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瓷的理想世界
——祝大年陶瓷作品的藝術特征

劉思祺 ,吳 衛

(1.湖南師范大學美術學院,1592057698@qq.com;2.湖南師范大學美術學院,22685064@qq.com))

祝大年(1916—1995,圖1),生于浙江諸暨,曾用名祝明源,是中國現代工藝美術教育、現代陶藝、現代壁畫和現代工筆重彩畫的開拓者之一,也是中央工藝美術學院(今清華大學美術學院)的創始人之一［1］。他主持了“建國瓷”的設計與生產,曾任中央美術學院陶瓷科主任、中央工藝美術學院陶瓷系主任、中國陶藝學會理事長、中國壁畫協會副主任、中國工業設計學會理事、中國工藝美術大師評審委員會委員等。祝大年善于利用新材料結合新手法創造出新式陶瓷,他既有創新探索精神又有很強的藝術審美。他經過多次試驗,從硫酸亞鐵及其他硫酸鋁礦中提取出純硫酸鋁,成功燒制出米黃瓷(也稱象牙瓷),質量和外觀堪比德國產的米黃瓷,并成功研制出陶瓷馬賽克鑲嵌材料,后被應用到波蘭大使館的壁畫中。所以說祝大年既是一位藝術家又是一位科學家［2］,他的作品是藝術與科學相結合的典范,他為推動我國陶瓷事業的發展作出了巨大貢獻。祝大年的陶瓷作品是他心中蔥蔚洇潤的理想世界的真實寫照,對當代中國陶瓷藝術設計具有深遠的影響。

圖1 祝大年(1916—1995)

1 祝大年陶瓷作品的藝術特征

祝大年在陶瓷藝術設計上不斷創新,探尋陶瓷藝術的內在生命力。祝大年的陶瓷作品主要有三種類別,分別是早期的“建國瓷”“567瓷”,以及晚期的陶瓷壁畫。在制作過程中,祝大年不僅注重對陶瓷制作材料的研究,而且在陶瓷彩繪技術方面也頗有成就。他設計制作的“建國瓷”,借古創新,制作精巧,品種多樣,代表了當時中國瓷器生產的水平;“567瓷”作為出口瓷享譽全世界,他創新的青花釉體現出了民族氣派;陶瓷壁畫是為了適應當時使用場景而制作的,他把自己擅長的工筆重彩與傳統陶瓷藝術結合,為中國壁畫創作開辟了一條新路。

1.1 借古創新,中國氣魄——“建國瓷”

祝大年幾乎參與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所有涉及陶瓷的重大活動。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初,百廢待興,釣魚臺國賓館和人民大會堂建成前,國宴一般在北京飯店舉行［3］。可是在招待外賓的國宴上,沒有專用的宴會餐具。針對這樣的情況,1952年,時任中央人民政府政務院副總理的郭沫若提出,中國是陶瓷之國,應該總結歷史上好的經驗,創制國家用瓷。這一重要建議得到周恩來總理的采納與支持,決定設計和生產幾套標準國宴用瓷,命名為“建國瓷”。1952年,輕工部帶頭討論研制“建國瓷”的目標要求和具體方案,成立了“建國瓷設計制作委員會”。國家把設計任務交給當時的中央美術學院實用美術系,其實就是祝大年擔任主任的陶瓷科負責。1954年,祝大年帶領陶瓷科全體師生滿懷熱忱到江西景德鎮從事這項工作。他帶領大家反復查閱資料并認真推敲設計方案。他把民間的陶瓷老藝人招募起來,一起籌辦了“建國瓷廠”(圖2),著手準備恢復古窯。在景德鎮時,他常與其他陶瓷工匠同吃同住同勞動,一起研究陶瓷制作,設計陶瓷上繪制的紋樣,經過辛勤努力,終于完成最后的設計方案。方案以我國明清的青花和斗彩為基本形式,以纏枝牡丹二方連續為基本花飾,以傳統“正德式”為基本造型［4］。在那個技術和生產資料極為匱乏的年代,祝大年和陶瓷工匠們經過努力探索,反復實踐,終于生產出了我國第一批精品瓷器,這對恢復景德鎮傳統瓷器工藝作出了重要貢獻。

