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音節(jié)量度形容詞副詞化過程的不平衡性考察

各語言中都存在量級系統(tǒng)，量度形容詞是具有[+量度]語義特征的性質(zhì)形容詞，[1]在人們?nèi)粘Ｉ钪惺褂玫念l率極高。但是在日常使用中，量度形容詞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在狀位，以“大”為例，“聲音大”中的“大”與“博爾德納夫聽了大吃一驚，大嚷道：‘什么？簡直瘋了”中的“大嚷”是一樣的，都是形容人的聲音大，是形容詞，只不過一個作定語，一個作狀語；而“大吃一驚”中的“大”表示程度深，它只能位于狀語，這種現(xiàn)象一般稱之為兼類，即“大”同時具備形容詞以及副詞的語法功能；而“大”由表義實在的形容詞演變成表義虛無的副詞過程，本文將其稱之為副詞化。但是并不是所有的量度形容詞都會經(jīng)歷副詞化，副詞化過程中也表現(xiàn)出了極大的不平衡性，本文主要對單音節(jié)量度形容詞副詞化過程的不平衡性進行考察。

一、單音節(jié)量度形容詞的確定

石慧敏（2017）提出：“衡量形容詞是否為量度形容詞的標準有：（1）數(shù)量+量度形容詞；（2）量度形容詞+數(shù)量；（3）量度形容詞+了+數(shù)量短語。”[2]量度形容詞至少能夠進入其中兩個構式，即可以進入“量度形容詞+數(shù)量”或“量度形容詞+了+數(shù)量”的句法構式中，且數(shù)量必須是定量，同時構式整體表偏離。綜上所述，“長-短、高-低（矮）、寬-窄、重-輕、貴-賤（便宜）、厚-薄、大-小、遠-近、深-淺、快-慢、晚（遲）-早、多-少、粗-細”就具有量度特征。

由于“賤”的[+量度]語義特征在現(xiàn)今被愈發(fā)削弱，而“便宜”也并不屬于單音節(jié)量度形容詞，故“賤”“便宜”不在本文討論范圍內(nèi)。因此，本文研究的單音節(jié)量度形容詞主要有以下27個：大-小、多-少、長-短、高-低（矮）、粗-細、厚-薄、早-晚（遲）、深-淺、快-慢、寬-窄、重-輕、遠-近、貴。

二、單音節(jié)量度形容詞的語法化

“語法化”通常指語言中意義實在的詞轉化為無實在意義、表語法功能的成分這樣一種過程或現(xiàn)象，本文研究的單音節(jié)量度形容詞的語法化主要考察它虛化為副詞的現(xiàn)象。

（一）副詞的界定

由于本文探討的是單音節(jié)量度形容詞語法化為副詞的情況，而形容詞本身也可以位于狀位修飾謂語，可能存在與副詞相混淆的情況，因此，本文首先要區(qū)分副詞與形容詞。楊榮祥提出，副詞只能充當謂詞性結構中的修飾成分，且不能被其他成分修飾，以其在句法結構中從來不充當被修飾成分，與形容詞區(qū)分開來。[3]如“快”。

（1）快起床！馬上就要遲到了！

（2）一片烏云飄了過來，很快遮住了陽光。

例（1）例（2）中，“快”都位于句子的狀語位置，而例（1）中的“快”不能受到程度副詞“很”的修飾，因為它是表示趕快義的副詞“快”，而例（2）中的“快”是表示“時間短”的形容詞“快”，自然可以受到“很”的修飾。

綜上所述，副詞一般只能在謂詞性結構中充當修飾成分，而且一定是充當修飾成分。

（二）單音節(jié)量度形容詞副詞化不平衡性歷時考察

本文擬從單音節(jié)量度形容詞副詞化進程以及在現(xiàn)代漢語中，單音節(jié)量度形容詞副詞化結果兩方面考察單音節(jié)量度形容詞副詞化的不平衡性。

1.副詞化進程速度不平衡考察

本文各選取了上古漢語、中古漢語以及近代漢語三個時期的三本經(jīng)典，通過分析這九本書，大致勾勒出單音節(jié)量度形容詞副詞化的進程，可以更好地觀察單音節(jié)量度形容詞的副詞化進程中的不平衡現(xiàn)象。

通過表1，可以發(fā)現(xiàn)，“大”“小”在周代時就作為副詞而存在，另外，“多”“少”“深”“重”“早”“晚”“長”作副詞，在上古漢語中也已存在，如：

（3）無已大康，職思其居。

（4）民亦勞止，汔可小愒。

（5）名，公器也，不可多取。

（6）大為難而罪不敢，重為任而罰不勝。

（7）無足曰：“必持其名，苦體絕甘，約養(yǎng)以持生，則亦久病長厄而不死者也。”

