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方毅

圖/視覺中國
風險投資(VC)可以追溯到17世紀的捕鯨業。美國東北部新英格蘭地區,捕鯨船長帶領十多個船員,駕著不到20米長的單桅帆船,在大西洋的大風大浪間獵殺和船差不多大的抹香鯨,從它們的頭蓋骨下抽取工業革命所必需的潤滑油。出海的船,有三分之一永遠回不來。
資助者尋找合適的船長,資助他買船、招船員,賭他的技能、經驗、領導力和運氣,換來捕鯨船所載(carry)的一定比例的鯨肉、鯨油。今天VC機構以類似的邏輯挑選創業者,也用“carry”這個詞指代自己從投資收益里所抽取的回報。
這門追逐高風險高回報的生意跨越了美國獨立戰爭和南北戰爭,增長了整整200多年。1715年時,新英格蘭只有6艘捕鯨船,過了100年才到200艘。但隨著更多投資者加入,捕鯨船隊在之后20年里擴張到600多艘。他們用上了當年的尖端科技,用蒸汽機取代風帆、以火藥投擲魚叉,更有效地獵殺鯨魚。
知名硅谷投資人馬克·安德森(Marc Andreessen)常用捕鯨類比自己所在的行業。但他比較少提的是,風險投資驅動的美國捕鯨業在到達頂峰后不久就急劇下滑。主要因為回報最高的抹香鯨在大西洋幾乎滅絕,對捕鯨船的投資已經不再有好收益。
現在,兩個行業的相似性已經進行到了急轉直下的階段。
自2015年開始,涌入VC市場的資金急劇增加,在新冠疫情暴發后走向頂峰。過去兩年,VC融資超過5500億美元。
形勢在過去一年多逆轉。根據私募數據統計機構Pitchbook,中美VC投資規模在2022年各下滑超過三分之一。
到2022年底,全球VC機構積累了5800億美元可投資金,但今年一季度,它們的投資額進一步下滑超過一半。
今年6月下旬,彭博社報道稱老虎環球融資八個月,只找到20億美元,不到計劃的三分之一。這家疫情期間紅極一時的投資機構2021年一次就募得127億美元。現在它投資減計90多億美元,已經減半的募資目標也無法實現。
更早一周,紅杉資本宣布全球的投資一分為三,結束了以“Sequoia”作為全球品牌的歷史。美國、中國、南亞各自的管理合伙人說這是討論數月后所作的決定,他們否認受地緣政治催化,更愿意強調紅杉不同分支間的利益沖突,以及監管合規的復雜性日漸增加。
一年半之前,紅杉資本宣布重組美國和歐洲業務時,它的全球執行合伙人羅洛夫·博塔(Roelof Botha)還在說風險投資約定俗成的十年清盤限期已經過時,諸多新公司絕大部分價值是在上市后兌現的,過早清盤意味著可能放棄大部分豐厚利潤。
規模更大的軟銀愿景基金僅去年二季度就虧損230億美元。孫正義說,“我曾經因為賺了大錢而沾沾自喜,現在想起來很慚愧。”
這三個機構是過去幾年融資規模最大的幾個VC基金。它們的膨脹與收縮也是過去八年來風險資本,以及諸多依賴于此的行業變化的集中體現。
2010年5月,周航創辦易到的時候,踩上了一個完美的創業起點。那時Uber正在美國籌備中,還沒幾個創業者意識到手機叫車將隨智能手機一并普及。它在A輪融資拿到1000萬美元,和Uber、小米相當。
等滴滴和快的2012年開始給出租車司機發宣傳單時,易到已有了穩定車隊和客源,迭代產品一年多。這是曾經風險投資所期望達到的先發優勢——找到先行者,冒險給他一大筆錢。等大多數人意識到機會之時,這家公司已經遙遙領先。
但僅僅一年后,這個市場就跟易到沒什么關系了。
