影結緣,中國電影音樂的發展歷經近百年,逐漸形成了具有鮮明本土特色的審美形態。電影作為僅有一百多年歷史的藝術,雖含有大量由西方文化構建的話語形態,但中國電影亦有著自身的獨立性和民族性,主要反映了中華民族的社會生活與民族精神,傳統文化的精神內質深層次地影響著中國人的思維方式與美學觀念,因此,在中華傳統文化土壤中發展起來的本土電影藝術,也不可能脫離傳統文化的本體精神。中國電影音樂植根于傳統音樂文化,古代音樂理論為中國電影音樂提供了重要的思想資源,古代音樂思想也同時借助電影媒介進行了改造和轉化,并使自身不斷適應和優化,二者互相構成了發展張力。
作為中華民族文化精神結構最具大眾性和現代性的藝術載體,中國電影音樂在本體精神上整體表現為內在遵從中國古代音樂思想的審美內核,體現了本土電影音樂表達實踐對古代音樂思想的自覺繼承。古代音樂思想是中國傳統文化的理論核心和批評起點,它與中國古代其他藝術理論和實踐一道,統合塑造了中國傳統文化“尚樂崇禮”的審美觀念。中國電影音樂作為傳統“禮樂”文化在現代媒介中的延伸,或顯或隱地表現出了獨具中國民族意識的音樂話語方式,可以說,中國電影音樂的藝術實踐幾乎都能在傳統音樂的理論系統中找到思想根源,具體表現為對音樂功能的原理闡釋、音樂語態的心理基礎、音樂屬性的審美風格等方面的承繼。因此,尋蹤本土電影音樂實踐的傳統思想淵源并進行話語分析,對于我們深刻理解中國電影音樂的歷史、開拓展望中國電影音樂的未來都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
一、電影音樂功能的原理闡釋
中國古代對音樂的認識和論述表現出了綜合性的藝術觀,即將“樂”作為政治、倫理、道德修養的一種方式,注重“樂”在社會現實中所發揮的作用,附著了音樂本質屬性以外的多重文化功能。這種對音樂功能的理解也影響著中國電影音樂的功能塑造,從中國電影音樂的具體實踐來看,其藝術功能也并非純粹的聽覺審美表達,而往往體現為主流作品對政治教化、審美認知功用的強調,承擔著反映時代和指導現實的使命,這與電影大眾傳播媒介的特性有重要的關聯。電影作為現代社會大眾藝術,具有廣泛的群眾性和巨大的影響力,其滲透力與覆蓋面為其他藝術所不及,電影被權力階層認為在價值體系建設中具有重要價值,并因此成為國家意識形態主要的藝術載體。電影音樂的審美娛樂性與傳統“禮樂”嚴格的教戒不同,它以大眾性的藝術形式來推廣禮樂精神,其所承載的政治話語經過世俗化、娛樂化的心理接受處理,轉化為普遍的容易為大眾所接納的價值觀。質言之,在中國傳統音樂理論中始終存在以德化、政修、和同為主導的功能話語,這直接影響了中國電影音樂承載的功能形態,傳統“禮樂”精神借助電影媒介進行創造性轉化,形成了兼具大眾性與正統性的現代“禮樂”觀念。
