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哲敏
1960年2月,上海張家宅里弄洗衣組家庭婦女、六個孩子的母親莊寶娥在不懈的技術革新下,自行研制出一臺簡易電動洗衣機。1這是在1962年沈陽日用電器研究所試制出中國第一臺正式投入生產線的洗衣機前,首臺有文獻記載并被用于街道洗衣組集體洗衣工作的半自動洗衣設備。據記載,該機器半小時能洗三十件衣服,比手工勞動效率提高了八九倍,極大程度節省了洗衣組婦女勞動力。2莊寶娥的事跡僅是一個縮影,五十年代末期,在“生產工業化,生活集體化,家務勞動社會化”號召下,上海市區各街道利用社會勞動力和房屋,開辦里弄生產組、里弄服務組,將小作坊、小車間、小工廠開在與人民居住空間緊密相連的弄堂里,以“城市人民公社”的形式支援上海工業建設。3正是在張家宅里弄婦女高漲生產熱情的感染下,沈浮、瞿白音、田念萱深入里弄搜集素材并創作了電影劇本《萬紫千紅總是春》。影片由上海海燕制片廠出品,以張家宅婦女們的真實經歷為藍本,講述了家庭婦女們在社會主義高速建設的鼓舞下紛紛“走出家庭”,自發組織成立縫紉組、食堂、玩具組等多個生產小組,投身社會主義工業化建設的故事。影片作為建國十周年“獻禮片”在全國公映,并于次年“慶祝‘三八’國際婦女節五十周年電影周”再次放映。4值得一提的是,莊寶娥最初制造洗衣機的動機,并非是源于單純的“科學熱情”。據《人民日報》報道,生產組成立前,莊寶娥僅僅是一個“只認得幾個字,整天忙著燒飯、買小菜、帶孩子”的普通家庭婦女,生產組成立后,她主動參與社會勞動,擔任洗衣、縫衣等工作。隨著里弄集體生活事業日益發展,需要洗的衣服愈來愈多,有時洗衣組的姊妹洗一天也洗不完,于是莊寶娥就打算自己制作一臺洗衣機。5類似的經驗還出現在上海科學教育電影制片廠同年攝制的《科學與技術(第九號)》雜志片中:在上海泰康廠托兒所,由于嬰兒數量眾多,為了及時發現嬰兒便溺,“媽媽們”想出了一個簡單的辦法。她們用一節干電池將電路上的兩塊銅皮分開放在了干尿布的兩側。當嬰兒便溺后,因尿液中含有的鹽分能夠導電,電路被接通,鈴響燈亮,她們便能準確定位便溺的嬰兒。這一簡單的半自動裝置大幅提升了托兒所婦女們的工作效率,節省了勞動力。6
可見,從“簡易電動洗衣機”到“嬰兒便溺自報器”,背后的確隱含著一條以家庭婦女為主體、針對“家務勞動”領域所展開的技術革新路徑。但與大眾熟知的工業技術革新成就不同,兩臺半自動裝置本質上都是作為“家務勞動省力裝置”(labor-saving devices)而存在,而承擔集體化“家務勞動”的婦女則成了主導技術革新的主體。在整個“十七年電影”的表達經驗中,這樣的敘述似乎寥寥可數。這一方面是由于“家庭空間”以及處于家庭空間中的女性在中國電影的敘述傳統中更多關涉的是一種世俗的道德倫理,如周蕾(Ray Chow)將部分早期中國電影中女性“走出家庭”的困境喻作對“具有原型效果的對宏大社會問題的鮮明描繪”。7另一方面,“家務勞動”作為與社會生產勞動相對立的“非生產性勞動”,通常并不直接參與以生產/增產為目的技術革新過程。然而,隨著五十年代后期社會主義改造的基本完成以及工業化進程的不斷深入,婦女開始同時面臨家庭內部消耗與社會生產勞動的雙重負擔。為了最大限度保證規模勞動力投入,使群眾不致被家庭拖累,中央開始推進“家務勞動社會化”的必要性,各地開始興辦公共食堂、洗衣房、托兒所等生活服務組織。被集體化的“家務勞動”逐漸成為街道工業、區域工業的一種特殊形式,成為技術革新的對象。

圖1 .電影《萬紫千紅總是春》劇照