“資金規模迅速摧毀了首創者先發優勢。”易到最早的投資人、五源資本(原晨興創投)創始合伙人劉芹2020年對《財經》記者說。他錯過了整個網約車市場。遵循著風險投資的經典打法,劉芹搶在別人之前看清趨勢,再找到最有希望的公司。而滴滴的成功完全改變了游戲規則。
2013年12月,騰訊和阿里分別入股滴滴和快的,開啟打車大戰,把一線城市的打車費壓到3元、5元。易到的用戶快速流失,市場基本被滴滴和快的瓜分。
周航起初無法理解這樣的“自殺行為”。那輪打車補貼大戰時,滴滴和快的主要提供出租車服務,收不到提成,看不到盈利可能性。事實上,滴滴的出租車業務至今也只有微薄盈利。易到一開始不愿加入補貼戰,曾在2014年放棄了一筆大額融資。
啟動補貼大戰后僅八個月,滴滴和快的就至少燒掉24億元。資金彈藥先由騰訊、阿里,再由風險投資機構批量送上。新加坡主權基金淡馬錫在2014年底加入打車大戰,紅杉和高瓴則在次年1月入場。再過一個月兩家公司合并,此時他們已經拿到近15億美元融資。
“在互聯網的世界里,差異化服務、會員體系、強有力的資源,這些都不如流量和價格戰。”2018年周航在《重新理解創業》一書中,回頭總結道。
易到在2015年也加入到補貼戰,但錯過融資時機難以爭取到新的資金,只得與樂視結盟。創始人周航辭職離開,易到則跟樂視其他業務一樣慢慢消失。
之后Uber帶著更大規模的資金來到中國,再戰一輪,卷入各式各樣的投資人,既有軟銀、老虎環球、DST這樣的VC,也有阿里、騰訊、淡馬錫等戰投,還包括中國郵政、交通銀行等國資。等到滴滴上市之時,已經融資200多億美元。
從此開始,用錢解決競爭成為VC的新戰術。
摩拜和ofo成立前三年的融資額比滴滴和快的同期高一倍。已經破產的蛋殼公寓上市前七輪融資58億元,成為長租公寓市場最頭部的企業。同樣資金鏈斷裂、前期巨額融資的還有每日優鮮,從2015年到2022年,融資近百億元。
公司估值迅速變大,而傳統早期風險投資機構跟不上了。投資人Aileen Lee在2013年第一次用“獨角獸”比喻那些估值10億美元以上的初創公司時,全球一共有43個獨角獸。2015年結束時,這個數字超過了200。
最先抓住這個變化,重塑風險投資機構的人是孫正義。2016年夏天,已經選好接班人、即將退休的孫正義決定再做幾年,并決定五年內籌集一只千億美元的基金,為迎接再一次技術大爆炸做好準備。次年,這個名為“愿景”的基金完成首期募資。
孫正義說愿景基金會不同于傳統VC,將尋求公司控制權、擁有董事會席位、和創始團隊討論公司戰略。而且一開始公開的幾筆投資規模都很大,少一點的十多億美元,多一點的上百億美元。
2018年紅杉資本也籌集了一只80億美元的成長型基金。這只基金由已經退居二線的紅杉資本管理合伙人邁克爾·莫里茨(Michael Moritz)推動成立。
據金融作家塞巴斯蒂安·馬拉比(Sebastian Mallaby)所著《風險投資史》的描述,莫里茨的干預和1996年軟銀強行1億美元入股雅虎有關。紅杉是雅虎的早期投資人,孫正義報價時,紅杉猶豫過。投行給了擬上市雅虎很高的估值,但上市總是存在風險,而接受孫正義入股雖然要稀釋股權,不過雅虎飆升的估值足以彌補這些“損失”。
沒等雅虎和紅杉作出決定,孫正義直接威脅說,如果不能投資雅虎,就會去投資競爭對手并徹底消滅雅虎。
“莫里茨后來決定,永遠不要再被有錢的投資人欺負了。”馬拉比寫道。
被軟銀刺激的紅杉進而影響其他同行。光速資本合伙人Semil Shah說,正是紅杉的超級基金促使其他風險投資公司尋求更大的增長基金,并在全球范圍內尋找交易機會。2018年全球VC募資額首次超過3000億美元,是2013年的6倍。
