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永梅 譚維智

摘要:生成式人工智能創造與已經存在之物并不相同的創造之物成為一種突出的教育景觀和社會事實。創造發生關系性共在與意識性交互的人機創造主體、具身文明削減與數字文明增加的創造內容、機器將人作為輔助工具與助手的創造模式的系統性革新,我們正在從人類創造時代邁向機器創造時代。機器創造可能引發機器外腦擠壓人類內腦的創造之生物學基礎危機、機器主體挑戰人類主體的創造之人的主體性危機與機器文明沖擊人類文明的創造之文化與文明危機。從機器創造反思人類創造,人類創造應實現人類雙驅動創造對機器單驅動創造的超越、人類意識流創造對機器數據流創造的超越、人類顛覆式創造對機器模仿式創造的超越。以創造力培養為指向的創造力教育為人類創造危機紓解提供了現實可能,創造力教育基于人類關懷與自我超越、機器他性與人機共生、生命特質與個性發展培養人的創造力。
關鍵詞:機器創造;人類創造;創造力培養;生成式人工智能;ChatGPT
中圖分類號:G434 文獻標識碼:A
本文系國家社會科學基金2018年度教育學青年課題“大學排行對‘雙一流建設的影響研究”(課題編號:CIA180275)研究成果。
“人的本質就是不竭的創造力”[1],長期以來,“創造力”被視作“人類特有的能夠成功完成某種獨創性活動的能力”[2],“創造”則被視為“人類物種獨特且具有決定性的特征”[3]。隨著新一代人工智能的顛覆性發展,生成式人工智能正在通過對既有數據、信息、知識的概括與歸納,生產與已經存在之物并不相同的包括文字、圖片、音頻、視頻等多類型的創造之物,這已經成為一種突出的現實圖景和社會事實,并且智能機器“未來很有可能擺脫人類干預,實現獨立發明創造”[4]。人類在人機競爭中歷來所高舉的創造盾牌和標榜的創造力正在面臨著生成式人工智能的沖擊,我們正在從人類創造時代邁向機器創造時代。與此而來的教育問題是:機器創造時代機器創造為人類帶來何種創造危機?當機器可以創造,人應該如何創造?教育何以紓解人類創造危機?目前學界對此尚缺乏系統分析與研判,基于此,文章首先遵循“誰在創造”“創造什么”“如何創造”的邏輯理路對機器創造時代創造發生的系統性革新進行理性分析,在此基礎上,探賾機器創造可能引發的人類創造危機,并通過分析機器創造的機理澄清人類如何創造,最后提出人類創造危機紓解的教育應對,以期幫助教育實踐主體合理審視機器創造時代人類創造危機,并為“以創造力指向的人才培養改革”[5]、我國創新型人才培養覓求鏡鑒。
以ChatGPT為代表的生成式人工智能介入創造場域,展現出強大的創造力量,推動創造發生“誰在創造”“創造什么”“如何創造”的系統性革新。創造正在發生從人類創造時代到機器創造時代的歷史性轉折,“機器創造”成為這一轉折的重要標志。
(一)關系性共在與意識性交互的人機創造主體
“誰在創造”關涉創造主體的變化,突出表現為傳統創造由人人的交互性客觀存在轉變為人機的交互性客觀存在,由人人的交互性主觀存在轉變為人機交互性主觀存在。在廣松涉看來,人與人共同建構起來的關系性“共在”是一種新的交互性客觀存在,意識活動的本質則是我與他人意識共同建構起來的交互性主體活動[6]。就創造客觀存在層面而言,在傳統創造場域中人是唯一的主體,人與人構成關系性共在。創造活動既包括人類創造主體的獨立創造,也包括人類創造主體間的合作創造。但無論是獨立創造還是合作創造,人人共同存在于“創造”這一場域之中,人人共同構成一種關系性共在。在機器創造時代,智能機器進入原屬于人類特定的創造場域,成為新的創造主體。據悉,清華大學首個原創虛擬學生華智冰能夠進行繪畫、詩歌、劇本、游戲等創作;現象級應用ChatGPT以及文心一言展現出強大的內容生成能力與潛力;由AI制圖工具Midjourney生成的《太空歌劇院》畫作獲得數字藝術類別冠軍。機器創造時代智能機器正在作為他者,與傳統創造場域之中的人類創造主體共同構成一種關系性共在。新的創造場域既包含人的獨立創造、人人合作創造,又囊括機器獨立創造、機機合作創造、人機合作創造。從創造的交互性主觀層面來看,創造從人人意識共同建構活動轉變為人機意識共同建構的交互性活動。以ChatGPT為代表的生成式人工智能不是作為無意識的工具以傳統主客二分圖式存在于創造活動之中,而是作為有意識的他者存在于此。機器具有他性,機器的意識與人的意識共同建構創造活動本身。人機意識交互是空間維度下共場域的交互,而未必是時間維度下共時性的交互。人機意識交互可能涉及人-人、人-機、機-機等交互,人與機器的意識均可能以單數或者復數的形式存在。