當然,無論“洗衣機”“自報器”或其它自動、半自動裝置被冠以何種功用,當過往繁瑣的“家務勞動”得以集體化并成為群眾運動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時,這些訴求背后的核心是一致的,即對不斷深入的工業化進程的強調和對婦女參與生產勞動、技術革新這一解放話語的堅持。正如恩格斯所言:“隨著生產資料轉化為社會公有,個體家庭也不復再是社會的經濟單位。私人的家務將變為社會的工業。”8在后文中,我將進一步探討《萬紫千紅總是春》背后“里弄生產組”婦女們的技術革新經驗以及哈爾濱地區“國營三八飯店”婦女職員們自主進行技術革新、技術創造并被影像所記錄、加工的真實過程。同時,這一歷史實踐在“十七年”影像傳播的意義上被作為科學教育與科技宣傳的重要環節,在某種程度上又成為透視社會主義工業化與家務勞動關系問題的一個有效途徑。
在討論婦女在家務勞動領域開展技術革新的問題前,有必要簡單回顧一下“雙革”(技術革新與技術革命)的歷史以及“十七年電影”中對技術革新運動的描述。1954年,全國總工會下發了《關于在全國范圍內開展技術革新運動的決定》。四年后,黨的八大二次會議上,中共中央進一步明確了技術革新運動的任務,即在“鼓足干勁、力爭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設社會主義”的總路線下,“在全國的城市和農村中廣泛地開展改良工具和革新技術的群眾運動,使機械操作、半機械操作和必要的手工勞動適當的結合起來”。在農村區域,廣大農民所自發開展的技術革新運動促進了農具改良(包括運輸工具與生產工具)、育種施肥等農業技術的發展,這一歷史進程在諸如《人小志大》(史行/吳向之,1958)、《我們村里的年輕人》(蘇里,1958)、《一天一夜》(孫謙,1958)、《流水歡歌》(雷鏗,1959)、《神秧手》(黃粲,1959)等以農田水利建設為核心的影片中被頻繁提及;在城市地區,如《無窮的潛力》(許珂,1954)、《偉大的起點》(張客,1954)、《春雷》(黃野,1958)、《青年魯班》(史大千,1964)等講述工人階級面對具體技術問題開展生產斗爭、進行技術革新的影片也成為“十七年電影”重要的母題之一。
在轟轟烈烈的技術革新運動下,“走出家門”作為生產主體的女性自然也進入了“十七年電影”的創作視野之中。一方面,對“技術女性”的描寫源于真實的國家現代化經驗,如由中央電影局教育片組于建國初攝制的介紹全國勞動模范、青島國棉六廠細紗車間值車工郝建秀技術方法的科教片《郝建秀工作法》(1952)以及上海電影制片廠基于上海國棉十七廠女工、全國勞動模范黃寶妹本人技術革新經驗攝制的影片《黃寶妹》(1958),兩部影片均基于真實人物真實事件為原型創作。9另一方面,新中國婦女解放運動的推進以及五十年代后期社會化大生產勞動力動員的歷史需要,促成了更多女性從普通意義上的“勞動女性”逐漸向更為職業化的“技術女性”轉化。如《柳湖新頌》(左平/許珂,1958)中從江南來到淮北帶領村民治水種稻的青年突擊隊長徐佩蘭、《天山歌聲》(吳村/華永莊,1959)中積極參與“推土五十萬方”運動的女推土機手小劉、《三八河邊》(黃祖模,1958)中于安徽宿縣成立“三八互助組”,領導社員大搞河網化灌溉除澇的女社長陳淑貞、《水庫上的歌聲》(于彥夫,1958)中帶頭技術革新建設水庫的高蘭香等,皆是這一時期影像中參與技術革新的女性典型。
較之于尋常意義上的“勞動女性”,“技術女性”所要求的專業性與智力投入更為直接、也更為深層地進入傳統由男性長期占領的技術工種之中。不過,在上述影片中,技術革新仍然與農田水利、育種施肥、工業建設等“生產性勞動”緊密結合。1960年,上海科學教育電影制片廠攝制了科教片《浦江歡歌》,首次提及了婦女在家務勞動領域的技術貢獻。影片中,廣大家庭婦女白手起家,捐獻手搖機、縫紉機、剪刀、尺等家庭生產工具以供大眾使用。“咱們整天和籃子、襪子、孩子打交道,這算什么啊?”在這一號召下,大批家庭婦女走出家門、因陋就簡辦起了各種生產加工組,里弄也成立了包括托兒所、里弄食堂多個生活福利和社會服務組織。婦女們基于自身家務勞動的經驗,紛紛參與洗衣組、縫紉組、服務站、修配站等“生產后方”配套輔助、拾遺補缺。在麗園街道的刺繡小組,婦女們在手工、紡織技能上優勢促進了小商品與工藝品的批量生產,有力推進了街道工業的建設。