首先,中國電影音樂承載的時代意識與政治功能是對古代“樂政”關系的承續。中國古代,音樂被賦予了觀政與修政的功能,《禮記·樂記》云:“凡音者,生人心者也。情動于中,故形于聲?!盵1]音樂為情志所發,衍而具有了觀志德、察風俗、修政治的功用?!蹲髠鳌废骞拍暧涊d吳公子季札于魯國觀樂評政,“季札聽弦,知眾國之風”[2]成了中國古代“樂政”觀念最為生動的歷史演繹。在古人看來“樂”隱含著社會的潛勢特征和趨向,《禮記·樂記》曰:“治世之音,安以樂,其政和。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國之音,哀以思,其民困。聲音之道,與政通矣?!盵3]充分闡釋了音樂與政治的對應關系,“審樂以知政,而治道備矣”[4]凸顯了中國古代的“樂政”理想。音樂既由人心生,亦可憑借其美惡、雅正等質性影響個人情志與社會俗尚,故古代統治者充分利用音樂調節人心的特性實施政教風化?!盾髯印氛摗吩唬骸皹氛?,圣人之所樂也,而可以善民心,其感人深,其移風易俗,故先王導之以禮樂而民和睦?!盵5]《孝經·廣要道》云:“移風易俗,莫善于樂?!盵6]音樂在古代承載了移風美俗、導民和睦的政治功用。
古代音樂思想對“樂政”關系的合理認識,在本土電影音樂實踐中得到了承續性的詮釋。縱觀中國電影音樂的百年流變史,也正是整個中華民族政治命運以現代藝術媒介為平臺的歷史寫照,電影音樂成了“時代旋律”的主要承擔者。20世紀30年代為適應民族革命斗爭的需要,配合電影主題專門創作了一批抒寫時代現實、鼓舞革命斗志的電影歌曲,如《風云兒女》的片尾音樂《義勇軍進行曲》,《馬路天使》的插曲《四季歌》《天涯歌女》,《桃李劫》中的《畢業歌》等等,這一時期電影音樂成為最具普及性的革命宣傳手段,在喚醒愛國情感和感化啟智方面發揮了重要的作用。新中國成立后二十年來,隨著電影題材的豐富,電影音樂呈現多樣化的特征,一些流傳甚廣的電影音樂附和時代的脈動,在新中國成立之初成為具有時代氣息的藝術象征。比如《我的祖國》《英雄贊歌》《洪湖水浪打浪》《紅色娘子軍》,以及具有民族和地域特色的《花兒為什么這樣紅》《阿哥阿妹情意長》《蝴蝶泉邊》《劉三姐》等等,這時“電影不但負載著鼓舞士氣、宣傳教育的重任,還在很大程度上擔負著豐富老百姓娛樂生活的功能?!盵7]改革開放后,電影的觀念、技術、體制都有了巨大的進步,給本土電影音樂提供了廣闊的發展空間,但從審美意識來看,本土電影音樂仍在文化歷史認同、民族情感維系、國家形象宣傳、文化自信追求上體現了與政治社會的同步頻動,“電影音樂的藝術流變,是和整個時代的大背景,文藝與政治的相互關系以及創作理念和技法的不斷變化息息相關的?!盵8]可以說,中國電影音樂以現代藝術的形式在一定程度上實踐了古代對“樂政”關系的認識。
其次,中國電影音樂的秩序隱喻與統同情感功能是“禮樂”和諧與有序統一的創新性表達。在中國古代音樂思想中,五音對應不同的階層,“宮為君,商為臣,角為民,徵為事,羽為物?!盵9]并認為五音和則政和,五音亂則政亂,故謂“樂者,通倫理也?!盵10]這其中的推據和邏輯是基于音樂所具有的隱喻象征功能,音樂話語通過節奏、旋律、音色、音調等呈現事物的所屬特征,經過國家層面的“制禮作樂”形成了社會秩序的穩定規制,反映了特定的倫理規范?!岸Y樂”理論深層地影響了中國文化的精神走向和藝術特性,“樂者,天地之和也。禮者,天地之序也。和故百物皆化,序故群物皆別?!盵11]“禮樂”相輔相成,一體兩面,本質都是穩固社會結構,為治國理政服務的,其內質體現了和諧與有序的統一。
