薯餅餅

2013年,劉從海購入第一臺生產設備,開始做起成人紙尿褲生意。
“成年人還用什么紙尿褲?”他總聽到這樣的疑問。然而,第七次全國人口普查數據顯示,我國60歲及以上人口達2.6億,其中有相當數量因各種疾病而出現失禁的老人,需要用成人紙尿褲。
2020年,劉從海的公司賣出了約2.5億片成人紙尿褲。他在兩處廠房投入5條生產線,一天最多能生產70萬片紙尿褲。
作為失禁護理產品,成人紙尿褲的設計來源于嬰兒紙尿褲,但吸收力和吸收量大得多。成人紙尿褲是老齡化社會與經濟文明并行發展的產物,在20世紀七八十年代才開始走上商業化道路,但產業發展速度很快。
“其他貨物一星期拉一趟,成人紙尿褲兩三天就能拉走一車。貨剛拉到濟南,就被代理商分完了。”劉從海做買賣的心思活絡起來,2013年,他湊出170萬元,做起了成人紙尿褲生意。
一開始,劉從海和他雇來的3個業務員到處拉訂單,把貨一點點地供給濟南各家醫院門口的便利店。那時,廠里的一臺機器開一天,做出來的紙尿褲得賣上一周,銷售速度極慢。
轉折發生在2014年的夏天,在濟南周邊跑了大半個月依然沒有訂單后,劉從海打算試試電商。那時,在淘寶上賣成人紙尿褲的商家屈指可數,劉從海總算打開了產品銷路。到2015年,銷售速度終于跑贏機器的生產速度。
2018年是劉從海的生意飛速增長的時期,紙尿褲銷量在那年達到1.6億片。他的“客戶”是一群正在經受疾病折磨,又想守住自己的獨立和尊嚴的老人。
2018年,我國60歲及以上人口達到2.49億。那年,全國成人紙尿褲的消費量超過4億片,但中國成人失禁用品的市場滲透率只有4%左右。也是在那時,劉從海感覺到市場開始下沉,店里發往縣城和農村的紙尿褲越來越多。劉從海有個住在鄉下的遠房親戚,家里老人癱瘓在床,過年時,他給親戚送了幾箱紙尿褲。“村里人也能接受這東西了”。
當一個老人用上紙尿褲時,往往意味著衰老已經不只是頭頂的陰云,而是化成冰冷的雨滴墜落下來——身體機能已經無可挽回地衰退了。對很多老人來說,這是個有些殘酷又無奈的秘密。
陳秀蓮今年54歲,曾是甘肅省某藝術團的成員。那次遭遇尷尬的場景,她“一輩子都記得”。陳秀蓮去單位開會,一口氣爬上老舊辦公樓的五樓,突然感到大腿處傳來濕熱感。陳秀蓮的腦子“嗡”地一下炸開,她躲進廁所,換上平時放在單位里的練功服應急。整個下午,她都小心翼翼,終于挨到了下班時間,她連自行車都不敢騎,攔了輛“摩的”沖回家。
上海仁濟醫院泌尿科主治醫師李佳怡介紹,我國成年女性中,可能有30%的人患有尿失禁,但能夠主動就診的尿失禁患者不足10%。陳秀蓮試圖抗爭,嘗試過使用衛生巾、帶備用褲子后,最終還是給女兒發了微信:“給我買點兒那種現成的東西吧,網上說有賣的。”
用上紙尿褲后,陳秀蓮覺得,自己已經走入了人生的另一程。她把紙尿褲塞進臥室衛生間的柜子里,即使是對最親密的姐妹也絕口不提。她對“這東西”感情復雜:“用上后感覺自尊都少了幾分,但好歹在外人面前守住了尊嚴。”
劉從海說,紙尿褲的首次購買者一半以上都處在30歲至50歲的年齡段,大多是孩子為父母購買。許多老人用完后,會自己回購。他們大多不會網購,總是撥打包裝袋上的電話,再給客服留下地址和電話。公司甚至收到過一封手寫信,信上寫著:“我想要購買紙尿褲,上次的紙尿褲尺碼太大,請公司改進。”落款處有寫信老人的地址和電話。