(二)具身文明削減與數字文明增加的創造內容
“創造什么”即創造內容的變化主要體現在兩方面:一方面,從創造內容的類型來看,機器創造以做減法的方式削減機器具身文明創造。人類創造世界的過程集中表現為創造物質文明、精神文明與具身文明的過程[7]。馬克思主義哲學對此具有深刻的見解:“人類的創造性活動,不但創造了客體,也創造了主體自身”[8]。物質文明與精神文明同屬于客體范疇,具身文明則指向主體自身。機器創造相較于人類創造是做減法的,機器創造減去與自身直接相關的具身文明,將自身的進化與發展隔離在外。機器所創造的僅僅是關涉客體范疇的物質與精神文明,并且這種物質文明與精神文明均是有待檢驗的,這種檢驗是由人類創造主體按照人類標準來完成的。盡管機器在創造之中按照機器的邏輯實現了自身的進化,這種進化速度遠遠超出人類生命成長與發展速度,但是機器本身并不具有推動自身進化發展的意向性,其意向性指向人的生命成長與發展。當未來智能機器具有與人類相當的自主性與創造性,機器或許能夠成為與人類地位相仿的創造主體,并根據自身的進化發展需要創造指向機器主體的具身文明。但就目前而言,機器創造之物充其量是一種人類“具身文明”,即鑲嵌于機器內部的創造意圖仍是促進人的發展。人類的“具身文明”之于機器而言恰恰是“離身文明”。另一方面,從創造內容的形態來看,機器創造以做加法的方式增加數字文明創造。如果將創造簡單視為創造主體“輸入-加工-輸出”的過程,得益于數字化發展,人類一部分已有的知識、經驗、文化可以以數字化的形式被輸入到機器之中,機器以數字化的方式對其進行加工,進而輸出數字化形態的創造之物。其創造之物只能以數字化形態出現,經由“人類之腦”與“人類之手”可能完成其他形態的轉化。可以說,機器創造所輸入、加工與輸出的內容均為數字形態,機器創造集中于數字文明創造。在數字創造之中,機器生成了不同于人類的機器風格,打破了人類創造風格的窠臼,帶來“轉基因”的數字創造之物,“效率至上”技術邏輯支配下的機器創造使得數字形態的創造物得以暴增。
(三)機器將人作為輔助工具與助手的創造模式
“如何創造”主要是關于創造模式的變化。通常意義上創造模式特指人的創造模式,機器作為人的工具,幫助人提升創造效率和質量。智能技術的發展使得機器在某種程度上具備一定的自主性與創造性,智能機器開始被視作是人類創造的智能助手與伙伴。機器創造視域下創造模式中人與機器的角色定位發生翻轉,人充當機器的輔助工具與助手。目前對人類創造最具沖擊式的生成式人工智能其創造力主要體現在內容生成層面,智能技術的發展推動內容生產模式發生由PGC(專業生產內容)到UGC(用戶生產內容)再到AIGC(人工智能生產內容)的變革。如果將UGC模式視作是智能技術支持下的人類創造,那么,在一定程度上,AIGC可以被視為是人類支持下的機器創造。機器根據人的需求,通過人機對話在不斷向人學習的過程中生成內容,完成機器創造。拋卻人類中心主義思維,從機器的視角出發,人在某種程度上充當機器創造的工具與助手,人類在協同機器創造。當下知識生產模式變革的事例可以對此作進一步闡釋。智能技術“正在從根本上打破工業化和學科化條件下形成的知識分立及割裂格局,促進知識形態的范式變革”[9]。在兩種傳統知識生產模式的基礎上,有研究者提出模式Ⅲ智能知識生產模式,即“以人工智能技術的應用為特征的知識生產”[10]。在此基礎上,機器利用人生成知識,可以被視為模式Ⅳ,如ChatGPT利用人的提問與人機互動生成知識,盡管這種知識的真實性、新穎性與實用性是有待于檢驗的,但是在某種程度上我們可以將其視為與模式Ⅲ人利用智能機器生產知識截然不同的機器利用人生產知識的模式Ⅳ。未來,機器可能成為不依賴于人的獨立創造主體,出現以機器可以進行獨立知識生產為表征的知識生產模式Ⅴ。
