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暉 楊倩倩



數字化時代,互聯網的普及使信息傳遞變得更加便捷快速,但也為網絡暴力和網絡欺凌等問題的出現提供了土壤。網絡暴力是指在互聯網、社交媒體等數字平臺上,通過言語、圖片、視頻等方式對他人進行惡意攻擊、威脅、騷擾、誹謗等行為,造成受害人身心健康、人格尊嚴和社會形象的損害。與傳統暴力相比,網絡暴力是社會暴力行為在網絡世界的延伸,其表現形式更加多樣,發生更加頻繁,識別更加困難。它不僅對受害者的精神、身體構成威脅,還會對社會心理、文化和穩定產生惡劣影響。印度作為世界上互聯網用戶數量最多的國家之一,網絡欺凌率也趨于高位,網絡暴力事件頻發對印度的個人安全和社會穩定都造成了嚴重后果。
一、印度網絡暴力現狀
印度已成為全球第二大互聯網國家,網絡和社交媒體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在印度普及發展。據思科(CISCO)發布的年度互聯網報告,2023年印度網民數量達到9.07億人,約占印度全國總人口的64%。在越來越多的印度人民享受網絡便利的同時,他們也面臨著前所未有的網絡暴力、色情泛濫、聲譽侵害等潛在危險。
根據印度國家犯罪記錄局(NCRB)發布的數據,2019年,印度發生了44546起網絡暴力案件,較2018年增長63.5%,成為全球網絡暴力犯罪排名第一的國家。其中,網絡騷擾和網絡欺凌是最常見的網絡暴力形式,占網絡犯罪的一半以上,僅2022年與網絡欺凌相關的網絡暴力、網絡跟蹤等案件較上一年就增加了36%。根據印度全國婦女委員會(NCW)2021年的一份報告顯示,自新冠疫情暴發以來,印度網絡騷擾案件增加了5倍。其中,針對婦女、兒童弱勢群體以及新聞工作者、女性從政人員等特殊群體的網絡暴力數量更加驚人。總體而言,印度網絡暴力呈現出參與人數眾多、形式復雜多樣、目標群體多為女性和兒童、政治分化明顯、結果影響惡劣等特點,嚴重影響了印度社會的安全和穩定。
(一)參與人數眾多
根據印度互聯網協會(IAMAI)和數據咨詢公司凱度(Kantar)發布的《2022年印度互聯網報告》顯示,大部分印度人已經成為活躍的互聯網用戶,7.59億人每月至少訪問一次互聯網,2025年這一數據預計將增長到9億。在如此龐大的網民基數背景之下,一旦網絡暴力事件發生,隨即會在短時間內迅速擴散,引發眾多人員關注甚至參與。據《今日印度》報道,印度中央調查局(CBI)破獲了50多個即時通信軟件和社交平臺的群組,其中超過5000名違法人員參與網絡兒童性虐待案,每天有超過11.6萬次的網絡引擎搜索與兒童色情內容有關。這一針對兒童的網絡暴力參與者遍布全球約100多個國家和地區,涉嫌傳播、儲存、觀看、買賣兒童性剝削資源(CSEM),其參與人數之多令人咂舌。
(二)表現形式復雜多樣
一是網絡暴力的內容涉及廣泛,既有針對女性的性騷擾、針對兒童的網絡欺凌,也有針對特定宗教、種族、地區等的仇恨言論;二是涉及的網絡暴力類型多樣,包括言語攻擊、惡意軟件、網絡釣魚、人肉搜索、性騷擾等等。其中的言語攻擊最為常見,占印度網絡暴力案件總數的大部分;三是網絡暴力的傳播途徑廣泛,除了推特網(Twitter)或臉書(Facebook)等常見網絡平臺外,經由電子郵件、網絡評論、短信、圖片、流媒體視頻等各種形式的網絡暴力和騷擾令普通民眾防不勝防。
(三)女性和兒童是主要的網暴對象
在印度諸多的網絡暴力事件中,由于印度社會父權制和文化厭女傾向根深蒂固,女性和兒童是最常受到攻擊的脆弱群體。
印度女性在網絡暴力中不僅遭受謾罵、惡意評論、威脅和騷擾等侵害,還經常成為網絡色情和淫穢圖片的受害者。國際計劃組織(Plan International)2020年的一項調查報告顯示,社交媒體上超過58%的年輕女性面臨騷擾和虐待。另外,根據印度國家犯罪記錄局(NCRB)的數據,2018年至2020年,印度針對女性的網絡犯罪也相應激增,因發布色情內容而提起的案件激增了110%。