伴隨規模擴大,VC行業的一些運行規則被改變。這些規則設立之初多為降低投資風險,但限制了投資人在最出色項目中的回報率。
比如大規模VC機構開始覆蓋更多階段的公司。此前,投資機構大多只投資特定輪次以降低風險,但專注早期的投資機構錯過一個公司之后有資金再跟進,而專注后期投資的則可能錯過。拿到更多錢的投資機構往往覆蓋更多階段。
到2021年,紅杉重組美國和歐洲業務,去除原來的各種限制,既可以投資最早期的初創公司,也可以跟投成熟期的大公司,甚至直接購買已上市公司的股票或者投資加密貨幣,并且也去掉了原本為了降低風險所設置的退出期限。
1972年唐·瓦倫丁(Don Valentine)創辦紅杉,他募了300萬美元,投了第一批公司。其中15萬美元給了創辦剛兩年的蘋果。如果這筆錢留到今天,價值會超過60億美元。
蘋果公司1976年成立、1980年上市。上市時凈利潤率已經達到10%。但紅杉為了確保第一期基金的高回報率,在1979年作價600萬美元賣了手里的股份。
這是風險投資機構早年習慣的遺憾。它們幫助一代科技公司掀起個人電腦革命,但投資金額有限,也無法長期持有股份。回報主要留給了二級市場投資者。今天蘋果和微軟的市值分別為3萬億美元和2.5萬億美元,股價比上市時漲了2000倍-3000倍。
2012年Facebook上市時,情況大不相同。這家成立八年的公司已經融了23.36億美元,積累了10億用戶。IPO(首次公開募股)當天,Facebook市值就達到1000億美元,為最早起的風險投資者帶來上千倍的回報。而上市當天買入它股票的投資者就“只有”6.5倍回報。
2005年,還是攜程CFO(首席財務官)的沈南鵬受邀組建紅杉中國,并在美國總部的協助下募資1.8億美元。也是從那年起,中國開始量產美元基金。之后的十幾年里,最具創新和冒險精神的一批人,抓住移動互聯網的機會。
創業者在VC支持下在中國建立了龐大的互聯網產業,也為投資方帶去可觀的回報。這次拆分時,沈南鵬負責的紅杉中國資產管理規模已經超過了紅杉歐美,投資了中國大部分移動互聯網時期的明星項目,包括美團、京東、拼多多、字節跳動。這些公司大多已經上市。
超級成功案例給了投資者信心,但整體上,風險投資的成功率沒有變得更高。凱鵬華盈前合伙人Eric Feng發現,2008年以前的投資人平均投六七個項目就能保證成功退出,實現回報;到2014年,投資人平均得投超過十個公司才能有回報。
“所幸”VC等來了足夠多的錢。2014年以后美國在討論退出量化寬松,提高融資成本。歐洲則正經歷債務危機。受監管和市場環境抑制的資金,急需一個看起來有高回報率的市場。
2015年,全球VC合計募資超過1400億美元。這是超級VC基金成形的經濟基礎。
錢多了之后,投資人急著把錢塞給創業者。2017年上半年,軟銀要求入股滴滴50億美元。滴滴CEO(首席執行官)程維試圖拒絕,因為滴滴賬上已經有100億美元。但孫正義重復了他對雅虎和紅杉說過的話:如果不要這筆錢,他可能會直接投給滴滴的競爭對手。程維妥協了。
網約車、外賣有廣闊的想象空間,龐大的資金投入可以讓消費者盡快接受新的習慣,讓一個公司建立護城河。但當軟銀將同樣的方法套在其他一些公司之上,留下的就是荒誕故事了。
在投資滴滴不久,孫正義快速敲定對WeWork的44億美元投資。WeWork自詡是創業生態基礎設施,是一家為企業提供辦公解決方案的科技公司,但其最核心業務是租下大片辦公空間再分租給小公司。通過持續融資和虧本經營,迫使競爭對手跟著降價、關門,以結束競爭。2019年,WeWork估值接近500億美元,但后來提交的招股書不被二級市場所接受,估值減半再減半。現在,它市值跌到5億美元。
