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佳 董淑華
和陶詩,是指詩人出于對陶淵明的仰慕和認同而創作的追和陶淵明的詩歌。這類詩自蘇軾初次創作以來,便在后世興起和陶詩的創作熱潮。明代和陶詩眾多,而以“飲酒”為主題的創作更是在這些和陶詩中占據著不少的比例,詩人們在醉的狀態下激發創作熱情,通過詩抒發對曠達人生的向往,尋找自適的生活態度,發現社會問題,排解內心憂愁,最終在酒中獲得與陶淵明的精神共鳴。
一、創作背景
(一)行酒和陶的文化淵源
中國大多文人的生活離不開文學,更離不開酒,他們在沉醉松弛的精神狀態下抒發內心心跡,尋求酒中詩味,體悟人生真諦。不同于西方酒神精神所提及的迷醉狀態下的審美激情回歸原始的生存狀態之體驗,中國的醉酒狀態帶給人們審美上的精神自由和創作動力。陶詩代表作中包含飲酒主題的有《飲酒》《止酒》《述酒》等,酒更是陶淵明的人生符號。因此,追和陶淵明的詩歌中自然無法避免飲酒主題。自蘇軾與陶淵明產生精神共鳴,創作出大量和陶詩后,便開啟了和陶詩的創作風潮。酒可以是這些詩歌的創作源泉,也可以是詩歌創作的推動力量,如薛瑄的“莫羨游山攜謝妓,何如行酒和陶詩”(《湖亭小酌和張都憲韻》),董其昌的“毗山對酒和陶詩,千載柴桑是爾師”(《題畫贈江陰夏茂卿》)。可見,和陶詩和飲酒主題的結合已然成為詩人們尋求精神寄托的重要方式。酒還為詩人創造了創作情境,擴展思路和視野,如“俯仰各有志,得酒詩自成”(蘇軾《和陶飲酒二十首》其一)。在蘇軾筆下,就已參透了酒對作詩靈感的激發作用。李賢從詩歌創作上表明態度:“詩成無與和,意適還自領。醉后饒篇章,聊以托毛穎。”(《飲酒詩二十首》其十三),詩歌達意即可,不必過于糾結。行酒和陶為明代詩人們提供精神休憩之所,明代詩人從其中追求曠達的人生境界,并在陶淵明的人格魅力和酒的作用下中產生高昂的創作熱情。
(二)明代飲酒和陶詩的創作情況
明代統治者重視思想控制和文化專制,文學思想上實施加強中央集權的手段,后期程朱理學的主流思想導向和科舉制度的僵化更是限制了文學的創作思想,種種限制性思想措施的控制下,促成明朝時期大量文人產生對社會現實的逃避心理,思想統治上的極端走向反而促進了大量和陶詩的創作。
明代現存的和陶集很多,具有代表性的有:童冀的《后和陶詩》,李賢的《和陶詩》,陳良謨的《和陶小稿》,周履靖的《五柳賡歌》,沈朝煥的《和陶飲酒詩》,黃淳耀的《和陶詩》,等等。除了這些專門收錄和陶詩的詩集,還有文人別集中收錄了部分和陶詩。明代的和陶詩眾多,以“飲酒”為主題的更是不少,主要有:戴良的《和陶淵明飲酒二十首》,李賢的《止酒》《述酒》《飲酒詩二十首》,童冀的《止酒》《飲酒詩二十首》,陳獻章的《和陶飲酒》,祝允明的《和陶飲酒詩》,吳儼的《國賢示和陶止酒詩因次其韻》《國賢再和以止酒意出楊太常復用韻》,孫承恩的《和陶靖節止酒》,周詔的《飲酒和陶》,吳寬的《和傅曰川以病止酒次陶韻》《和楊應寧次陶韻止酒》,吳夢旸的《和陶飲酒二首》,黎民表的《和陶徵君飲酒二十首》,魏學洢的《和陶淵明飲酒二十首》,林俊的《次何少宰燕泉和陶六詩》,李廷昰的《和陶飲酒詩》,以及黃淳耀的《和飲酒二十首》等。
詩人們在作和陶詩的過程中與陶淵明進行跨越時空的交流,可以更深切地理解陶淵明的思想感情和人格趣味。他們通過和陶詩的創作,為自己的人生排解苦悶,化解現實的憤懣與憂愁。和陶詩這種文學創作活動與飲酒主題結合起來,使陶淵明的精神滲入到文人們的現實乃至精神生活當中,也使陶淵明的文化價值得到了最大的體現。
二、思想內容
(一)表達人生追求
明代的文化專制高壓環境使許多的文人無法正視自己的內心,陶淵明人格精神的引導和飲酒的狀態激發他們更深層次表達自我對人生的追求。文人在飲酒和陶詩中直抒胸臆,表達自己對人生境界和現實愿望的追求。在人生境界上,他們追求高尚的品格和堅貞的氣節,向往當前詩歌所擁有的風骨氣度。比如,戴良通過和陶詩追求陶淵明的人生境界,從而做出“不有酣中趣,高風竟誰傳”(《和陶淵明飲酒二十首》其二)的總結。陶淵明任性率真、豁達寬容的人格是文人們追求的人格榜樣。詩人在與陶淵明的靈魂契合中表達精神境界的追求。