機器創造時代智能機器正在生產創造未來和未來創造的可能性,與此同時,機器創造可能引發人類創造的生物學基礎危機、人的主體性危機、文化與文明危機。
(一)創造的生物學基礎危機:機器外腦擠壓人類內腦
機器創造可能引發機器外腦擠壓人類內腦、人的外腦拓展與內腦萎縮的創造的生物學基礎危機。ChatGPT等生成式人工智能“可以作為個體的外腦,并與內腦構成復合腦”[11]。外腦存在的原初之義是為人的內腦提供便捷,減輕內腦的運轉壓力與能耗,卻導致“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論語·為政》)”,在此過程中由于機器外腦對人類內腦的擠壓,創造的生物學基礎受到挑戰。法國生物學家拉馬克的“用進廢退”思想為之提供生物學理論解釋,當人工智能作為人的外腦代替人類內腦工作,人類內腦會因為不經常被使用而逐漸退化。認知科學為其進一步佐證,提出大腦能耗極高,具有節能的特征,其特征之一是愛偷懶。內腦的懶惰特性與節能特性都決定了內腦會自發地盡可能地將能夠推諉于外腦的工作都交由外腦,內腦由此面臨著退化的危險。
知識外包代替人的知識存儲導致大腦退化。“人類進入了一個知識外包的全新的教育生態”[12],知識外包意味著人將知識存儲的權利轉移給技術,根據自身需要依靠ChatGPT等機器強大的知識存儲、信息檢索能力獲取信息。問題是,人的知識是否可以外包?在何種程度上可以外包?知識是創造的基礎和必要條件,知識外包意味著創造可能成為無源之水、無根之木。從知識的存儲來看,知識的存儲是極為個性化的過程,存儲于人腦的知識與外包于機器的知識,其深刻程度截然不同,而知識的深刻程度是影響創造的關鍵因素。常言道,熟能生巧,對知識的熟悉程度制約著能夠生成創造的“巧思”。從知識的獲取來看,傳統教學過程中學習者所獲取的知識呈現樹狀結構形態,知識特點為內容完整、結構系統,而通過機器所獲取的知識呈現碎片狀或者網狀結構形態,需要經過大腦的進一步鏈接和處理才能達到最終的樹狀形態。將碎片化與網絡結構的知識進一步煉制,內化到自身已有的樹狀結構之中需要付出艱辛的努力,學習者難以直接運用碎片化與網絡結構的知識實現創造。通過知識外包的方式試圖減輕大腦記憶負擔的做法,可能恰恰使得自身的知識存儲能力、知識理解能力、知識建構能力等受到損害,并失去了轉識成智的可能性。
思考外包代替人的思維加工導致大腦退化。ChatGPT不同于以往搜索引擎的特點在于它可以對知識進一步提煉和加工,相對精準地回答應用者提出的問題。“ChatGPT的思考力體現了‘聯結主義,類似于神經元之間的鏈接,在不斷讀取材料數據中完成龐大復雜的學習任務,訓練深度學習能力”[13]。對于人類而言,神經元具有可塑性,知識提煉的過程是選擇與探索的過程,是神經元強化和神經元之間形成新鏈接的過程,是創造的過程。ChatGPT的思考外包代替人的思維加工,學習者由主動加工信息轉變為被動接受機器加工后的信息,長此以往可能滿足于這種被動接收,這加劇了人的思維惰性,使學習者缺乏深度思考,削減了學習者創造行為發生的可能性。
(二)創造的人的主體性危機:機器主體挑戰人類主體
機器創造可能引發機器主體挑戰人類主體、機器上位與人類退位的創造的人的主體性危機。機器創造體現了“效率至上”的機器邏輯,其在當下“績效社會”中更具有時間與速度優勢。傳統技術工具對人的威脅大致可以分為對人的體力勞動的代替與對人的機械性、重復性腦力勞動的代替,而ChatGPT等生成式人工智能在技術上的重大突破使得它可以替代一部分人的創造性勞動。在創造場域的人機競爭中,一部分人對此具有淪為新的“無用階級”的深刻擔憂。ChatGPT作為一種強大的自然語言處理系統,可以對文本進行自然語言生成,根據應用者輸入的語言提示不斷生成新的內容,可以說,ChatGPT在某種程度上已經對創造過程之中人的主體性造成一定的沖擊。