劉從海最大的“客戶”是養老院。如今他依然堅持每年親自給華森老年公寓送貨,這是濟南規模最大的養老院之一,住著近200名老人,其中30多名失能老人需要用紙尿褲。
在二樓的病房里,子慧坐在床邊陪著父親,她每周帶孩子來兩三次。父親臥床兩年多,頭發白了一大半。有人盯著他時,他就咧開嘴笑,像個乖巧的孩子。
“他和年輕時完全不同。”子慧說,“以前父親在村里做建筑工作,性子不好,村里沒人敢惹他。”但父親患上了癲癇,從腳手架上摔下來兩次,傷到了腦子,50歲出頭就出現了阿爾茨海默病的癥狀,可是家里沒人騰得出手來照看父親。剛被送進養老院時,父親的頭腦還清醒,腿腳也靈活,慢慢地,癥狀越來越嚴重,他腦海里的記憶和脾氣一起消失了,無論誰來看望,他都喊著“子慧”。
在養老院里,每名老人的床頭都貼著小卡片,上面寫著姓名、年齡、入院時間。在這里,他們的姓名很少被提起,常被“某人的爸爸/媽媽”或者“幾號床”替代。每天,護工們要給老人們換至少5次紙尿褲。有的老人不配合,也有的老人勉強穿上紙尿褲后,總想用手撕掉。護工周燕春說:“老人們都有尊嚴,都愛面子,可一旦完全無法照顧自己了,就沒法在乎這些了。”
對子女來說,紙尿褲代表著另一個坎兒——到需要給父母用紙尿褲的日子,離分別的時刻就更近了。
沈玲的父親在使用紙尿褲前,有過一段“別扭的時候”。在沈玲的記憶里,父親是個粗放的東北漢子,但拿到肝癌晚期的診斷結果后,60歲的父親迅速衰老下去,可他不肯用沈玲買的成人紙尿褲和尿墊,每次吃力地走向廁所,都像翻越了幾座大山一樣氣喘吁吁。
直到有一天,沈玲勸說父親使用紙尿褲時,父親沒有再抗議。她回憶說:“我隱隱感覺,我們告別的時候快要來了。”沈玲在網上買了一箱紙尿褲,一邊下單,一邊掉眼淚。
在網絡上搜索“成人紙尿褲”,會發現相關討論很少。只有極少數人會在社交平臺上提到成人紙尿褲,且往往帶著強烈的情感。有人在自己的網絡社交空間里記錄對長輩的記憶:“夢里我拿起便箋,寫下要給奶奶買的東西,松軟的枕頭、小桌子、掛面、臺燈、成人紙尿褲。醒來才想到,她去世一年了。”
劉從海還記得一個80多歲的老太太,她獨自照顧癱瘓在床的老伴兒。2013年起,老太太就在店里買紙尿褲,總是定期回購。紙尿褲大了、小了,或是快遞有問題,她不懂得在淘寶上找客服,就打電話給劉從海。
老太太買了5年紙尿褲。有一天,她給劉從海打電話,告訴他,老伴兒已經去世了。她和老伴兒年輕時總吵架,等到沒法吵時,還得伺候他,但“磕磕絆絆幾十年,現在人走了,沒有伴兒了”。
如今,劉從海接觸數據的時間比接觸客戶的時間長。成人紙尿褲的銷量從2014年起一路走高,但劉從海也有了新的規劃,他不再只顧著“走量”,而是計劃打造出一個高端品牌。
大多數成人紙尿褲只具備最基礎的功能,在舒適度方面尚不如嬰兒紙尿褲。“老人穿著不舒服,也沒有更好的辦法”。劉從海計劃給產品換上透氣不透水的外膜,再用無紡布代替塑料布,增加柔軟性。他說不出“銀發經濟”之類的詞,只是感覺市場在朝新的方向發展——品質更好的成人紙尿褲能打開新的市場,“也能讓老人家少受點罪”。
(摘自《時代郵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