還有遛狗公司Wag。它用AI算法公司配對遛狗人和狗主人,以圖像識別技術判斷狗的情緒。它的創始人在2018年開口向軟銀愿景要1億美元巨額投資,卻被塞了3億美元。用機器人做比薩的公司Zume的創始人則在同一年被勸說應該去“改變世界”,拿了3.75億美元。幾年后,Wag低價出售、Zume直接關門。
2020年新冠疫情以后,資本更是不再稀缺,海量的錢沖進了股市和科技公司,掀起估值海嘯。一批估值百億美元的創業公司借著樂觀情緒集中上市。2021年僅美元基金扶持的公司IPO后市值就超過2000億美元。
情緒又傳回一級市場,2021年創紀錄的1500億美元風投資金涌入美國,投資人出手超過3400億美元,差不多是前一年的兩倍。
老虎環球進一步“升級”了風險投資的打法,一度做到今天才拿到利潤表看數字,明天就在創始人要價的基礎上加價25%——為了拿到更多份額。他們放棄押中黑馬所能產生的超額回報,只尋求廣撒網帶來的平均回報,借助“快速投資—獲得回報—快速募資—快速投資”迅速提高規模。
中國市場在2022年之前有著更豐富的投資標的。投資方在各種行業追逐著一個類似移動互聯網的機會。根據《財經》這幾年的持續跟蹤,在每一個被看好的行業,過量資金都以不同的辦法造成問題。在芯片行業,不斷誕生的新公司反復爭搶同一批工程師。在教育行業,廣告費一度是行業最大支出。在消費行業,連鎖餐飲品牌平均一家門店的估值可以上億元,在疫情期間極速擴張。
俄烏沖突、利率上升和潛在的經濟衰退,令2022年比2020年更不確定。在這充滿挑戰的年份里,企業更有動力儲備現金,“降本增效”貫穿整年,風險投資也更注重盈利能力。
VC籌集的資金平時留在出資方(LP)賬上,等投資時才會打款(Capital Call),根據《經濟學人》報道,以及《財經》所了解的信息,出資方和VC都對這個環境下投資非常謹慎,一些大型出資人已經讓VC暫緩申請出資。
去年僅美國風險交易數量和規模就分別減少了14%和30%,到年底,全市場積累了5831億美元可投資金。謹慎的趨勢延續到今年,一季度北美融資總額較去年同期下降46%,全球則同比下降53%。
一起倒下的還有二級市場。去年納斯達克指數跌了33%、恒生科技跌了27%,兩市IPO規模縮水七成,上市估值跟著打折。IPO是VC最常見的投資退出渠道之一,股市不景氣顯著增加了公司退出難度,讓VC更不愿意投資。
一二級市場的疲軟可能進一步影響這幾年新成立的基金,因為項目投資回報差,甚至沒有項目可投,它們未來難以籌款。業界已經開始用“僵尸VC”形容這些基金。早期投資機構TechStars的CEO梅勒·加韋悲觀預計,未來幾年可能有一半的VC無法籌到下一筆錢。
依賴VC的創業公司也因此被推到了一個艱難的境地。許多公司已經習慣每年融資以支持擴張,遲遲沒有建立盈利能力。現在錢消失了。
“資本市場的情緒波動像鐘擺來回擺動,很少待在擺動軌跡的中心點,幾乎大部分時間都在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投資人霍華德·馬克思(HowardMarks)曾在《周期》一書中寫道,“而鐘擺擺向一端的運動,也為回擺提供了動能。”
現在,風險投資市場的回擺開始了,帶著過去八年聚集的力量。
(實習生孫海寧對此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