“禮辨異,樂統同”的倫理模式形成了中國電影音樂獨特的秩序隱喻與凝聚人心的力量。本土優秀的電影音樂尤其注重人物身份、環境場合、樂器音響的契合,恰當的電影音樂能夠優質地塑造人物、烘托場景以及深化主題、升華美學內涵。如電影《黃飛鴻》的主題曲《男兒當自強》,不僅貼切地表現出了一代武術宗師傲氣熱血、陽剛之氣的精魂,更使這部武俠電影所傳達的歷史滄桑與家國情懷得到了極大的升華,恰如其分地描繪了民族危亡時刻以武術群體為代表的中華兒女欲振興中華、發奮圖強的心聲,引領觀眾在民族情感的喚醒中產生審美共情。又如電影《金陵十三釵》以極具女性特征的琵琶曲《秦淮景》貫穿整部影片,琵琶作為中國女性的專屬樂器應和了秦淮河青樓女子的身份,曲子旋律豐富婉轉,唱腔細膩柔軟,映襯了秦淮河女人的個性特征,“琵琶音樂在《金陵十三釵》中成為一種無可替代的藝術形象。琵琶曲與秦淮河女人的命運緊緊聯系在了一起?!盵12]《紅高粱》以嗩吶齊奏塑造了黃土高原的西北漢子形象,嗩吶音樂高亢粗獷,與電影展現豪放自然的環境風俗,以及人物干脆利落、敢愛敢恨的性格對應匹配。此外,本土電影音樂對不同樂器的選用也極為講究,其內核體現了“樂”對“禮”的尊奉。如古琴為文人雅士的專屬樂器,電影中古琴音樂的運用既喻意了人物身份,也包含著高雅的文化氣質和詩意內涵,如電影《孔子》中孔子以琴授徒,傳遞禮德,《笑傲江湖》中白發老叟悠然奏琴,象征澹泊自得、參透人生的高遠境界??梢姡岸Y樂”文化視野下的本土電影音樂實踐,傳統音樂的功能從維系傳統社會秩序、遵從倫理道德規范,遷移至電影中賦予角色、場景、主題最為恰當的音樂配置層面,表現出本土電影以音樂為媒介重置社會關系、倫理秩序的現代應答。
中國古代的音樂思想重視音樂的現實功能,音樂被提到了政治文化和道德修養的高度。傳統“禮樂”精神延伸至電影這種現代藝術媒介中,又進一步生發出了新質的功能意義,通過特殊的藝術形象承載了政治教化與審美認知,增添了具有大眾參與的藝術想象與象征意味?!岸Y樂原本就是國家層面的活動,強調正統觀念和國家意識,自然以莊重為美、以秩序為美,也影響到了作為國家意識載體的中國電影,發揮著調節社會價值、鞏固政權的作用。電影在中國長期受到執政者的高度關注,被視為國家的意識形態工具。發展電影藝術在官方看來是國家行為,實質就是制禮作樂,目的是調整社會關系,整頓倫理秩序。”[13]本土電影音樂奏鳴了時代的旋律,重釋了古代的“樂政”理想,以和諧適恰的音樂配置傳遞了社會關系的秩序重構,反映了對社會價值與審美價值的現代闡釋。當然,“禮樂”是中國傳統社會的文化形態,而電影藝術是現代工業化的產物,兩者對音樂功能的表達不可能完全對應。電影從總體上來說屬于大眾娛樂的范疇,無法脫離工業生產和商品化的屬性,它是商品價值與美學價值的對立統一物,但電影作為大眾藝術并不意味著的文化品味與美學品質的降低,反而“更應該努力促使通俗藝術的審美素質(包括內容與形式)從較低層次向較高層次發展,逐步減少和淘汰那些極度庸俗低劣的作品?!盵14]這也是以經濟利益為立足點的現代商業電影一直以來關于如何提升藝術價值的不斷思考的主題。從這個層面上看,中國古代音樂思想是經過長期審美選擇沉淀而成的音樂審美系統,有它的合理性與經典意義,對傳統音樂思想資源的合理取用有助于電影審美素質的提升。中國電影只有獨立創造具有深厚思想意蘊的音樂,才能體現出較高的文化品格與藝術價值,從而產生經久不衰的藝術魅力。