在永嘉路街道天平儀器廠,原來很少見過天平的婦女在集體生產下展開了轟轟烈烈的技術革命運動,在加工生產的同時派人輪流到上海天平廠學習,迅速地掌握了礦山天平的生產技術,成批的礦山天平在婦女們的手里制造出來。10如影片解說詞所述:“剛剛跳出家庭圈子的廣大婦女,有不少成了技術革新的闖將,家庭婦女世世代代被埋沒了的聰明才智,今天放射出了奇異的光彩。”同年,上海科學教育電影制片廠基于上海“烏魯木齊里”婦女參與生產革新的經驗繼續攝制了影片《家務勞動社會化》,并以“技術革新滿園春”為題攝制專輯三本收錄于《上海新聞》第八至十號,以單片加映、編組加映以及專題匯映等不同方式映出。11其中,莊寶娥制造電動洗衣機的事例赫然在列。
正是在“里弄生產組”的普及乃至制度化支持下,婦女在“家務勞動”領域開展技術革新的事例不斷涌現。如果說,以廣大農民為主體的“農具改革”運動和工人階級為主體的技術革新運動是新中國科學技術革命在農村區域與工業空間的呈現,那么“里弄生產組”的成就即是基于“大躍進”時期城市地區群眾性技術革新嘗試下所形成的一種以婦女為主體的全新勞動方式。在里弄生產組中,婦女們“根據里弄工作的需要安排學習內容,‘做什么,學什么’,實行政治、文化、技術三結合”12,從而完成了從家庭內部勞動到社會化生產的轉變。諸如“弄堂里飛出了金鳳凰”“小集體干出了大事業”等至今仍耳熟能詳的口號,成為這一時期描述婦女走出家門、參與科學技術實踐的主流話語。據記載,“莊寶娥一開始也曾想過自己既無技術又無文化,搞革新怎能行?但她終于鼓起勇氣,經過多少個夜晚的刻苦鉆研,在地區黨總支和機廠的工人的幫助下,做成功電動洗衣機。”當洗衣機制成后,“洗衣組的姐妹都高興異常,她們緊握著莊寶娥的手,激動地說:我們家庭婦女也能搞革新,這只有組織起來才有可能”。13莊寶娥的事跡傳開后,直到五月,張家宅地區已經擁有了多臺簡易的半自動洗衣機投入使用。在“食堂、生活服務站里、轉動著的切菜機、淘米機、洗衣機發出不同的聲響”。14此外,莊寶娥的事跡并非個例,在她研制出電動洗衣機半個月后,北京民用電器廠在群眾運動的推進下也成功制造出一臺簡易洗衣機并正式投入生產。同時,北京、哈爾濱的一些生活服務單位和托兒組織也相繼制成各種簡易洗衣機。《人民日報》社論以“這不是小事”為題,長篇報道了簡易洗衣機制成對家務勞動社會化與婦女解放運動的推進作用:
“這是一件還沒有引起更多人注意的技術革新,但這是一個很重要的革新。洗衣機,是洗衣服用的,它既不生產什么,也不創造什么,然而衣服穿臟了,要換,要洗,卻是每個人日常生活的需要,因而也就占用不少的勞動。小事情禁不得算大賬。不是嗎?許多家庭婦女天天要洗衣服……所以,洗衣服,從整個社會的角度來看,由于它是普通的、大量的、經常的,就不是什么小事,而是一件需要支付大量勞動的大事情……而一部簡易洗衣機,卻等于若干人的勞動。”15

圖2 .莊寶娥帶領婦女們制作電動洗衣機

圖3 .上海里弄技術革新會議在張家宅召開
由于《萬紫千紅總是春》影片劇本的完成時間在“電動洗衣機”誕生之前,影片中并沒有出現莊寶娥事跡的直接描繪。16但正是依托于“里弄生產組”,影片中蔡桂貞、陸阿鳳、王彩鳳等女性才有了走出家庭空間、進行技術革新的可能性。影片聚焦于一群普通的家庭婦女,在“媽媽”們的努力下,街道上建立起了托兒所、食堂、刺繡組、縫紉組、玩具組等多個生產組。可以看到,影片除了主要講述縫紉組組長蔡桂貞與守舊丈夫鄭寶卿兩人關于“走出家門”的矛盾外,也將視點放置于里弄托兒所、公共食堂的建設上。正是“家務勞動替代空間”的存在,使得本來反對兒媳婦王彩鳳參與生產的婆婆劉大媽放心地把孫子送進了托兒所,支持王彩鳳的生產工作。而不愿意借出自家縫紉機的“縫紉能手”陸小鳳也在目睹縫紉組為教養院兒童趕制棉衣后心生慚愧,自覺借出縫紉機并轉至縫紉組支援生產,極大程度提升了縫紉組的生產效率,推進了街道工業建設。當然,陸小鳳的轉變也依托于張家宅里弄縫紉組四十位家庭婦女所經歷的真實生產故事,她們需要在一星期內為即將遷往甘肅的教養院孤兒們縫制棉衣。