除此之外,印度對兒童的網絡安全保護也嚴重不足。根據印度的民意調查,超過85%的兒童遭受過網絡欺凌。與此同時,一項關于多國網絡安全的調查結果顯示,報告遭遇過網絡性騷擾的兒童中,印度占到30%,其遭受網絡欺凌的頻率是全球平均水平的兩倍,大大高于排名第二的美國(占19%)。而這些兒童中,女童受到的網絡暴力更高。根據國際刑警組織的數據,從2017年到2020年,印度官方報告的240萬起兒童網絡性虐待案件中80%是14歲以下的女孩。
(四)政治分化明顯
在印度的一些網絡暴力事件中,特別是針對政治人物和政治話題,只要有不同的意見,網民就會群起而攻之,甚至不論是非對錯。一些網民早已把自己立場化,在該立場下他們進行政治抱團,進而對其他黨派實施網絡暴力。在眾多針對印度女性從政人員的網絡暴力事件中,政治分化愈加明顯。非政府組織(Amnesty)調查發現,在社交媒體推特網上,印度的女政治家平均每天收到113條有問題或辱罵性的推文,其遭受網絡暴力的比例為英美國家女性從政者的兩倍,且地位越高、影響力越大的女性遭受網絡暴力的概率越大。其中,所屬政黨是影響網絡暴力的關鍵因素。
(五)結果影響惡劣
作為網絡安全最差的國家之一,印度的網絡暴力影響和傳播范圍廣泛,涉及不同年齡、性別、職業、地區的人群,其傳播速度之快、影響范圍之廣不僅給整個社會帶來了嚴重的消極影響,而且對受害者身心造成巨大的甚至是不可逆的創傷。據英媒《每日郵報》報道,2022年印度一名美女網紅因為不堪網絡暴力,在家中選擇自殺,年僅16歲。歷史學家奧黛麗·特魯施克(Audrey Truschke)告訴印度國際特赦組織,她由于發布了有關現代印度文化和政治的文章而經常受到帶有性別偏見的憎恨言論甚至人身攻擊。
此外,網絡暴力還構成了一種社會控制形式,不僅對女性,而且還進一步抑制了其他邊緣化群體的數字公民身份。網絡暴力的幸存者可能會因為恐懼退出網絡空間,在極端情況下還可能導致自殘甚至自殺。印度女權主義(FII)的研究發現,在經歷過網絡騷擾的女性中,36%的人根本不采取行動,28%的人表示,在遭受網絡虐待后,她們有意減少自己的網絡存在。例如,2021年,一名20歲的印度女孩因在視頻網站上發布自己跳舞視頻而遭到騷擾和威脅,最終被迫關閉了她的視頻網站賬戶。
二、印度打擊網絡暴力采取的主要措施
日益嚴峻的網絡暴力問題使印度在2019年成為全球網絡暴力排名第一的國家。隨著網絡暴力事件頻發,印度政府逐漸意識到網絡暴力問題的嚴重性,并已積極采取相關措施解決這一問題。近幾年,針對網絡暴力問題,印度政府采取了一系列包括法律法規的制定和完善、建立相關機構和組織、實行相應的數字安全計劃等措施,以期打擊網絡暴力,減少其帶來的不良影響。
(一)制定法律法規打擊網絡犯罪
印度最早關于網絡欺凌的整治始于2000年的《信息技術法》。涉及對網絡欺凌進行了相關規定。其中第67條規定,以電子形式出版或傳播淫穢材料處以最高五年監禁或十萬盧比罰款;第507條規定,通過匿名信恐嚇他人的處以最高兩年監禁。此外該法第66條E節還對侵犯他人隱私的行為作出規定:任何人傳播、發布他人照片,故意侵犯其隱私的,處以最高三年監禁或最高三萬盧比罰款。
2008年印度通過了《信息技術(修正案)法案》,增強了針對利用互聯網和計算機犯罪的約束性和懲戒度。
2013年,在印度修改的刑法中,將網絡騷擾和網絡詐騙確定為刑事犯罪,增強了對網絡犯罪的懲罰力度。
為強化青少年兒童的網絡安全和隱私保護,印度政府計劃于2023年通過《數字印度法案(草案)》,或將進一步懲戒兒童性虐待現象在互聯網的傳播。同時,新法案強調網絡的“年齡門檻”,通過監管成癮技術,加強未成年人的網絡信息數據、社交網絡平臺、游戲和博彩應用等程序的信息安全和隱私保護,通過強制性“不跟蹤”原則避免兒童成為廣告目標的數據主體。
(二)設立專門機構保護婦女兒童網絡安全
目前,印度主要有兩個機構負責監督和打擊與婦女、兒童相關的網絡暴力和網絡欺凌。