圖2 建國瓷廠

“建國瓷”主要選用以祝大年為主設計的纏枝牡丹斗彩中餐具(圖3)設計方案。這套瓷器以盤子和碗為主,是傳統的“正德式”造型的陶瓷。這套瓷器包含2個菜盤(大小不一)、1個湯勺和1個托碟、1個調味碟、2個湯碗(1個帶蓋1個不帶蓋)、3個大小不一的碗和1個酒杯、1個單耳長嘴酒壺。“建國瓷”的瓷器類型是青花釉下彩與釉上彩相結合的斗彩［5］,在燒成的青花瓷器上,用顏料在青花紋飾留下的空白空間進行二次施彩,才有了“建國瓷”這樣絢麗而穩重的色調。瓷器的紋飾采用纏枝牡丹紋,纏枝牡丹是取自元代服飾上的傳統紋飾,用彩繪的方式進行裝飾,使花卉顯得更加生動自然。采用適合式構圖方式,符合圖案裝飾的對稱和均衡。這套用于外交活動的“建國瓷”,融合了中國傳統陶瓷的特點,符合當時運用于外交場景的現實要求,在外交場合中展現出了獨有的中國氣派。

圖3 纏枝牡丹斗彩中餐具 1953年

1.2 時代特征,獨具魅力——“567瓷”

“567瓷”是20世紀計劃經濟時期,尤其是50-70年代,景德鎮各陶瓷企業及科研院所研發生產的,具有鮮明時代特征、審美特征和典型意義的陳設藝術瓷和日用陶瓷［6］。那時輕工業部管轄的14家國營瓷廠使用了統一的“中國景德鎮”的底款。此外,輕工業部陶瓷研究所生產的瓷器,也被劃分到“567瓷”里面。在上述“建國瓷”的帶動下,景德鎮成為國家用瓷的生產基地,在專業人才、技術水平、科研創新上,都達到了全國瓷器生產的最高水平。“567瓷”承載著景德鎮陶瓷業的全面恢復與發展,取得了巨大成就,創造了空前的輝煌。“567”瓷作為國家用瓷,是獨具魅力的國家名片和文化使者,是國家外事活動和重大文化交流的珍品,具有深厚的文化底蘊。祝大年這個時期的“567”瓷作品,造型俊秀優美、端莊大方,紋飾層次分明,凸顯古樸典雅之風。

青花釉里紅雞冠花紋瓶(圖4),是祝大年1954年在景德鎮設計燒制而成。釉里紅是繼青花以后,景德鎮瓷匠創造的新品種,燒成后形成紅色花紋。釉里紅瓷器燒制難度較大,被譽為“瓷中之瓷”,都說“不易拿捏是深淺,千載難逢是深紅”,釉里紅傳世較少,堪稱瓷器中的貴族。祝大年設計燒制的青花釉里紅雞冠花紋瓶的工藝、紋飾在仿古的基礎上又有了創新。瓷瓶畫面分三層裝飾,沿瓶口繪有花瓣紋飾環繞,中間布局飽滿,繪有呈漏斗狀的雞冠花,細長的枝葉水平伸出呈圓形圍繞在雞冠花花朵周圍,通過寫實的手法表達出雞冠花的靈動性。青花釉里紅雞冠花紋瓶是祝大年設計的“567瓷”中非常具有代表性的瓷器,其復雜的制作工藝加上彩繪的紋飾,堪稱藝術精品。

青花海棠紋盤(圖5)也是祝大年當時的代表作。盤子呈正圓形,是釉下彩瓷中的青花瓷,燒成之后呈藍色,著色力強、發色鮮艷。盤口裝飾著一粗一細兩條線,主要盤面選擇海棠紋來裝飾。海棠花紋是我國的傳統吉祥紋樣,海棠花有“花中神仙”之譽,寓意玉堂富貴、滿堂平安。長卵形的葉子裝飾在扇形展開的海棠紋兩邊,花藤纏繞在盤面中,有花開似錦的意味。

1.3 絢麗裝飾,自然氣質——陶瓷壁畫

祝大年晚年專門從事工筆重彩藝術形式的現代繪畫方法研究,并且將其大量用于各種彩繪陶瓷壁畫中,他是現代工筆重彩畫的開創者之一。他把色彩光影、明暗虛實巧妙地結合起來,線條流暢而細密,用色雖然絢麗、厚重,但讓畫面整體色彩看起來柔和、明亮［7］。我們在祝大年的作品中看到他對于一草一木的眷戀,對于那些尋常景象的一往情深［8］。