在虛擬數字空間中,機器可能比人類更適應數字規則,相較于人更具創造力,對人的創造的主體性提出重要挑戰。如機器可以發現、掌握和生產暗知識,這“意味著它在處理信息的數量、速度、準確性以及客觀性等方面都大大超出人類的能力范圍”[14]。如ChatGPT不僅限于分析已經存在的東西,在某些情況下,較人類更具創造力,且創造得更好[15]。人在虛擬數字空間中,較之于智能機器,在數據、信息等接收與加工處理層面具有天然的劣勢,人的創造主體性受到機器的威脅。并且當人類沉浸于數字創造,會引發新的創造問題,即數字創造可能遮蔽真實情境中基于真實問題的身體參與的創造,導致人的創造主體性進一步削弱。ChatGPT未來發展可能與元宇宙技術形成巨大合力,在生產場景上形成新的突破,當人類通過虛擬在場代替真實的身體感知,身體從實踐場域中脫離、離去,將可能喪失創造的起點。盡管虛擬場景能夠復制真實場景,并且能夠實現對真實場景的超越,人在真實場景中無法實現的活動能夠依賴虛擬場景得以完成,但是虛擬場景中的數字身體參與、單一的感知調動與真實場景中真實身體在場、全感知參與具有根本性的不同。人“只有通過身體的感知與外界建立真正的、有深度的聯系,才能在獲得生命意義感的同時,實現創造性發展”[16],才能真正實現人類創造。
(三)創造的文化與文明危機:機器文明沖擊人類文明
機器創造可能引發機器文明沖擊人類文明的創造的文化與文明危機。“人是作為文化的存在而存在的”[17]。機器所創造的機器文化、文明對人類文化與文明形成了一定的挑戰,可能引發創造的文化與文明危機。“人工智能正在將人類文明推向技術奇點。人類主義框架受到了以人工智能為代表的‘技術對象的嚴峻挑戰,被尖銳地撕開了一道缺口”[18]。從人類中心主義視角透視,人類勞動方式的轉型推動人類文明形態發生從“手工文明”“機器文明”到“數字文明”的變革[19]。當我們“將科幻作為一種教育研究范式”[20],并從機器視角出發進行前瞻性研判,機器可能創造一種不同于人類文化的機器文化和不同于人類文明的機器文明,并且可能引發人類創造的文化與文明危機。當下,經由“機器之手”的創造之物已經對經由“人類之手”的創造之物形成了嚴峻挑戰。機器以擬人化、類人化的高明手法創造著看似符合人類創造邏輯的創造之物,并且這種創造之物已經可以騙過普通人類,即人類已經很難區分何種創造之物出于人類之手,何種創造之物出于機器之手。并且機器創造以機器的邏輯創造著超出人類思維邊界的創造物,拓展了人類創造的邊界,為創造提供了更多的可能,這種創造之物可能是按照人的邏輯理路難以理解和解釋的,機器目前也無法對自身的創造提供任何有力且合理的解釋。進一步地,隨著未來智能機器的發展、進化,機器創造可能引發更深層次的人類文化與文明危機。近期,Open AI首席執行官山姆·阿爾特曼(Sam Altman)表示GPT系列涌現了人類無法理解的推理能力。機器具有完全不同于人類的創造邏輯,就像智能機器向著擬人化的方向發展始終無法與人類完全一致一樣,人與機器也無法完全一致,由此,智能機器無法按照人的邏輯理解人,人也無法按照機器的邏輯理解機器,二者之間存在巨大的鴻溝,人與機器很難去跨越鴻溝理解對于對方而言是黑箱的內容。當未來機器可以按照機器的邏輯創造完全意義上屬于機器的文化與文明,我們需要思考的是:人類是否允許機器創造機器文化與文明?人類是否仍有能力按下機器創造的暫停鍵?人類何以應對機器文化向人類文化、機器文明向人類文明提出的種種挑戰?
從技術發展史來看,機器作為人類反思自身的一面透鏡,在某種程度上,機器幫助人類更好地認識和理解自身,使人類重新成為人類,實現從“人是機器”“機器是人”的人機異化到人與機器各自“是其所是”的轉向與回歸。機器創造時代,機器創造幫助我們更好地認識人類創造,引導我們反思人類應該如何創造。
(一)人類雙驅動創造對機器單驅動創造的超越