一個是1992年1月31日設立的印度全國婦女委員會(National Commission for Women,NCW),幾乎所有州政府也相應設立有州婦女委員會(State Commission for Women,SCW)。全國及各州婦女委員會的具體職責包括:研究和監督婦女在憲法和法律保障范圍內的權益保障;審查現有婦女保障立法并在必要時提出修正建議;調查涉及剝奪婦女權利的投訴,包括打擊網絡暴力、通過監測和報告網絡暴力事件、支持女性受害者提起法律訴訟等。
另一個是依據2005年印度議會法案《保護兒童權利委員會法》設立的國家兒童權利保護委員會(National Commission for Protection of Child Rights,NCPCR),該委員會于2007年5月在印度政府婦女和兒童發展部的主持下開始運作,其主要通過宣傳和教育,提高公眾對兒童網絡安全的意識,幫助家長和學校管理者預防兒童遭受網絡暴力侵害。
(三)發起“數字沙克提”運動
為進一步遏制針對女性的網絡暴力泛濫,印度全國婦女委員會(NCW)于2018年發起了名為“數字沙克提”(Digital Shakti)的網絡安全運動,旨在向廣大女性傳播網絡安全知識,幫助女性有效應對網絡暴力事件的發生。
“數字沙克提”運動自啟動以來逐年推進,至今共經歷了四個階段。第一階段為2018年6月至2019年12月,印度全國婦女委員會與臉書平臺合作舉辦了135場網絡安全和數字素養研討會,印度的六個邦共62000名女性參與了研討會,接受了網絡安全培訓。第二階段于2020年2月11日啟動,主題更新為“我們思考數字化——數字沙克提運動”。該階段耗時約一年,不僅在印度北方邦首府勒克瑙舉辦了規模300多女性的線下研討會,而且還舉辦167場培訓,包括學生、教師和個案工作者在內的不同背景15000多名網友獲得了培訓。第三階段開始于2021年3月4日的拉達克的列城,在該實施階段的一年時間里,開設了數據隱私、網絡倫理和網絡法等課程,幫助印度各地的150萬女性了解網絡安全,實現網絡掃盲,提升數字素養。此外,本階段還啟動了一個資源中心項目,旨在幫助提供與女性有關的網絡案件信息。2022年,印度全國婦女委員會與網絡和平基金會(Cyber Peace Foundation)和Meta(臉書母公司)合作,啟動了“數字沙克提”(Digital Shakti)運動的第四階段,計劃將本階段打造成婦女安全網絡空間的里程碑,這一版本專注于幫助印度女性掌握數字技能,并讓她們有意識、有能力去反對任何非法的網絡活動或網絡暴力,為打擊針對女性的網絡暴力爭取更安全的網絡空間。
(四)實施網絡犯罪預防計劃(CCPWC)
2019年,印度內政部發起了預防針對兒童的網絡犯罪(Cyber Crime Prevention against Women & Children,CCPWC)倡議,主要目標是建立一項針對少年兒童網絡犯罪的有效預防機制。一方面,該倡議開發了一個專門的門戶網站和幫助熱線,方便受害者或投訴人以匿名方式舉報包括網絡欺凌在內的網絡暴力,對于有關兒童色情、兒童性虐待以及強奸、輪奸等惡劣網暴投訴事件,可采取跟蹤模式迅速應對。另一方面,僅供執法機構訪問的國家性犯罪者數據庫(NDSO)門戶網站也相應啟動,以有效跟蹤和調查網絡性犯罪案件,提高應對效率。為有效實施該計劃,截至2022年11月12日,內政部(MHA)已向各邦/中央直轄區(UT)發放了94.5億盧比,用于建立網絡取證兼培訓實驗室以及開展能力建設培訓,旨在加強網絡犯罪調查,并提高警官、檢察官和司法官員的能力和水平。
三、印度打擊網絡暴力面臨的困境
印度政府高度重視預防和打擊針對婦女兒童等群體的網絡暴力,采取了一些舉措,并取得了一定成效。但是由于印度特殊的歷史文化、社會、經濟及政治背景,其打擊網絡暴力也面臨多重困難,舉步維艱。
(一)法律針對性不強