在當時一篇名為《四十個母親一條心——記張家宅婦女為孤兒趕制棉衣》的文章中記載:“豈止這四十個母親啊,風聞這個消息的工人、居民和附近福熙里、善昌里、樹德里、福田村等兄弟里弄的家庭婦女們都來支援了……托兒所的保育員、食堂的炊事員也決定跟班夜戰,為大家領孩子、燒夜飯,各人發揮所長,共同為完成五百套棉衣而戰。”17正是在這場自發、自覺的集體化生產勞動之中,電氣工人們為車間裝上電燈,技術工人們自發幫助婦女指導成衣技術,附近上海制帽五廠的廠長與職工也攜帶原料專門趕到張家宅現場教授,原先“一無所有”的里弄車間迅速被搭建為一條龐大的半自動化生產線。影片對新中國女性在婦女解放、技術革新事業上的描繪引發了巨大反響。據記載,各省市數萬余人前來參觀,并吸引了共計三十多個國家、1000多人相繼訪問,時任全國婦聯主席蔡暢等人在內的多位領導人也親臨張家宅視察。18

圖4 .電影《萬紫千紅總是春》海報
在洗衣、縫紉工作紛紛開展技術革新運動之外,同樣值得注意的還有炊事勞動與炊事工具的自動化。其中最為突出的事跡莫過于由數十位家庭婦女所自主研發、創制、改良的一條食品自動化生產運輸線——即新中國第一個自動化飯店,被稱為“躍進之花”的國營“三八飯店”的經營故事。1960年,中央新聞紀錄電影制片廠與上海科學教育電影制片廠分別攝制了影片《三八飯店》與《自動化飯店》介紹“三八飯店”婦女們大搞技術革新的故事。1958年,位于哈爾濱市道外南三道街的“三八飯店”開業,飯店最初由十名家庭婦女(人稱“十姐妹”)興辦,后來擴充至主要由幾十名女性職工管理經營的大型綜合性飯店。但令人印象深刻的并非“十姐妹”的精湛廚藝,而是她們創造性的技術革新成就。影片開篇即提道:“哈爾濱‘三八婦女飯店’,實現了炊事工作機械化,這里所用的三十多件新工具,都是這些普通的家庭婦女經過苦心鉆研改進和創制出來的。這是她們解放思想、敢想敢干的結果。”在起初不被人看好的情況下,她們自行研制出萬能灶、和面機、撈面機、升降機、切菜切肉機、刷碗機、空中滑行送菜機等三十多種機械設備,以高密度的自動化作業代替了繁重的手工勞動。自動化裝置的使用在節約勞動力的同時提升了服務效率,使得飯店最多可容納四百人同時就餐。據《人民日報》報道,為響應中央“大鬧技術革命”“多快好省建設社會主義”的號召,三八飯店的婦女們“四處學習參觀,求師訪友,到兄弟飯店學習,到各種展覽會上參觀;看到適用的就模仿,受點啟發的就創造”。19與此同時,飯店的機械化也啟發了包括哈工大、設計院、長江鉚焊廠、革新機械廠在內的眾多專家與技術工人,眾人在現有發明基礎上又共同創造了多種自動化機械設備,如自動將肉類切片、切絲的自動切肉機,每小時能洗一萬只碗碟的自動洗碗機;每小時能做八千只饅頭的自動饅頭機,以及三八飯店最重要的技術革新成果——新中國第一臺“全自動餃子機”。20“三八飯店”的技術革新經驗,成為“大躍進”期間我國食品生產加工自動化、機械化的典型。21此后幾年時間,餃子機不斷改良迭代,并于1965年獲國家科委簽發的《發明證書》。原主要負責餃子機技術的哈爾濱道外革新機械廠正式更名為更加專門化的“哈爾濱市炊具維修服務部”。22在這樣的氛圍下,飯店也走出了新中國成立后第一位女廚師班翠霞、特一級烹調師孔淑琴、一級面點師曹秀英等優秀的技術工作者。23原本被批評“你那細胳膊小手端不上幾天大勺就得垮臺”“婦女開飯店,兔子的尾巴長不了”的姑娘們,如今“打開了飯店大鬧技術革新的大門”。翌年,三八飯店“大搞自動化”的先進事跡傳遍全國,飯店營業面積從原來的六十平方米擴大為三百六十平方米,經營品種由過去簡單的幾樣菜式增至一百多種,婦女職員也從原先的“十姐妹”增至五十五名。當時的飯店副主任馬秀蘭稱:“我人頭熟,全國都在鬧技術革命,我們也要抓緊,不要落在人家后頭!”有了國家領導人的鼓勵,飯店的“姐妹們”決定在這一年繼續“把飯店的機械化、自動化水平提高一步,爭取創造出面條自動化生產線、切土豆自動線和收款自動線”。24三八飯店的技術經驗也被各地爭相競仿,在上海、蘭州、德江(今貴州銅仁)、棗莊等地也相繼開辦了以婦女為經營主體的自動化飯店。