機器創造與人類創造的不同在于機器創造是外部單驅動的結果,而人類創造具有內外雙驅動機制,人類創造應實現人類雙驅動創造對于機器單驅動創造的超越。目前學界大部分學者認為人工智能仍處于弱人工智能發展階段,在弱人工智能階段,智能機器目前并不具備真正意義上的自主性、意向性。生成式人工智能的種種創造其創造意圖并非機器本身的創造意圖,而是其背后設計者內嵌于機器的價值判斷和應用者賦予機器的創造意圖。如ChatGPT的內容創作并非是出自內部的直接驅動,ChatGPT并非是不同于人類的直接內容生產者,相反,ChatGPT需要根據人的命令和指示完成內容生產。ChatGPT所進行的各種文字、圖像、代碼、音視頻等創造都是一種“命題作文式”的創造。ChatGPT已經涌現出一定的創造能力,但就其本質而言,它是人類的創造之物,ChatGPT的創造物可以稱之為“人類創造之物的創造物”。與此相對的人類創造是一種雙驅動創造,既有來源于內部意向的直接驅動,又有來源于外部現實問題的間接驅動。在榮可看來,個體創造力的發展有同化、判斷力以及意圖和動機三個重要機制[21]。人類創造作為人的一種主動性勞動,是人發揮主動性作用于客觀世界的過程,內部的創造意圖與動機在人類創造中發揮著不可代替的重要作用。客觀世界的現實問題激發人類改造客觀世界的主動性,人類發揮主動性得以改造客觀世界。在客觀世界的改造之中,人類一面創造著無形的新思想,一面創造著有形的創造之物。“我們向內心追尋創造力的根源,不斷向人類共有思想的最深處挺進;我們向外界探索創造力的延展,不斷想象宇宙萬物間的真實情境”[22]。人文與科學為人類創造提供了雙重路徑,前者在于人類思想的不斷延伸,后者在于外部世界的不斷拓展,二者之間緊密聯系、相互作用。
(二)人類意識流創造對機器數據流創造的超越
機器創造與人類創造的不同在于機器創造的智能原理是基于數據流的概率與反饋,人類創造原理是基于意識流(自主性、意向性、情感、價值觀)根據已知并超越已知生成未知之物,人類創造應實現人類意識流創造對機器數據流創造的超越。首先,人的創造活動是復雜和玄妙的,需要一定的契機,這種契機通常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而機器創造機理是清晰的,尚未脫離概率與反饋的范疇,如ChatGPT“通過概率和反饋,從海量文本中分析人類語言實踐中的概率,選擇最可能的搭配內容作為答案高效地提供給人類提問者”[23]。“ChatGPT是通過廣義的統計過程來完成歸納從而生成內容,是一個按部就班的理性計算過程。而人類的知識生成則充滿了靈感、頓悟等非理性過程”[24]。二是人類創造始終是生成性的過程,人的意向性綿延于時間之中,人類創造是伴隨著人對事情的理解、思維在時間性中不斷綿延與流淌的過程。創造是一種“我思”的活動,也成為“我在”的方式。“我思”絕非固化的、靜默的,而是流動的、不斷生成與發展的過程,創造伴隨著“我思”由其原初狀態不斷向最終狀態演變。而機器創造缺乏對事情過程的關注,僅僅是一種最終輸出,這種最終輸出往往是一蹴而就的。三是存在于第二世界的意識流對于人的創造至關重要,意識流使得人類創造聯通三個世界,而機器創造只能作用于第一世界與第三世界。波普爾提出:“第一世界是物理世界或物理狀態的世界;第二世界是精神世界或精神狀態的世界;第三世界是概念東西的世界”[25]。第二世界可以被視為是意識流,意識流使得人類對第一世界和第三世界進行連接,人的創造關涉三個世界。而目前智能機器并不具有第二世界,其本質存在表征為人類與機器的思想與知識庫,并能夠通過傳感器與接收器與第一世界相互作用。但是,創造最需要的、最關鍵的可能就是第二世界的意識流,這也是機器所匱乏的。
(三)人類顛覆式創造對機器模仿式創造的超越
機器創造與人類創造的迥異之處在于機器創造是一種模仿式創造,而人類創造是一種顛覆式創造,人類創造應實現人類顛覆式創造對機器模仿式創造的超越。機器創造是創造已經存在的事物,并且是從已經存在的事物之中,提取一種機器所認為的最優化的組合路徑,對已經存在的事物加以組合使之成為出自機器之手的創造之物。這種組合路徑是先于創造之物存在的,出自機器之手的創造之物也并非是全新的創造之物。人的創造價值在于以全新的關聯方式,將兩種或者以上不關聯的事物加以組合,以隱喻、類比推理等創造性的方式造就新的創造之物。人的創造是解構、超越、顛覆的過程。