量度形容詞由于具有[+量度]的語義特征，并且形象可感，因此，經(jīng)常被借用來表達抽象的程度量，如例句中的“大”和“多”表示程度超過一般，“小”表示“稍稍”“稍微”。而“長”由于具有線性特征，經(jīng)常被用來形容時間，如例（7）中的“久”與“長”相對，作時間副詞，表示“時間長久地”。

中古漢語時期，“粗”“近”“淺”“厚”“薄”也進入了副詞系統(tǒng)，與上古漢語時期相比，低程度量程度副詞有所增加，多了“粗”“淺”“薄”，說明副詞系統(tǒng)得到進一步發(fā)展完善，此外，“厚”進入了高程度量副詞，“近”也進入了時間副詞，如：

（8）高去后，謝追曰：“阿酃故粗有才具。”

（9）執(zhí)汝使行刑，汝但勿言其使，無他，當厚相報。

（10）永徽之后，皆用帷帽施裙，到頸為淺露。

（11）近知當不死，罪不足至此。

例句中的“粗”“薄”“淺”都表示程度小量；例（9）中的“厚”形容“相報”的程度高；例（11）中的“近”作時間副詞表示過去時，可以翻譯為“我已經(jīng)知道我不應當死，我的罪過不足以被判死刑”。

到了近代漢語時期，副詞系統(tǒng)已經(jīng)基本完善，上文所討論的副詞，除了時間副詞“晚”“近”以及低程度量程度副詞“淺”“薄”外，基本都被使用，“快”產(chǎn)生了表示情狀方式的副詞義“趕快”以及表示“就要”的時間副詞義，前面都不可以再加程度副詞修飾，如：

（12）母親吩咐范進道：“我有一只生蛋的母雞，你快拿集上去賣了，買幾升米來，煮餐粥吃。

（13）到了天快明時，眼看離追上不遠了，那時也到了這于家屯了。

綜合整個單音節(jié)量度形容詞副詞化歷時性考察，可以發(fā)現(xiàn)單音節(jié)量度形容詞副詞化進程具有極大的不平衡性：“大”“小”是最早開始副詞化的，在周代就有副詞的用法，并且之后基本都有被使用，說明“大”“小”的副詞化進程快于本文中的其他詞；“多”“少”“深”“早”“長”副詞化時間略晚于“大”“小”，但在每個時代的使用頻率也較高；有些副詞如“晚”“淺”“薄”等，僅在個別時期短暫地出現(xiàn)過，之后便消失了；低程度量副詞“粗”的用法，在中古漢語時期才出現(xiàn)，并且一直沿用到近代漢語時期。

從表格中可以明顯發(fā)現(xiàn)一組相對的詞，表義積極的詞使用頻率遠遠高于表義消極的詞，如“大”和“小”，這說明表義積極的單音節(jié)量度形容詞副詞化等級更高；有些僅有表義積極的詞可以作副詞，如“粗”“長”“快”等。

本文在九本經(jīng)典中沒有搜集到“慢”“高”“低”“矮”“細”“遠”“輕”“遲”“寬”“窄”“短”“貴”在文中作副詞的語料，這也從另一個角度證明了單音節(jié)量度形容詞副詞化的不平衡性。

2.副詞化等級不平衡考察

由于本文考察的對象是形容詞語法化為副詞的現(xiàn)象，所以擬從其作副詞的比率來判斷其副詞化等級，作副詞的比率越高，說明其副詞化等級越高（如表2）

根據(jù)統(tǒng)計結果，正向量度形容詞作副詞的比率是遠遠大于負向量度形容詞的，證明正向量度形容詞副詞化等級往往會高于負向量度形容詞。特殊情況是《莊子》中的“晚”，根據(jù)語料庫搜索，“晚”在《莊子》中僅出現(xiàn)過一次，唯一的一次就是為與“早”形成對照而作了副詞，表達說話者認為動作行為或情況應早點發(fā)生，如：