二、電影音樂語態的心理基礎
音樂是與人類情感聯系最為緊密的藝術形式,古人認為“樂者,音之所由生也,其本在人心之感于物也”[15],音樂作為特殊的藝術語言,可以根據一定的情感意圖表現出具有模仿和指示意義的結構形態。中國古代對聲情關系的規律性描述有著豐富的記載,《禮記·樂記》云:“是故其哀心感者,其聲噍以殺。其樂心感者,其聲啴以緩。其喜心感者,其聲發以散。其怒心感者,其聲粗以厲。其敬心感者,其聲直以廉。其愛心感者,其聲和以柔?!盵16]《關尹子文始真經·三極》云:“人之善琴者,有悲心,則聲凄凄然,有思心,則聲遲遲然,有怨心,則聲回回然,有慕心,則聲裴裴然?!盵17]《通典·樂序》:“心慘則音哀,心舒則音和?!盵18]音樂緣附于心理感知而引發深層想象與情感知覺,圍繞某種特定的情感,將不同的音效構筑為有邏輯性的意義聚合,利用其話語的“隱喻造型功能”創造出連結聽感與內在情感的意象圖式。音樂在電影中亦是傳遞情感最重要也最有效的手段,電影音樂的聽覺語言與電影畫面的視覺語言形成了音畫構成的時間與空間的立體表達,消除了純音樂的“不確定性”,構建了完整的意義呈現。音樂是長于抒情的聽覺藝術元素,大大豐富了電影藝術的表現力和感染力,甚至參與了電影劇情的構成,在不同的情節與人物表現中形成了明晰的情感狀態。電影音樂通過特定意義的內涵指向令觀眾產生情感回應,同銀幕中的角色產生共情,這與古代音樂思想中音樂可以“抒情”和“觀情”的邏輯是相通的。
中國古代音樂思想認為樂音通于心識,這是樂可以抒情宣志和感情觀志的心理基礎。一方面,音樂生產者借音樂抒情宣志,荀子《樂論》說:“君子以鐘鼓道志,琴瑟樂心?!盵19]嵇康《琴賦》中也說音樂“可以導養神氣,宣和情志”[20],音樂可諧和情志并使之處于一個相對平衡的狀態,所以往往成為中國古代君子、文人抒憤解郁的優選途徑。蔡邕《瞽師賦》言:“撫長笛以攄憤兮……舒滯積而宣郁?!盵21]傅毅《琴賦》說音樂能夠泄導郁積,抒發心滯:“盡聲變之奧妙,抒心志之郁滯?!盵22]另一方面,音樂接受者也借音樂感情觀志,《呂氏春秋·音初》曰:“凡音者,產乎人心者也。感于心則蕩乎音,音成于外而化乎內,是故聞其聲而知其風,察其風而知其志,觀其志而知其德。盛衰、賢不肖、君子小人皆形于樂,不可隱匿。故曰樂之為觀也深矣?!盵23]透過音樂內隱的意涵表達,聽者逆向還原了表達者所經歷、感知的音樂形象,并通過想象與感悟進入表達者的感情世界。伯牙鼓琴,子期聽其音而知其志,是具有雙向互動的音樂欣賞活動,中國古代對“知音”意義的凝定包含了深層的文化寓意。電影音樂與觀眾之間同樣產生了一種新型的“知音”互動形態,它可以在觀眾與銀幕之間創造情感共鳴。電影音樂提供了一種“心理對稱介入”來“幫助我們理解影片段落中所具有的那種與人物情緒有關的音調。也就是說,如果音樂選擇和創作得當,就能豐富和強化某段時空或者說是某場戲的戲劇性以及人物情感、情緒的深度與濃度?!盵24]電影音樂具有預設性和引導性,它不僅要考慮音樂對所要傳遞和表達的情感與電影作品敘事內容、規定情景與人物情感的融合,還要考慮受眾的情感接受度與傳播效果,這樣當我們體味與理解角色或事件中的情感時,就會感覺更加真實,也會更加投入。