德國學者西蒙娜·馬恩霍爾茨認為,“創造是脫離舊有邏輯獲取更高邏輯的過程,突破完成后模擬處于新的數字規約之下,獲得新的屬性”[26]。比如,盡管ChatGPT具有強大的語言交互能力,能夠基于應用者的提問生成看似具有一定邏輯和條理的回答。但對ChatGPT的生成內容加以分析,就會發現,ChatGPT并不能真正理解人類語言,更不能實現符合人類標準的知識生產和創造。ChatGPT的內容生成是一種“拼湊式內容生成”,并不具備人類內容創造的思想性特征,其內容可能是經不起仔細推敲的,需要人的核檢和勘誤。對于人類而言,能夠稱之為創造的概念、知識與思想必須是新概念、新知識與新思想,出自人類之手的創造之物是人在突破舊有概念、知識與思想的基礎上,超越與顛覆性地脫離原有的邏輯基于全新的邏輯生成的全新的創造之物。
在機器創造時代,人的創造力培養的價值意蘊更加凸顯,以人的創造力培養為指向的創造力教育為人類創造危機紓解提供了現實可能。本研究依據人類創造、機器創造的不同情況,從“人類與機器是否可以創造”的現實層面出發,提出“人類-機器創造四象限模型”(如下頁圖1所示),探討創造力教育如何培養人之為人的創造力。通過一、二、四象限中人的創造力培養,創造得以向外擴展和延伸,第三象限的范圍逐漸縮小。由于第三象限人類與機器均不可創造,此象限反映了人與機器實然存在的創造限度與邊界,暫不作討論。
(一)基于人類關懷與自我超越的創造力培養
第一象限為人類與機器均可以創造。從根本上而言,技術對人類的威脅目前而言更多的是一種人之于人的威脅。未來,“不具備信息素養、不擁有智能化工具、沒有基本的信息知識的人會逐漸喪失參與智能社會勞動的機會”[27]。創造力教育從人類關懷與自我超越的高度出發培養人的創造力。首先,當機器能夠創造,教育需要引導學生建立對人類創造力價值的合理認識。當機器能夠高速、大量創造的時候,人的創造可能變得更加珍貴,就像大工業機器生產工藝品的出現不僅沒有導致手工藝品的消失,反而帶來了手工藝品的升值。其次,當機器具有與“創造”相關的能力,對于人類而言與創造力相關的基礎訓練依然重要,并不是機器可以做某件事情的時候人類就可以不去做某件事情,人是否需要做一件事情是由人自我超越的需要決定的。比如,腦是人體最為重要的器官,是人與其他碳基生命、硅基生命得以區分的重要依據,正是人腦決定了人能夠成為萬物之靈,能夠成為萬物的尺度。當越來越多的記憶設備充當人的外腦,學習者越來越習慣于使用記憶設備的“外腦”獲得各種信息、知識與資源。教育需要教給學習者如何正確看待外腦、如何建立外腦與內腦之間的連接、如何讓外腦真正服務于內腦、如何促進內腦的發展,需要引導學習者“在學校中通過學習并運用知識來鍛煉大腦、提升智力、預防腦神經萎縮”[28]。
(二)基于機器他性與人機共生的創造力培養
第二象限為機器可以創造,人類不可創造。在第二象限內,機器具有不同于人類創造的思維與能力,能夠創造出人類不可創造之物,如“機器學習可以產生某種機器知識”[29],一部分人對此表示高度警惕和恐慌。“反者道之動,弱者道之用。”(《道德經》)《道德經》中的辯證思維為我們對待這一沖擊和挑戰提供了思考,運用辯證思維,創造力教育從機器他性與人機共生的維度出發,制機器而用之,借鑒機器創造訓練之道,為人的創造力培養和人的創造提供新思路、新可能。首先,機器與人類在創造上本就各具短長,人與機器共同出席于創造場成為不爭的社會事實,未來創造場域中人與機器可能是共生的。教育應該培養學生人機合作、協同的能力。人是主體,人與機器可以合理分工、協同共生,凝練各自核心優勢,人可以有所選擇地將一部分工作交由機器完成,使機器充當人類創造的助手,或者,將機器看作是一個創造伙伴,在與機器的交互中實現創意的相互激發,從而拓展創造的邊界與可能。其次,機器與人類創造存在本質差異,機器以“擬人”“類人”的方式向人類靠近,向人類學習,以推動自身的進化發展。教育應引導學生拋卻人類中心主義,嘗試將機器作為全然他者,向機器學習,明晰機器的創造機制,以推動自身創造力發展。最后,人工智能訓練師對于機器的成功訓練可以為教育提供新的啟發。人工智能訓練師通過大量數據喂養幫助機器訓練,與機器訓練相關的數據清洗、標注以及模型的結構設計等都需要人工智能訓練師來嚴格把關。事實證明,機器通過訓練在創造方面已經取得了驚人的成就。教育應從機器學習中汲取人才培養的經驗,從機器學習、創造的成功經驗為人的學習與創造尋求鏡鑒。在機器創造背景下,教師應該思考機器創造力之訓練方法與人類創造力之培養方法有何不同,既不可將人才培養等同于機器訓練,也不必毅然決然地走向機器訓練的相反面。“中庸之為德也,其至矣乎”(《論語·雍也》)。教師應秉承中庸之道在機器訓練與人才培養的聯系中尋求機器訓練之于人才培養的鏡鑒之處。