（14）惜哉，子之蚤湛于偽而晚聞大道也！

到了中古漢語時期，且“淺”“薄”“粗”作為低程度量副詞時，一出現(xiàn)，其副詞化等級就較高，“粗”的副詞化等級尤為高，這可能與中國人委婉謙虛的性格有關。

到了近代漢語時期，值得注意的是，別的詞或有退出，或有突現(xiàn)，而“大”的副詞化等級一直穩(wěn)定維持在一個較高的狀態(tài)；“快”由于衍生出了“趕快”義和“將要”義兩個副詞義項，使用頻率高，其副詞化等級也較高；高程度量副詞“厚”在中古漢語時期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到了近代漢語時期，與“重”一樣，副詞化等級也較高。

綜上，可以得出正向量度形容詞副詞化等級往往會高于負向量度形容詞的結論，并且其中有一些副詞一經(jīng)使用，其副詞化等級就很高，這可能與當時的語言表達需要有關。

3.副詞化結果不平衡考察

到了現(xiàn)代漢語時期，《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7版）》將“大、多、快、少、深、小、早、粗”收錄為了副詞，且已虛化為副詞的單音節(jié)量度形容詞不再具備作為形容詞的典型句法功能，不能作主、賓、定、謂、補，不能前加程度副詞等。

形副兼類的量度形容詞多是表示積極意義的量度形容詞，而表消極意義的量度形容詞只有“小”和“少”，但與其相應的積極意義的量度形容詞“大”和“多”本身已經(jīng)是兼類詞了，由此可得，表積極意義的量度形容詞比表消極意義的量度形容詞更容易虛化為副詞。

表物性值的形副兼類詞最多，表動作、時間值的次之，而表空間值的則完全沒有。再從語義上看，表物性值的兼類詞有“大、小、多、少、粗、深”，表動作值的兼類詞有“快”，表時間值的兼類詞有“早”，而表空間值的兼類詞則沒有。[4]

三、單音節(jié)量度形容詞副詞化不平衡動因

單音節(jié)量度形容詞語法化的不平衡現(xiàn)象是由多種因素綜合造成的，本文擬對此作出探討。

（一）人的主觀認知

根據(jù)王慧青在《標記性理論與語言教學》（2006）一文中提出的趨美原則：在表示事物性質(zhì)和對事物評價過程中，無標記項表示的是積極的、正面的、與人們的愿望一致的意義；而有標記項表示的是消極的、負面的、不是人們所期望的意義。希望得到的被認為是符合常規(guī)的、正常的；不希望得到的被認為是不符合常規(guī)的，是有違常理的、不正常的，這在心理上被稱為“趨美原則”。[5]以“大”“小”為例，通常情況下，體積越大的物品越能吸引人們的注意力，這說明“大”比“小”更容易被人們所認知，人們對“大”“小”的認知順序始終是“大”在“小”之前。因此，表積極意義的量度形容詞為無標記項，而表消極意義的量度形容詞為有標記項，在對信息進行處理時，基于認知心理學，無標記項的使用頻率要遠遠高于有標記項的使用頻率，一般而言，某個詞使用頻率愈高，其語義虛化的可能性越大。

（二）同義副詞的競爭

語言是不斷發(fā)展的，如果每一時期所產(chǎn)生的新興副詞都全面保留，那么漢語副詞中的同義詞就會不斷增多，這與語言的經(jīng)濟性原則相違背，所以這種現(xiàn)象不可能持續(xù)存在，而阻止副詞無限累積的具體表現(xiàn)就是競爭。所謂競爭，是指某個或某些副詞將其他與之具有同義關系的副詞排擠出副詞體系的現(xiàn)象。以時間副詞“長”為例，“長”與“常”在古代漢語中都是表示“常常”的高頻副詞，兩者是同義競爭關系。通過對《世說新語》《祖堂集》以及《老殘游記》進行統(tǒng)計，本文發(fā)現(xiàn)頻度副詞“常”的用法遠遠高于“長”，說明“常”在同義關系競爭中占據(jù)優(yōu)勢地位，漸漸取代了“長”的頻度副詞用法。到了現(xiàn)代漢語時期，《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7版）》中依然收錄了表頻副詞“常”，而“長”在現(xiàn)代漢語中主要用作形容詞，至此，表頻副詞“長”被排擠出了副詞系統(tǒng)。

表示高程度量的程度副詞“重”“厚”以及表示低程度量的程度副詞“淺”“薄”在現(xiàn)代漢語中也已銷聲匿跡，主要用作形容詞，與“長”同理，在與同義副詞的競爭中被淘汰了。