中國古代對音樂語態的深刻闡釋,為本土電影音樂聲情關系的表達提供了傳統的理論依據。比如電影《赤壁》中“斗琴結盟”的劇情設置,從文化基礎和心理依據的傳統淵源上看,這一情節的合理性是對古代聲情思想進行萃取和轉化后的結果,導演吳宇森在電影中藝術性地利用了“奏樂明志”與“聽樂觀志”的文化符號。中國古代君子修身養德以樂為首,孔子提倡“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25],目的在于充分發揮音樂治性理情、養德明志的積極作用,音樂修養成為古代士人人格修養的重要部分。影片中“斗琴”的雙方諸葛亮與周瑜都是傳統標準的士大夫,兩人也都擁有極高的音樂素養,《三國志·吳書·周瑜傳》載:“瑜少精意于音樂,雖三爵之后,其有闕誤,瑜必知之,知之必顧,故時人謠曰:曲有誤,周郎顧?!盵26]《三國演義》也以小說家的筆法描寫了諸葛亮巧唱“空城計”,以琴退敵的奇絕故事,因此影片中二人“斗琴”的情節正是建立在古代樂教的文化語境中的。瑜亮琴藝超群,但他們之間并不是進行單純的技藝較量,而是借助音樂言志和觀志來進行“琴語交謀”,這種交流建立在彼此對琴音所表達的內在意義共識的基礎上,最終雙方達成樂語的對話。其中琴曲的選擇內含隱喻的指示意義,周瑜奏《廣陵散》,此曲描寫了“荊軻刺秦王”的故事,充滿了戈矛殺伐的氣氛,與戰爭較量的權衡心理相應和,諸葛亮奏《流水》,傾訴江河之志,并暗示將周瑜引為知己的結盟之心,最后瑜亮由斗琴變為合奏也隱喻了兩國合作抗曹的決心,影片中琴語是作為人物情志話語交流的載體而存在的。意大利電影《海上鋼琴師》(1998)同樣巧妙地設置了斗琴情節,鋼琴音樂在影片中雖也集中體現了人物個性與情感輸出,但其意義無疑是更想通過兩位鋼琴師之間精湛技藝的比拼,表達出自然與功利兩種心態在藝術價值上的高低。可以說,兩部影片中音樂都“具有作為戲劇元素接入劇作結構的藝術功能”[27],但不同的是,西方電影音樂是以顯性表達來展現情節張力的,中國電影音樂則呈現出含蓄隱性的色彩。
中國古代音樂思想強調音樂語態形成的心理機制,在倡導樂教的文化語境中凝定為“明志”與“觀志”的音樂文化傳統。本土電影音樂的話語形式注重對人物內心的描述、情志的表達,電影與觀眾之間借由音樂形成雙向互動和交流,并由傳統聲情關系生發出適應電影場景主題、深化電影思想、突出電影人物的音樂文化意象,以含蓄隱性的音樂語言形成了區別于西方電影音樂的獨特的話語形態。
三、電影音樂屬性的審美風格
中國古代音樂思想的理論闡述建立在政治、社會實踐的基礎上。音樂審美風格是中國古人哲學觀念落實于藝術實踐的反映,蘊含了對萬事萬物認知的思維方式。音樂話語作為政治話語實踐的重要部分,表現出推重致用、偏重情志的審美向度,音樂屬性被納入哲學認知體系與政教審美范疇,從而呈示出中正平和、德善清雅的審美風格。
