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忞煜
2023年4月,印度國家教育研究和培訓委員會(國家教培委)發布了新修訂的教材。其中,11年級(高二)歷史教科書《印度歷史專題》刪去了講授莫臥兒王朝史的章節。盡管印度國家教培委解釋本輪修訂是為減輕受新冠疫情影響的學生的考試壓力,但其解釋未能平息印度國內外因此產生的巨大爭論。在后殖民時代的印度,如何看待并教授由突厥化蒙古人巴布爾在印度建立的莫臥兒王朝的歷史一直觸動印度各方的敏感神經,每一次涉及莫臥兒王朝的“修史風波”都堪比印度民族建構深層次矛盾和創傷記憶的“軀體化”反映。
獨立前的印度長期使用英國殖民者編寫的歷史教科書。上世紀60年代,印度教培委著手編寫統一的歷史教科書,并于60~70年代先后問世。經歷印巴分治帶來的巨大沖擊后,印度政府期待國家教培委的教科書能緩和印巴分治帶來的宗教隔閡,凝聚下一代的印度民族意識。第一批被委以重任的歷史學家如羅米拉·塔帕爾、拉姆·沙蘭·夏爾馬、薩蒂什·錢德拉、比潘·錢德拉等都在印度國內外一流高校歷史系接受了嚴格的學院派史學訓練,并在不同程度上受到馬克思主義影響。他們的工作在印度開國總理尼赫魯及其女英迪拉·甘地總理執政時期均得到印度國民大會黨(國大黨)政府的大力支持。1969年,負責官方史學相關學術撥款的印度歷史研究委員會成立,參與編寫國家教培委教科書的歷史學家夏爾馬任主任。1972年,國家教培委歷史教科書編寫委員會成員夏努爾·哈桑出任教育部長。
這一代左翼民族主義史學家部分繼承了殖民史學的線性敘事,將莫臥兒王朝和更早的德里蘇丹國納入“印度帝國史”的框架之中,但相比凸顯宗教沖突的殖民史學和右翼民族主義史學,他們更重視用經濟政治分析來解釋王朝的興衰和歷史變遷。在殖民時代的教材和民族主義者的敘事中,穆斯林皇帝奧朗則布迫害印度教徒引發的叛亂被認為是莫臥兒帝國衰落的核心原因。但是在1978年發行的、供11和12年級使用的老版《中世紀印度》教材中,莫臥兒帝國走向衰落的關鍵原因不僅在于奧朗則布對印度教徒的迫害,更在于貴族新增俸地不足、貴族內部矛盾加劇及對農民的盤剝無度。
左翼民族主義史學家們的學術工程不僅為長期被認為“缺乏歷史書寫”的印度構建了一個連續的歷史書寫脈絡,也為獨立之初印度中央政府希望建立一個“世俗”且擁有強大中央政治權威的國家找到了歷史上的先聲。對莫臥兒王朝興衰的討論更在無形中回應了當時印度朝野的一種呼聲——希望古都德里再次出現一個強有力的中央政府,它能有效彈壓地方政治勢力和宗教社群主義者,保護普通民眾,并讓印度再次煥發“帝國榮光”。
但是,受限于制度和人力物力,印度中央政府難以整合全國中學教育。印度的中學附屬于約70個由中央或各邦立法認可的中等教育委員會。其中,僅直接附屬于中央中等教育委員會的學校才全面使用國家教培委版教科書。據估測,到21世紀初,使用國家教培委版教科書的學生僅占印度學生總數的約10%。其他教材或部分采納這些教科書的內容,或“另起爐灶”。即便如此,擁有中央政府背書的國家教培委版教科書依然是印度通行范圍最廣的系列教科書,這也使其成為幾十年來印度國內意識形態爭奪的“主戰場”之一。
當在尼赫魯、英迪拉·甘地時代的左翼民族主義史學家們努力在莫臥兒王朝身上挖掘印度“多元帝國”的燦爛往事時,印度教民族主義者也在不斷發展以“印度教徒民族反抗外族入侵”為主線的印度教右翼歷史書寫以對抗中央的“政學同盟”。在這種歷史敘事中,印度教徒民族的祖先生活在上古時期的印度河流域,并在羅摩的統治下凝聚成了一個印度教徒民族國家。此后,包括莫臥兒王朝建立者在內的外族先后入侵印度,但是印度教徒民族涌現了許多反抗侵略的英雄,最終贏得了民族獨立。

位于印度北方邦的阿格拉紅堡局部,該建筑是莫臥兒王朝時期著名城堡。
除話語層面的對抗,印度教右翼組織國民志愿服務團(RSS)還建設起了自己的研究機構,即全印歷史編纂計劃署與學校網絡。時至今日,國民志愿服務團的知識協會(Vidya Bharati)已建立起全印最大的學校網絡之一。此外,同樣由國民志愿服務團骨干建立的部落民福利社(Vanvasi Kalyan Ashram)和辨喜中心(Vivekananda Kendra)等亦建立了自己的學校網絡。憑借獨立于政府的知識生產和教育機構,右翼史觀得以影響了一代又一代印度青年學生。