（三）漢語雙音化趨勢

對于雙音化，可以簡單理解為基本語言單位（主要是詞）由單音節(jié)形式向雙音節(jié)轉化的現(xiàn)象。雙音化作為一種發(fā)展趨勢是中古漢語的事，此后產(chǎn)生了大量的漢語雙音詞。[6]以中古時期時間副詞“近”為例，在雙音化趨勢的作用下，時間副詞“近”和副詞詞尾“來”兩個高頻率緊鄰出現(xiàn)的單音節(jié)詞喪失了其間的詞匯邊界，結合成一個雙音節(jié)的語言單位“近來”，其意義和用法與“近”類似。到了近代漢語時期，“近來”已成為一個使用頻率較高的時間詞，在句子中修飾VP，或修飾S，這種用法一直沿用至今，在現(xiàn)代漢語中仍有很高的使用頻率，如：

（15）近來，許多讀者來信談論這一問題。

（16）近來投奔的知識分子往往發(fā)現(xiàn)，在海南這種現(xiàn)象似乎更為嚴重。

自此，雙音節(jié)時間副詞“近來”取代了單音節(jié)時間副詞“近”，“近”在現(xiàn)代漢語中主要用作表空間距離的形容詞。[7]

（四）委婉表達需要

“小”作副詞由來已久，但是在古代漢語中使用頻率不高。呂叔湘的《現(xiàn)代漢語八百詞》并未將其收錄為副詞，而是將其看作前綴，構成名詞，如“小孩”“小吃”“小寒”，從詞性上看，依然是形容詞，可以將其看作“小”的副詞義的隱退。但是程度副詞“小”最近在網(wǎng)絡語言中又重新流行起來，這可能與目前漢語中表示低程度量的副詞較少，且人們又有委婉含蓄、求新求異的表達需要有關。“小”作副詞早在西周就開始使用，本就可以修飾動詞、形容詞，這為它重新流行起來提供了基礎。并且“小”與形容詞或動詞組合，口語性強，簡短疏放，表達鮮明，不同于具有書面語色彩的“稍”，低程度量副詞“小”具有頑強的生命力。有學者將“小”看作是新興程度詞是不對的，程度副詞“小”早在西周時期就開始使用。[8]

低程度量副詞“粗”一出現(xiàn)就具有很高的副詞化等級同理，據(jù)本文考察，“粗”作副詞出現(xiàn)時，一般表達了說話者委婉自謙的態(tài)度，如：

（17）吾所居宅，微為壯麗，非吾心也。將賣之，別管一所，粗充事而已。

（18）師云：“自少出家，粗識好惡。”

（五）語義的相宜性

從上文可知，表動作值和時間值的正向量度形容詞都能轉為副詞，這是因為副詞的主要功能是充當狀語，限制、修飾謂語動詞，表動作值的量度形容詞自然能與動詞結合，而做行為動作又需要時間，這也為表時間值的量度形容詞轉類提供了可能。而“遠”“近”這一對表空間值的形容詞，多是指物體間的距離，是靜態(tài)的，與行為動作的動態(tài)義不能和諧共存，與動詞組合時限制又較多，且較少出現(xiàn)于狀語位置，因而“遠”“近”虛化為副詞的可能性偏低，至少目前還沒有實現(xiàn)虛化。

四、結語

本文主要從歷時角度考察了單音節(jié)量度形容詞副詞化不平衡現(xiàn)象，發(fā)現(xiàn)單音節(jié)量度形容詞在副詞化進程中，其副詞化的速度、等級以及副詞化的結果都存在著不平衡的現(xiàn)象，這是由于人們的認知偏好、語言的經(jīng)濟性原則、委婉表達需要、漢語雙音化趨勢，以及單音節(jié)量度形容詞語義上與謂語動詞的相宜性等因素綜合造成的。

參考文獻：

[1]陸儉明.說量度形容詞[J].語言教學與研究，1989（03）：46-59.

[2]石慧敏.漢語量度形容詞的不對稱及其歷時演變研究[M].上海：學林出版社，2018.

[3]楊榮祥.近代漢語副詞研究[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5.

[4]王雪溪.單音量度形容詞向副詞功能轉移情況研究[J].語文建設，2014（24）：79-80.

[5]王慧青.標記性理論與語言教學[J].中國成人教育，2006（11）：170-171.

[6]吳為善.雙音化、語法化和韻律詞的再分析[J].漢語學習，2003（02）：8-14.

[7]張彧彧.近代漢語時間副詞研究[D].吉林大學，2012.

[8]張國艷.程度副詞“小”正流行[J].編輯之友，2011（09）：83-85.

（作者簡介：王遷移，女，碩士研究生，四川師范大學，研究方向：對外漢語教學、語言學）

（責任編輯 劉月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