(三)基于生命特質與個性發展的創造力培養

第四象限為人類可以創造,機器不可創造。第四象限是人之獨特價值所在,創造力教育從人與機器創造的不同之處出發,基于人的生命特質與自由發展,守護人類創造的獨特價值。首先,教育需要培養學生對信息、知識的質疑、批判與反思能力。在機器創造時代,“人將被信息洪流裹挾向前,信息雜亂無章、真偽難辨”[30],教育需要引導學生思考、鑒別和判斷“誰的知識最有價值”“什么知識最有價值”。其次,教育需要培養學生提問與“接著說”的能力。ChatGPT的出現和發展促使我們步入一個問題增值、答案貶值的時代,學會提問的重要性更加凸顯。教育需要培養學生向ChatGPT提問的能力,引導學生通過給予ChatGPT明確、清晰的指令,以獲得符合預期的個性化回答,對其答案進行判斷與思考,并進一步追問,通過與ChatGPT的交互獲得自身提問能力的發展。進一步地,教育需要培養學生一種更為普遍意義上提問的能力,即向自然、向他人、向思想、向自身發問的能力,在問詢與追問中實現與他者、與自身的交互。同時,套路化、模板化的回答變得不再重要,教育需要培養學習者作出有別于機器的高質量、創新性回答的能力。機器回答往往是一種遵循套路的回答。套路在某種程度上可以看作是一種解決問題的范式,專家與新手在解決問題上速度的不同往往是因為專家掌握了更多的范式,在面臨具體的情境問題時,專家能夠及時從大腦中已經掌握的眾多范式中尋求為解決當下問題最為匹配的范式,能夠運用已有的經驗迅速解決問題。同樣的問題對于新手而言意味著新問題,需要新手通過合乎邏輯的推演尋求原創性的解決問題的方式。最后,教育應該培養人的“具身創造力”。具身創造力是人相較于機器創造的優勢所在,具身創造力的三要素分別是身心耦合、問題與情境,人的創造需要來源于實踐,聚焦實踐中的真問題,尋求新方法,創造性地解決新問題。人的創造需要在身心耦合的狀態下得以實現。具身創造力的內在理路體現于自由流暢的具身運動有效擴展發散思維的寬度與廣度,整合歸一的具身運動顯著增進聚合思維的高度與深度,認知主體與物質及心理環境的互動相互影響[31]。
當下,機器創造尚未脫離人類的控制,未來技術發展將為機器創造賦予更多的人類想象之外的可能,創造力“一旦被其主體所利用,去從事問題解決時,就從始至終有其道德性質”[32]。未來智能機器的創造可能是以自身進化發展而非人的生命成長為旨歸,當機器的創造力可以與人類相媲美甚至超出人類,我們是否可以任由機器創造?如果答案是否定的,誰來保證、如何保證機器創造的道德性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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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李永梅:在讀博士,研究方向為教育學原理。
譚維智:教授,博士,博士生導師,院長,研究方向為教育學原理、教育哲學。
Human Creation Crisis and Educational Response in the Era of Machine Creation
Li Yongmei, Tan Weizhi
(Faculty of Education, Qufu Normal University, Qufu 273165, Shandong)
Abstract: Generative AI creates something that is not the same as what already exists, becoming a prominent educational landscape and social fact. We are moving from the era of human creation to the era of machine creation by creating a subject of humanmachine creation that has a relational coexistence and consciousness interaction, the creation content that has been reduced by embodied civilization and increased by digital civilization, and the systematic innovation of the creation mode in which machines use humans as auxiliary tools and assistants. Machine creation may cause the biological basis crisis of the creation of the external brain of the machine to squeeze the inner brain of the human brain, the crisis of the subjectivity of the machine subject challenging the creation of the human subject, and the cultural and civilization crisis of the impact of machine civilization on the creation of human civilization. Reflecting on human creation from machine creation, human creation should realize the transcendence of human dualdrive creation over machine single-drive creation, the transcendence of human stream-of-consciousness creation over machine data flow creation, and the transcendence of human subversive creation over machine imitation creation. Creativity education provides a realistic possibility for human creation crisis relief, and creativity education cultivates human creativity based on human care and selftranscendence, machine otherness and human-machine symbiosis, life characteristics and personality development.
Keywords: machine creation; human creation; creativity cultivation; generative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ChatGPT
責任編輯:李雅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