尤其在古吉拉特邦、馬哈拉施特拉邦和印地語區各邦,在地方執政勢力的庇護下,右翼民族主義教材一直比印度國家教培委版教科書更加通行。在這些教科書中,莫臥兒王朝史并不被視為值得學習的印度王朝史,而是和英國殖民統治時期歷史一樣,屬于外族奴役印度的屈辱記憶。隨著上世紀80~90年代以來印度教民族主義運動的全面發展,“抹去巴布爾的名字”的口號也隨著右翼黨工的足跡傳遍印度各地。
在發展基層教育的同時,印度教民族主義者也不斷呼吁并推動修訂國家教培委版教科書。2001年,印度人民黨(印人黨)政府推出了一套更加符合右翼史觀的國家教培委版教科書。不過隨著2004年國大黨的重新執政,政府又著手替換了印人黨主政時期編寫的教科書,回歸了左翼民族主義史學。并且,其第三套教材還結合新近研究成果展現了奧朗則布和被長期視為宗教寬容典范的皇帝阿克巴之間的共性。例如,12年級教材《印度歷史專題》的《君王和編年史:莫臥兒宮廷》單元特別指出奧朗則布不僅任用拉其普特和馬拉塔將領,還曾下令為重修神廟撥付資金。這一修改引發了堅信奧朗則布一直迫害印度教徒的印度教民族主義者的反彈。2021年4月,一名印度網民質疑國家教培委版教科書是美化奧朗則布的“左派宣傳”。拉賈斯坦邦的基層法院亦要求教育部不再“美化莫臥兒”。這次國家教培委修訂教材刪去的便是在過去幾年引發巨大爭議的這一章內容。
但是,無論是國大黨內外政客為右翼史學教育站臺,還是專業歷史學者對“莫臥兒中心論”的質疑和批評,并非僅因“去伊斯蘭”的立場,而是更多寄托了各方對國大黨中央在政治和知識領域“雙重集權”的不滿。這種不滿情緒和分權訴求對印度教民族主義者最終取代國大黨執政功不可沒。
由于與尼赫魯不和,來自北方邦的國大黨主席普魯肖坦達斯·坦登在1950年就任后不久便被迫辭職。與坦登往來密切的印地語區知識分子也一直批評尼赫魯政府推廣印地語不力。對坦登和他的支持者來說,德里執政集團在想象“文化多元且中央集權”的莫臥兒帝國歷史的同時正不斷將基層權力收歸德里,并以“多元文化”的“世俗政治正確”限制基層以印度教和印地語文化發動政治動員的能力。在這種情況下,右翼史學提供了另一種可能。1952年,國民志愿服務團在北方邦建立了第一所名為“薩拉斯瓦蒂少兒宮”的學校,坦登應邀出席落成典禮。北方邦教育部長、國大黨元老桑普拉南達亦曾駁斥對北方邦各地教科書宣揚印度教的批評。在此后幾十年中,北方邦成為了右翼歷史教育的沃土。
即便是學院派歷史學家中亦不乏不滿印度史研究現狀之人。早在1992年,出生于外交世家的歷史學家桑賈伊·蘇布拉馬尼亞姆便發文批評左翼史學家壟斷學術權威及其研究存在的問題。蘇布拉馬尼亞姆自己對南印度和印度洋史的研究也有力沖擊了印度史研究的“莫臥兒中心主義”。日后參與編寫第二套教科書的德里大學歷史系教授米納克辛·賈殷也曾專門撰文批評左翼史學的“經濟決定論”、刻意回避穆斯林王朝毀壞寺廟等殘暴之舉、對非穆斯林王朝關注不足等問題。
誠然,國大黨執政時期凸顯以莫臥兒王朝為代表的“德里帝國”歷史有“公器私用”之嫌,但是也不應全盤否定以德里為中心的政治史對印度國家建設的重要意義。印度獨立后,左翼史學家在前人的研究基礎上,從雜亂無章的印度政治史中為印度梳理出了一個上承孔雀王朝、笈多王朝,經德里蘇丹國、莫臥兒王朝和英國殖民時期,最終到印度共和國的政治史主軸,并以歷史唯物主義為線索將多元文化串聯在一起。其中,疆域遼闊的莫臥兒王朝對塑造德里中央政府的政治權威、印度國民的政治共同體意識,并為印度聲稱的在南亞及周邊地區的勢力范圍提供歷史依據等方面均有重要意義。不斷削弱乃至抹除莫臥兒王朝存在割裂政治史敘事、削弱中央政治權威的風險。

正在上課的印度當地中學生。
回望歷史,自詡秉承“文明開化神圣使命”的英國殖民者在1857年印度民族大起義后通過假裝莫臥兒王朝的繼承人來鞏固殖民統治。眼下印度政府和史學家若決意對歷史書寫“去莫臥兒”,便不可避免地需要進一步打破現有史學和史料束縛,借助印度教和其他素材建構新的“大一統印度教國家”的歷史敘事,這也將重構印度與外部世界對接的歷史話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