同年三月,全國婦聯等九個團體和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在北京聯合舉行了“慶功表模迎‘三八’高舉紅旗齊躍進”的表彰大會。大會采取了廣播的形式,將中心會場設在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共計一億二千萬以上來自各地、各族、各行各業的婦女們參加了大會。作為六位“三八紅旗手”之一的莊寶娥在會上作了“在生活服務事業中大鬧技術革新”的講話。她提道,張家宅婦女生產組的目標是“人人搞革新,個個動腦筋,道道工具有革新”,“不僅在生產上鬧革新,在生活服務事業中也大鬧革新”。在莊寶娥等家庭婦女們的努力下,張家宅里弄婦女們共創造了包含木制手搖機、電動洗衣機、拖地機、切菜機等“家務勞動省力裝置”在內的639項技術革新成果。25
可以看到,在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期活躍于上海張家宅里弄以及國營“三八飯店”中婦女開展技術革新的高潮,其中確實隱含著一條“家務自動化、現代化”的敘事脈絡,但在新中國國家現代化的進程及其下沉的“十七年”影像表述中,這一由婦女主導而形成的技術經驗卻在很大程度上被遮蔽了。里弄生產組與三八飯店的成就,不僅是該時期集體事業的成就,也是婦女作為技術革新主體的彰顯。從科學實驗的主體來說,里弄生產組與三八飯店的婦女們不是官方體系下的科學家與技術精英,她們進入技術革新的方式也并非經由現代教育體系下的系統科學訓練。但她們所試圖實現的是在五十年代末期社會化大生產,我國科技人員數量遠不滿足生產迅速發展的需要時,將婦女從家庭繁重的家務勞動中解放出來并將新中國從落后的農業國躍進至先進工業國家的樸素社會愿望。其反對將自動化進程與知識生產限制在精英、官僚、資本的壟斷內,強調工農群眾對科學研究、技術革新的參與和貢獻,并經由官方話語認可、激勵、保證這種制度化參與的先進性與持續性。
據記載,沈浮在確定執導影片后,帶領主創人員帶到金司徒廟街居委會實地考察各個生產組,訪問老組員及各個家庭。正是對里弄生產組集體革新的體驗,飾演桂貞、彩鳳的演員莎莉、汪漪“找到了劇中的自己”,扮演彩鳳婆婆的范雪朋看見張家宅從一個垃圾滿地的棚戶區“徹底改變了面貌”26,更是“內心不由激起強烈的翻身感”。27對此,袁文殊稱:“通過這部作品,可以看到,真正的婦女解放的標志已經開始在樹立。”28有的婦女觀眾則提道:“過去想出去參加工作,只看到別人當干部挺神氣,看了《萬紫千紅總是春》后,才明白參加生產是為了搞社會主義革命。”29這也意味著,婦女對社會化家務勞動的認識,正在從“擁有與男性同等的社會地位”朝向“服務于社會主義工業化”的理念轉變。
顯然,婦女經由家務勞動的敘述被有效地納入國家意識形態當中,這種主體性的賦能是巨大的。借助這種“翻身感”,婦女自主創造、技術革新的經驗形成了溫納(Langdon Winner)在其技術政治學中所述的“節省勞動的技術神話”(the myth of labor-saving technology)30可以看到,這一在溫納筆下近乎理想化的技術愿景,卻在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社會主義中國以婦女自身以家務勞動經驗所書寫的技術敘事中部分實現。正如一首當時由張家宅里弄洗衣組婦女所編寫的洗衣歌中所寫的:“洗衣洗衣,是我為人。生產生產,是人為我。我把衣服洗得好,大家生產提得高。”31