首先,中國古代音樂的審美風格反映了中國傳統的認知思維。從音樂的物理質性來看,五聲六律相成,清濁、疾徐、剛柔、周疏相濟,音樂的協調平衡可謂之“和”,“聲出于和,和出于適”[28],當內在情感處于適恰的維度,則情適而音諧,發為“中和”之樂。從音樂的實際聽感來說,“中和”之樂有助于身體氣息順通、舒理血脈?!秴问洗呵铩みm音》曰:“故樂之務在于和心,和心在于行適。夫樂有適,心亦有適?!盵29]適切的音樂會讓人產生愉悅舒暢的心理反應,甚而具有療愈心情的作用。古人由音樂之“和”推及為萬物之“和”,因此,“和”又被擴展為中國古代關于“天人”關系與“人人”關系的最高理想?!秴问洗呵铩ご髽贰吩疲骸胺矘罚斓刂?,陰陽之調也?!盵30]認為音樂的產生是由天地陰陽至和而發的,“大樂與天地同和……和,故百物不失。”[31]只有萬事萬物達到和諧不失的理想狀態才能產生最極致的音樂。嵇康在《琴賦》認為“中和”之樂最能體現宇宙世界的整體平衡,最符合圣道德化:“總中和以統物,咸日用而不失?!盵32]“中和”始于評“樂”,衍而成為中國古代普遍的藝術審美標準。
其次,中國古代音樂的審美風格反映了中國古代的政治統治邏輯。音樂的情感機制決定了表達與接受的諧振與共鳴,所以不同語態的音樂與個人情志、社會俗尚能產生交互作用,“是故志微、噍殺之音作,而民思憂。啴諧、慢易、繁文、簡節之音作,而民康樂。粗厲、猛起、奮末、廣賁之音作,而民剛毅。廉直、勁正、莊誠之音作,而民肅敬。寬裕、肉好、順成、和動之音作,而民慈愛。流辟、邪散、狄成、滌濫之音作,而民淫亂?!盵33]諧和的音樂能使人心平,心平則德和,德和則政修,《左傳·昭公二十年》載晏嬰諫齊侯語:“和五聲也,以平其心,成其政也?!盵34]指出和平雅正之樂對政治的正向作用,所以“正其樂,而天下順焉”[35]。與“和樂正聲”相對的是“奸聲淫樂”,《禮記·樂記》云:“凡奸聲感人,而逆氣應之。逆氣成象,而淫樂興焉?!盵36]樂調不和致使邪氣襲逆,若長期刺激聽覺會擾亂心志,產生邪慢之心,給社會帶來反向作用。因此統治者既要充分利用善美、雅正的樂音調節人心、教戒化民,又要警惕邪聲淫樂的侵擾和危害,如《呂氏春秋·音初》載:“和樂以成順。樂和而民鄉方矣?!盵37]《適音》也說:“故先王之制禮樂也,非特以歡耳目、極口腹之欲也,將以教民平好惡,行理義也?!盵38]“奸聲淫樂”與禮義相背,如果廣泛傳播不加拒斥,則會導引社會風俗流向是非不辨、淫佚作亂的一面,“流辟誂越慆濫之音出,則滔蕩之氣、邪慢之心惑矣,感則百奸眾辟從此產矣?!盵39]因此,中國古代統治者尤其重視樂教,目的就是通過正雅、和潤、清麗之音“禁邪歸正”,所以“正樂”成為中國古代治國理政最為重要的手段之一。
中國電影音樂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古代音樂審美觀念的影響,通過電影音樂內隱的象征意義來展示傳統的認知思維。比如極富古韻的水墨動畫電影《山水情》,就借古琴藝術傳達了傳統思維的認知方式與精神價值。影片以琴師授琴和少年學琴為主題,展現了從琴藝至琴道的修習體悟過程,琴師在教授琴技之后,帶領學徒游歷自然山水,感悟自然造化,體現了中國文化重視身心實踐的認知方式,蘊含著順應自然、崇尚內在的精神追求。古琴在中國傳統文化中享有神圣的地位,其形制與技藝包含了深刻的文化內涵,“琴,神農造也……上觀法于天,下取法于地,近取諸身,遠取諸物,于是始削桐為琴,練絲為弦,以通神明之德,合天地之和焉?!