雖然印度政府在打擊網絡暴力的法律法規建設上進行了一定的探索,但迄今為止,還沒有一部專門應對網絡暴力的法律法規。而關于網絡暴力的相關法律法規又碎片化嚴重、針對性不強。如《信息技術法》中第67條規定“以某種方式處理網絡暴力或網絡欺凌”,就缺乏具體的法案或條款,對于如何處理網絡暴力語焉不詳。即使是時隔23年后制定并即將發布的《數字印度法案(草案)》,也僅在網絡安全方面強調“加強對未成年人的保護”,而對于出現的針對未成年人的網絡暴力究竟如何保護的法律條款卻寥寥無幾。現有的法律法規主要針對網絡犯罪領域,而非網絡暴力或網絡欺凌,這使得實踐中對于網絡暴力的打擊往往處于“無法可依,執法不嚴”的尷尬境地。
(二)網絡監管不力
為了打擊網絡暴力行為,更好地保護公民的網絡安全,印度政府建立了全國婦女委員會(NCW)、國家網絡安全運營中心(NCSOC)等一系列組織機構,并設立了相關的網絡犯罪門戶網站,方便舉報網絡暴力和犯罪行為。然而,調查顯示,在實際運作過程中印度相關部門出現監管不力等問題,尤其是對于網絡暴力的女性受害者通常不予立案,而網絡犯罪門戶網站中許多案件的處理也處于懸而未決的狀況。究其原因:一方面,印度的網絡空間巨大且復雜,互聯網普及率較高,增加了網絡監管的難度。另一方面,由于互聯網的匿名性,施暴者可以隱藏自己的真實身份和信息,使得網絡監管更加困難。
(三)網絡平臺疏于管理
長期以來,印度網絡中介機構遵循對其平臺上的內容不承擔責任的原則,網絡社交平臺忙于漁利,疏于自我規范,加之所謂的言論自由、網絡評論的匿名性助長了互聯網上兒童性虐待及其他網絡暴力行為的擴散。印度人權組織進行的一項采訪結果顯示,網絡暴力主要出現在推特網和臉書等社交平臺上,形式主要包括詆毀謾罵、公布隱私、人肉搜索以及死亡威脅等。而社交平臺社會責任感嚴重缺失,不管不問、視而不見的態度,更加助長了這種惡劣行徑。這些網絡經營主體管理責任的缺失和管理失范,致使有關部門在打擊網絡暴力方面困難重重。
(四)社會陋習根深蒂固
在世界互聯網用戶數量排名前20位的國家中,印度互聯網用戶年增長率穩居第一。互聯網的普及使很多普通人,尤其是印度女性和邊緣群體逐漸打破傳統社會藩籬,參與到社會公共領域的活動中來。但由于印度社會存在著嚴重的男女不平等和種姓歧視等問題,在很多地區的印度女性地位低下,尤其是低種姓的家庭,女性受教育機會和水平明顯低于男性,只能作為男性附屬品,從小被要求屈從,不能反抗男性權威。這一社會陋習也延伸到虛擬的網絡世界,導致了一些人在網絡上發布針對印度女性的攻擊性言論和惡意行為。加之更多的印度女性缺乏網絡安全防范意識,導致其更易在虛擬的網絡空間中受到語言攻擊、性騷擾、網絡跟蹤、人肉搜索以及其他形式的網絡暴力迫害。印度也因此成了網絡安全環境最差、針對女性網絡暴力最突出的國家之一。印度本土的一項報告顯示,在印度只有35%的女性報告了遭受網絡暴力的經歷,迫于社會壓力和輿論,更多女性傾向于隱瞞所遭受的網絡暴力經歷。
四、結語
隨著印度互聯網接入率和用戶普及率的提高,網絡空間的“公共屬性”愈發明顯。網絡暴力本質上作為一種違法信息傳播行為,對個人和社會造成的危害不言而喻。雖然印度政府采取了一系列措施來加強網絡暴力和網絡欺凌的打擊,但網絡暴力犯罪的統計數據并未發生明顯好轉。因此,如何在法治軌道內完成對信息自由流動與權益侵害風險防控的有效平衡,建立健全網絡暴力的法律規制體系,加大監管和打擊力度,提高公眾的防范意識和能力,都是印度未來必須要面對的問題。
【作者簡介】何暉(1979-),湘潭大學公共管理學院教授,博士,博士生導師,美國德州大學訪問學者,教育部國別和區域研究備案單位“湘潭大學南亞研究中心”常務副主任,教育部人文社科重點研究基地“武漢大學社會保障研究中心”研究員,湖南省綜合特色智庫專家,湖南省意識形態領域專家、青年工作者,湖南省民政廳民政研究專家,湘潭大學社會保障研究中心主任,《中國農村觀察》、《當代財經》、JDCTA等學術期刊審稿專家。
楊倩倩(1993-),女,河南周口人,湘潭大學公共管理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社會保障。
(責任編輯:古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