祝大年為首都機場創作的陶瓷壁畫《森林之歌》(圖6),將新材料與傳統粉彩相結合。《森林之歌》取材于廣東的著名風景小鎮“小鳥天堂”和西雙版納的熱帶雨林。參天的榕樹枝繁葉茂,各種鳥或浮于水面或棲居在樹梢上,和諧相處,仿佛奏出一曲生命之歌。畫面的造型別具韻味,通過強化樹木枝干密集而有節奏的布局,有秩序地表現出其精致、嚴謹的審美情趣。《森林之歌》將繪畫性、裝飾性、工藝性完美結合,在傳統色彩繪畫的基礎上大膽創新,采用釉上彩燒制而成［9］。在首都機場的場館內打破時間和空間的隔閡,看到祖國南疆的熱帶雨林,深感疆土的遼闊,給人一種春回大地的感覺［10］。

祝大年創作的陶瓷壁畫《玉蘭花開》(圖7),構圖豐盈且一點都不顯得浮夸,畫面的中心位置截取一株玉蘭的樹冠部分,畫面的后方是平靜的湖水和靜謐的遠山,襯托玉蘭花的綻放。色彩絢麗而不雜亂,統一明度的藍黃綠色調,豐富且和諧。玉蘭花莖的枝干結構本應該沒有那么復雜,至少大體看是感覺不到的,可是在祝大年的筆下,任何一條細小的紋路、微弱的樹枝折痕都似乎被夸張強化了,按照他自己的繪畫方式在變化發展著。透過樹冠的間隙,可見整個山水走勢逐漸向遠方無限延伸,背景的遠山和湖面與潔白的玉蘭花交織出一個色彩絢麗、充滿了生機的世界,表達了祝大年對自然的熱愛。這樣的景象正是祝大年的理想世界,祝大年也像玉蘭一樣,燃燒自己的一生,認真、純粹、執著。

圖7 陶瓷壁畫《玉蘭花開》 1985年

祝大年的陶瓷壁畫是超乎自然的美,他用一層層絢麗的色彩豐富畫面,自然中每個物體的邊界在他眼里都是清晰的,生長方式都是絢爛的。他的作品是寫生和創作的結合體,景取自自然,描繪了他想表現的理想王國。

2 祝大年陶瓷作品的審美精神

祝大年陶瓷作品中的審美精神是智者的見識和真心的表現,是協調大美與精微之美。祝大年的陶瓷作品表現了寄情于景、景寓于情、情景交融、物我合一的境界,重精神、重感悟,耐看又動人心弦。

2.1 協調大美與精微之美

祝大年畫作中的自然景象,都不是輕描淡寫所能概括出來的。他的作品大多是從自然入手,從寫生中創作。祝大年認為理想的畫作是大幅面的,能震撼人的,假如把當時看到的景物和意念靈感分割成互不相關的小畫面,就表現不出這種直擊人心的感覺。祝大年多年來一直探索,將傳統工筆重彩手法與現代陶瓷壁畫的裝飾要求相結合,做到畫作遠看整體震撼人心,近看細節具體可信。

祝大年1983年創作的燕京飯店門廳的瓷磚大幅壁畫《松竹梅》(圖8),高3.3 m多,寬6 m多。燕京飯店曾是外交活動重要場所,畫面中的松、竹、梅,是“歲寒益三友”,松、竹經冬不凋,梅花耐寒開放,不僅象征風霜嚴寒中結成的忠貞友誼,還象征了這種友誼經得起嚴酷環境的考驗,展現了“大美”風范。畫面遠近分為三個層次,前方松樹、奇石和梅花并排而列,中間靠湖邊有一片竹林襯托著前面的松和梅,顏色也比前面飽和度低,后方太湖上的藍色倒影和綠色水波協同遠山為前面的主體物營造氛圍。在祝大年筆下,松、竹、梅三種植物的每片樹葉、每個枝芽都交代清楚,章法明確,極具微之妙韻。畫面中梅花、山茶、水仙、和平鴿采用傳統的粉古彩工藝,太湖石、竹林和樹干用的是新彩工藝,通過綜合裝飾的方法,使多種工藝材料融合一體。

祝大年的畫作大但不浮于表面,給人精致的感覺,而這種精致體現在他對細節的一絲不茍。祝大年把自己的情感傾注在尺幅之間,畫面的視覺張力和細節的率真精微,讓作品更富有靈性,達到心物統一的大美境界。