盵40]寄托了古人天人合一、征圣崇道的精神信仰。影片中少年習琴須通過靜氣凝神感受萬物自然變化的氣息,琴聲隨四季變化而與萬物呼應,以琴樂與自然相通表現了天地同和的傳統哲學思維,古樸虛靜、清微幽遠的琴樂與水墨山水的自然色調、琴師淡然隱逸的氣度構筑了自然和諧的意境,使整部影片充滿玄意與禪味。再如,以戰國末期為背景的兩部影片《秦頌》和《英雄》,也借古琴傳達了“天道”與“政道”的深層意蘊。《秦頌》中精通音律的琴師高漸離以琴載道,以清麗明亮、恬淡靜謐的琴音展現了個人淡泊名利、出塵脫俗的高尚人格,以“中正平和”的琴樂反對秦王的偏狹暴虐,向觀眾傳遞了“樂者天地之和”的美政理想?!队⑿邸分泄徘俚难葑嗯c配樂出現在無名與長空兩位俠士棋亭對決的場景中,盲人老琴師于滂沱大雨中盤膝撫琴,神情泰然,配樂選用了《流水》《梅花三弄》《酒狂》等經典琴曲,人物微妙與細膩的內心世界具象化為琴聲表達的意象圖式。影片中塑造的幾位英雄在征伐不斷的戰國末期,都胸懷天下,最后為了“天下大和”而放棄了刺殺秦王。古琴成為影片中呼應主題的重要藝術形象。作為“圣人之器”的古琴蘊蓄著促成天地和諧的神秘力量,“稽古至圣,心通造化,德協神人,理一身之性情,以理天下人之性情,于是制之為琴。其首重者,和也?!盵41]《英雄》中的古琴照應和升華了電影天下為“和”的主題思想,賦予了“英雄”形象更為豐富的文化內涵。
中國古代音樂的審美風格與中國古代的思維模式緊密相連,重實踐、尚實用的傳統認知方式,在音樂實踐中逐漸凝固為中正平和、德善清雅的音樂審美風格,包含著中國文化對自然與人類、藝術與政治關系的深刻理解。中國電影音樂深受傳統音樂審美風格的熏陶與浸染,審美取向體現了對天道、人道、政道的尊崇,通過本土電影音樂的獨特話語表達,反映了中國文化對自然和諧的藝術追求。
結語
中國古代音樂思想是本土電影音樂藝術形態形成的內源性動力,它反映了中國傳統文化獨特的心理和群體思維,凝定了中華民族的藝術心態和審美方式,標示著中華民族文化的印記。面對民族文化認同的加深與全球化趨勢的發展背景,中國電影音樂要在“民族本位”與“走向世界”的道路上有所拓展,既要植根于傳統的“樂道”,又要在新的媒介話語中進行改造與轉化,充分發揮以古代音樂思想為核心的傳統文化理論塑形與提高中國電影藝術辨識度的重要作用。一方面勢必要真正理解中國電影音樂的傳統淵源與思維特征,極大地利用和開發古代音樂思想優質的傳統資源,使電影音樂在中華民族的群體接受中引起藝術共鳴,喚起民族的審美記憶和共同情感;另一方面也應該看到“電影音樂在速度、節奏、題材、風格上有其特殊的規定性”[42],不能一味地追求與古代音樂思想的全盤合拍。在新的文化語境下,如何在繼承傳統音樂思想的同時,又能實現創新性轉化,把傳承經典和全球視野結合起來,既適當吸收西方音樂思想中的有益元素,借鑒西方電影音樂的成功實例,又不失中國民族文化的本體地位,體現開放的涵容性,使中國電影音樂的思想性與藝術性進一步協調融合,彰顯更加廣泛的藝術價值與文化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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