更重要的是,在這一時期有關家務勞動社會化、自動化的種種影像敘述中,我們也看到了一種“溫和的婦女解放運動的形式”。影片最后有著這樣一段情節:女主人公蔡桂貞用自己參加生產賺的第一筆工資給家里買了鹵菜,還給兒子云生買了一副嶄新的乒乓球拍。原本不支持妻子參加生產勞動的丈夫鄭寶卿也主動替侄女鄭華澆花,并自覺擺放起了碗筷。于敘事層面,導演在此處理了兩個關鍵問題,傳遞出了一條有關家庭婦女參與生產勞動并形塑新生活的意義鏈。首先“拿到工資”意味著在經濟基礎上婦女終于擁有了與男性平等對話的權力。其次,鄭寶卿主動承擔家務勞動,也意味著在家庭內部層面,傳統社會中懸殊的男女身份差異也隨之消解。對于這樣一種由婦女走出家門參與生產所重構的理想社會樣貌,蔡翔提道:“對婦女而言,她們離家但不離里弄(社區)……這一勞動方式,一方面,使得婦女獲得了工作權,但另一方面,又保留了原有的生活形態。”32這樣的形式,既維持了社會化生產形勢下婦女作為技術革新主體的激進性,也不致使傳統家庭形態、日常生活方式在這一時期分崩離析。33如果我們聯系影片中劉媽媽對兒媳婦彩鳳態度的轉變(從埋怨“我的家不是個家了”到同意戴媽媽所說“她不光是為了大家,也是為了你家的日子過得更好”)。可以說,里弄生產組與三八飯店等空間形成了一種新的理想“大家庭”形態,其中生產勞動與家庭內部勞動之間似乎并無分野,所有的生產勞動也是家庭內部勞動,私人的“小家”與公共的“大家”緊密地聯系在一起。在此,“技術”的重要性又一次凸顯出來。如果說“勞動”這一耳熟能詳的詞匯曾經構成了人民政權工業化初始階段主體/階級敘事的基礎,那么正是“技術”的敘事給予了持續躍進充分的合法性,并有力挑戰了長久以來西方工業化模式所遮蔽的“家務勞動”問題。只不過,給予這一合法性的不再是過往大眾經驗中所熟悉的工人階級與技術精英,而是無數個穿梭在市井里弄、柴火土灶旁的家庭婦女們。這一生發于“家務勞動”中的影像敘事,也成為這一時期透視社會主義中國現代國家制度與婦女運動成就的一個重要方面。
不過,必須承認的是,即便《萬紫千紅總是春》《三八飯店》《自動化飯店》《浦江歡歌》《家務勞動社會化》等幾部影片開創性地將視點聚焦于“家務勞動”并以此凸顯了一條以家庭婦女為主體的技術道路,但這一理想化的歷史實踐在浩瀚的“十七年”影史中實際上只能占據一個邊緣位置。哪怕在影片內部,也對家務勞動自動化的實現提出了嚴苛要求。例如在《萬紫千紅總是春》中,桂珍雖然參與了里弄生產組,并勇敢與持有保守思想的丈夫寶卿做抗爭,但她仍然承擔了原本家庭婦女需要完成的一般家務勞動,家庭矛盾才不至于進一步擴大。婦女仍然部分被禁錮于家庭空間之中,這也成為這一時期家庭婦女所要面對的隱性道德負擔。34六十年代中期,各地勞動部門開始裁撤勞動力,并重新提出婦女參與家務勞動的必要性。撫育幼兒、操持家務這一社會化再生產領域的也開始重新向家庭內部空間遷移。35當然,“回到家庭”并不意味著婦女作為技術革新主體的敘事失效了,但隨著六十年代中期工業化建設相對完善以及階級斗爭的進一步擴大,單純以“生產”為目的表達不再是文藝實踐的最高準則,取而代之的是諸如《千萬不要忘記》(謝鐵驪,1964)、《工地青年》(武兆堤,1962)、《爐火正紅》(嚴恭,1962)等影片中對于年輕一代革命熱情的不斷強調。
1964年,藉影片帶來的熱烈反響,金司徒廟街更名為“萬春街”。這一街道名一直存留至今,成為當時上海街道工業“萬紫千紅總是春”的一個縮影。不過,也正是在這一時期,沈陽日用電器研究所試制出中國第一臺正式投入生產線的洗衣機。十多年后,廣州家用電器總廠試制成功全塑噴流式洗衣機。隨后,波輪式套桶洗衣機在無錫洗衣機廠試制成功。直至1978年,小天鵝生產出我國第一臺全自動洗衣機,洗衣機作為真正意義上的“家用電器”首次進入中國消費者家庭。36影像中對“家務勞動”與婦女技術革新的關系性敘事也逐漸隱去,曾經由婦女有效組織起來的技術敘事不再具有無可置疑的先進性。無論如何,這樣曾經真切存在于大眾媒介的、由婦女所主導的技術經驗,它所內涵的中國工業化、現代化特殊經驗遠不止一般意義上“國家/個體”二元框架下個人與國家意識形態的簡單縫合。這其中的復雜關系,連帶著婦女解放運動的遺產,值得我們進一步深入探究。
【注釋】
1 中共靜安區委黨史研究室編.中共上海市靜安區歷史大事記(1919-2000)[M].上海:上海遠東出版社,2008:184.