2.2 展現氣韻與生命活力

大自然的一些神奇景象都帶有自己生動的氣度韻致,富有生命力,是最直接、最真實的存在。植物是祝大年筆下最常出現的對象,他畫樹,一畫一整天,連樹葉的紋理都細致還原。氣韻來自無形,又附著在有形之上,祝大年筆下的植物表達了他對自然的熱愛,對生命的希望。

祝大年的《荷塘月色》(圖9),荷葉出水很高,像展開的舞女的裙子。此畫雖名為《荷塘月色》,畫面中卻僅見荷塘,并無月亮。“月色”的意境由靜謐、清冷的藍綠色調營造而出,葉子和花仿佛在牛奶中洗過一樣,又像籠著輕紗的夢。整幅畫寧靜祥和,有一種靜、凈之氣。盡管祝大年筆下的花多數色澤飽滿豐富、層次鮮明,但此幅畫并無過多的色彩,一塘碧綠的荷葉,略施綠色的白蓮,只有一只立于荷葉上的小蜻蜓帶有一絲亮紅。整幅畫面中包含了荷花和荷葉生長的全過程。荷花從花蕾、漸次綻放、完全開放,到蓮瓣凋落鉆出蓮蓬,都能在畫中找到相應的展現。荷葉也是如此,以蒼翠稚嫩的黃綠色表現剛吐出的卷曲新葉,以較深的顏色表示鋪展開的老葉,如此循環往復,彰顯著生命的力量。

祝大年的作品來自他的內心感受,他好像為筆下的植物賦予了性格特點,有的活潑,有的安靜。觀看祝大年的畫從中獲得的能量也是正向的,讓人充滿對自然的向往。

圖9 陶瓷壁畫《荷塘月色》 1970年

2.3 運用場景與情感共鳴

從環境藝術的角度來看,壁畫除了與環境一體化之外,還應當包括時間上的精神流。事物本來沒有感情,把自己的感情描繪在事物中,做到和所用之處完美適配,自然能達到共情。

1988年春天,祝大年應邀欣賞了山東濰坊國際風箏會的盛況,形形色色的風箏在廣闊晴空自由飛翔,那種春風得意、喜慶歡樂的情景,給祝大年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想將自己感受到的這種美好的場景反映到壁畫中去,讓觀眾可以不用親臨風箏會,便能欣賞到風箏會的美景,所以創作了《鳶飛曲》(圖10)。祝大年采用了濰坊民間年畫的風格,與現代平面風格的秩序感結合,創造一個美感的共存空間,按照鳶飛酒樓多功能廳的結構設計了壁畫的構圖。祝大年采用均衡構圖,畫面的物體平均分散在每個網格體系中,間距幾乎一樣,風箏呈平行向左上的趨勢飛著,表現出風的感覺,讓畫面具有韻律感。用色也極其巧妙,風箏之間的交錯給人一種跳動的錯覺,折射出活潑、規律、精致的內在秩序。借鑒濰坊年畫的歡慶色彩,與鳶飛酒樓中的彩色玻璃窗融合在一起,加強了色光的韻律感,使觀眾感受到這種歡快的氛圍。祝大年在風箏造型的選取上也別有用心,他選取各地的風箏造型,根據構圖穿插擺放,嚴密地歸置在畫面中。風箏既是地方的,又是世界的,既是傳統的,又是現代的,這種規格化、單位化的聚集,與室內環境融為一體。進入鳶飛酒樓觀看這幅壁畫的人,像置身在風箏會中,欣賞風箏鋪滿天空的美景,引起情感的共鳴。

圖10 陶瓷壁畫《鳶飛曲》 1988年

3 結語

祝大年的陶瓷作品華麗但又素淡靜雅。透過祝大年的陶瓷作品看到他內心的理想世界,理想與現實交織,既真實又富有韻味。他每個時期的陶瓷作品都表達出對祖國未來的美好祝愿。“建國瓷”中他借古創新,表現出中國制瓷的高超技術和藝術審美;“567”瓷造型優美,色彩穩重但不失活躍,裝飾紋樣刻畫得層次分明,紋樣的選擇也別有寓意;在晚年,他把工筆重彩畫和陶瓷結合在一起,創作出了工筆重彩陶瓷壁畫,他采用絢麗的裝飾,讓人仿佛像親身走進了大自然的場景里。祝大年的每幅作品都充分表達了內心所想,沒有一絲多余,每一筆都值得推敲細看,他的審美精神深深影響著現代陶瓷藝術。在他眼里,世界是無窮無盡的,是層次豐富的,是變化多端的,他為每個作品都賦予了獨有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