2 蔣茂凝,辛廣偉編.影像中國70年(上海卷)[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12.
3 1958年,上海市張家宅地區率先組織家庭婦女參與集體勞動和社會服務試點,“她們騰出房子,自力更生辦起縫紉、玩具、電訊等10個生產大組,3所食堂,11所幼托園所,以及洗衣組、服務站、婦女業余學校等”。生產組成立后的幾年時間里,涌現出許多先進婦女代表,莊寶娥便是其中典型。見鐘德群,劉雪芹,黃玉亭.從半導體器件廠到張園[A].上海市靜安區文史館,上海石庫門文化研究中心編.張園記憶[C].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17:279.
4 上海市靜安區土地規劃和管理局組編.靜安地名追蹤[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3:89.
5 街道婦女解放思想大鬧革新,莊寶娥制成電動洗衣機[N].人民日報,1960-02-27(02).
6 上海科學教育電影制片廠編印.上海科學教育電影制片廠1960年出品目錄[Z].上海科學教育電影制片廠,1961:84.
7[美]周蕾.原初的激情:視覺、性欲、民族志與中國當代電影[M].臺北:臺北遠流出版公司,2001:46.
8 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文選兩卷集(第二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58:231-232.
9《郝建秀工作法》可視作新中國女性在紡織工業主導技術革新的典型。1951年10月,紡織工業發出《關于普遍開展郝建秀工作法的指示》。次年,她的“細紗工作法”開始在全國推廣,這套方法不僅是全國企業出現的第一個科學工作方法,而且是系統工程學在中國工業生產中的首次應用。影片也于次年攝制完成后被廣泛放映于各大城市,供廣大工人觀摩學習。在1954年文化部電影局舉辦的首次全國性科學教育電影展覽中,該片與《李錫奎調車法》《蘇長友先進砌磚法》等三部影片作為介紹“先進工作技術方法”的影片代表展出,收獲了廣泛的反響。至此后,全國各地涌現出成百上千個“郝建秀工作者”,《黃寶妹》也是其中一例。
10 弄堂工廠里的女人們:走出家門提升地位[N].文匯讀書周報,2011-05-05.
11在“技術革新滿園春”專輯中收錄了“里弄居民鬧革新”“縫紉機上搞革新”“不斷革命的里弄工廠”等各種介紹里弄婦女技術革新的實例。
12上海社會科學院政法研究所城市里弄調查組.張家宅居民正沿著城市人民公社的道路前進[J].學術月刊,1960(06):47.
13街道婦女解放思想大鬧革新,莊寶娥制成電動洗衣機[N].人民日報,1960-02-27(02).
14葉世濤,劉人杰.幸福泉水萬年長——上海張家宅家庭婦女走上集體化道路以后[N].人民日報,1960-05-16(07).
15 這不是小事[N].人民日報,1960-02-20(01).
16據記載,直至1960年底,上海街道里弄辦的生活服務組織達到了7133個,服務人員共計16146人。“主要的服務有:洗衣組901個,縫紉拆補組885個,制鞋組546個,修補組779個,房屋水電修理組295個,理發組721個,浴室23個,熱水站274個,家務勞動服務組390個,廢品回收站561個,商品代銷組織50個。”基本做到了自給自足且略有盈余。“洗衣組”等服務組的設立與發展促進了工業生產,減輕了居民日常生活中所面臨的家務勞動消耗。見中共上海市委黨史研究室編.當代上海黨史文庫:艱難探索(1956—1965)[M].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23:67.
17王培德.四十個母親一條心——記張家宅婦女為孤兒趕制棉衣[A].“上海大躍進的一日”編輯委員會編.上海大躍進的一日[C].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59:442-443.
18 上海市靜安區志編纂委員會編.靜安區志[Z].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96:101.
19“三八”婦女飯店[N].人民日報,1959-03-02(06).
20呂志昆,郭延明,郎慶軍等.我國餃子機的發明與發展歷程[J].包裝與食品機械,2011(05):36.
21依據孔煜也的考證,雖然后期三八飯店的革新成果看上去是由哈爾濱各廠各業的技術專家推進的,但三八飯店女職工實際上主導研發了飯店的技術成果。例如最重要的“60-1型”餃子機,是“十姐妹”受哈爾濱市第一條自動線——絲錐自動線的啟發,聯合革新機械廠制作而成,“把合面機、壓皮機、餃饀機和包餃子機聯成一條線,成為包餃子自動線。從自動線的這一頭投人面粉,那一邊就包出了餃子,一個小時可以包一萬二千個,比手工包皎子提高效率十六倍。”見孔煜也.三八飯店盛開革新花:“大躍進”時期的婦女與技術勞動[J].婦女研究論叢,2019(05):123;孟若蓮.“三八”飯店盛開革新花[A].中國婦女雜志社編.中國婦女“三八”紅旗手[C].北京:中國婦女雜志社,1960:154.
22呂志昆,郭延明,郎慶軍等.我國餃子機的發明與發展歷程[J].包裝與食品機械,2011(05):37.
23阿成.舌尖上的東北[M].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13:89.
24孟若蓮.“三八”飯店盛開革新花[J].中國婦女,1960(07):9-11.
25莊寶娥.在生活服務事業中大鬧技術革新[J].中國婦女,1960(06):21.
26范雪朋.感謝黨和人民給我的培養和教育[A].中國電影工作者協會電影史研究室編.感慨話當年[C].北京:中國電影出版社,1962:83.
27上海市靜安區土地規劃和管理局組編.靜安地名追蹤[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3:88.
28袁文殊.電影求索錄[M].北京:中國電影出版社,1963:14.
29陽翰笙,史良,許廣平等.萬紫千紅總是春座談會[J].電影藝術,1960(05):8.
30“技術政治”(technological politics)是蘭登·溫納(Langdon W i n n e r)在其著作《自主性技術:作為政治思想主題的失控技術》(Autonomous Technology:Technics-out-of-Control as a Theme in Political Thought)的核心概念之一,他否定將技術視作中立工具的傳統觀念,認為技術、技法、裝置是指揮人類行為的一種方式,背后是一套蘊含著整全性社會意識形態的網絡,將技術秩序稱作一種“生活方式”是更為恰當的。見蘭登·溫納.自主性技術:作為政治思想主題的失控技術[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175.
31把城市人民進一步組織起來,把家庭婦女進一步解放出來,趙祖康代表談上海張家宅里弄的新氣象[N].人民日報,1960-04-10(11).
32蔡翔.革命/敘述:中國社會主義文學-文化想象(1949-1966)[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267.
33 在當時黑龍江省婦聯撰寫的《家務勞動社會化,生活服務遍地開花》一文中,“媽媽”們的技術革新最終塑造了一個理想性的“大家庭”:“在這幢樓里,過去鄰里之間曾因一些生活瑣事,鬧得彼此都不愉快;現在呢,鄰里之間互相幫助,十分和睦,成了個幸福的大家庭了。”這與《萬紫千紅總是春》的主題完全相同,可以看到,家務勞動社會化與技術革新運動以一種適應中國傳統家庭觀念的形式重塑了公共空間的生產邏輯,類似的敘述在當時還有很多。見黑龍江省婦聯.家務勞動社會化,生活服務遍地開花[J].中國婦女,1960(07):10.
34 如在1957年,周恩來在八屆三中全會上《關于勞動工資和勞保福利政策的意見》中指出,家務勞動是社會勞動的一部分,參加家務勞動也是光榮的。我們應該提倡婦女參加家務勞動,造成一種社會風氣。家庭婦女能夠勤儉持家,把家務搞好,使丈夫子女能夠積極從事各種勞動,同樣是對國家和社會的貢獻,而丈夫子女所得的工資,也有她們家務勞動應得的代價在內。這樣看來,官方意識形態下對“家務勞動”的敘述無疑是理想化的,它以家庭其它成員主動、自覺為婦女家務勞動支付相應酬勞為前提。見全國婦聯婦女研究所編.1949-2000當代中國婦女運動簡史[M].北京:中國婦女出版社,2017:68-69.
35唐曉菁.家-國邏輯之間——中國社會主義時期“大躍進婦女”的“泥飯碗”[J].婦女研究論叢,2013(03):67.
36《電器雜志》編輯組.中國家電行業發展回顧[J].電器,2008(09):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