明代詩人還在和陶飲酒詩中表達自己對現實愿望的追求,提出自己的歸隱愿望,如“平生麋鹿姿,結愛林與山”(黃淳耀《和飲酒二十首》其二)。戴良也在自己的《和淵明飲酒二十首》序中提到了創作原因:“因讀淵明《飲酒》二十詩,愛其語淡而思逸,遂次其韻,以示里中諸作者,同為商榷云耳。”并且,其在詩中將醉中境界與人生態度結合在一起,如“世間有真樂,除是醉中境”(《和淵明飲酒二十首》)。戴良在和陶詩和酒中體會陶淵明當時的創作立場,表現出他對真樂境界的向往。
詩與酒的結合,使這些詩歌呈現自由愜意的氛圍,語言上繼承了陶淵明平淡的特點,場景上也學習陶淵明選用生活化場面,與陶淵明沖破時空的隔閡,進行精神上的交往。赤誠放縱的詩句表達為詩人提供精神的休憩之所,大膽地表達自己心中所想、心之所向,這是醉的狀態帶來的,更是與陶淵明恒久的人格精神一脈相承的。
(二)體悟人生哲思
明代詩人除了保持清醒的頭腦看待生活,表達豁達的人生追求以外,他們還在詩句中表達人生感悟,在飲酒中感知萬物,思考其中蘊含的哲思道理。例如,“獨醒似絕人,沉湎必傷已”(吳儼《國賢示和陶止酒詩因次其韻》),詩人指出雖然保持獨醒不流俗套非常難得,但若沉溺其中反而會傷害自己,與其如此倒不如選擇更加適合自己的方法看待一切。孫承恩在《和陶靖節止酒》中說明了自己對止酒的態度:“微酣見真性,沉酗匪君子。欲止意固佳,初念亦可喜。愁止歡不來,吟止興不起。”若是因為止酒一事讓自己陷入為難境地糾結萬分,則是非常不明智的選擇,倒不如積極看待,順其自然從容接受。詩人繼承了陶淵明的曠達與樂觀,從止酒的角度引申出自己對人生的清醒認識。
詩人們還善于表達自己對世間萬物的感知,如“深居觀物態,至竟爾為爾。蚊眉棲蟭螟,廁床幻錦綺”(《和飲酒二十首》其六)。黃淳耀隱居山林,終于能在靜心凝神中感受到細小平常的事物,感嘆世間萬物存在的微妙神奇。李賢在和陶飲酒詩中表達了自己的人生哲思:“一觴未及醉,悠悠今古情……靜觀萬物樂,吾亦樂吾生。”(《飲酒詩二十首》其七)微酣的狀態讓作者將過去與現實聯系起來,陶詩為詩人們提供了精神支柱,酒又為詩人們提供安心之所,如此結合下使這些詩句充滿蓬勃向上的生氣,創造出充滿風趣盎然的詩歌意境。
詩人們靜觀人生,愛惜生命,以曠達自適的態度看待世間萬物,潛心于和陶飲酒中揭示哲理感悟。他們通過細膩的感知世界體悟哲思,尋求自己生命最真實的狀態,從而創作適意的作品,他們將自己的人生體悟注入和陶詩中,延續了陶淵明詩歌的藝術生命。
(三)關注社會現實
明代飲酒主題和陶詩的創作并非只關注內在,詩人們也同樣關心外在的社會動向。明代存在的社會問題帶給歷史進程上的文人們帶來困惑和反思。李賢的和陶詩雖然大多呈現輕松自然的氛圍,也深深地感嘆“世道有隆污,言之心為驚”(《飲酒詩二十首》其三)。詩人們明白陶淵明的境界不只是追求隱逸生活而已,追和陶淵明不是單純地逃避社會問題,不問世事,除了回歸自己本真的內心之外,也表現出在外在社會狀況下的憂患意識。“羲唐去世久,緬然傷吾情。營營當途子,所徇利與名”(《和陶徵君飲酒二十首》其三),黎民表對當時社會當權者的行為產生懷疑,所以緬懷伏羲唐堯的德政,他關注社會現狀上的社會問題,希望改變這樣的社會風氣。另外,他還在《和陶徵君飲酒二十首》其二十寫道:“奈何四海內,棄絕寡所親。朅來二十載,皇皇尚迷津。”詩人在這里訴說了他歷經社會現實后迷茫的人生困境,傾訴自己對現實的苦悶,表現對社會現狀的關注。魏學洢在《和陶飲酒二十首》其十三中表明社會狀況:“身在糟醨中,未敢傲獨醒。”魏學洢經歷明末的社會變動和個人人生巨變,感受世態炎涼,社會問題無法避免,表現出對社會現實的無限惆悵。明初詩人童冀對現實狀況也是無限感慨充滿無奈:“徒有憂世心,時事每相違。”(《飲酒詩二十首》其四)
經歷了社會上的黑暗現實,詩人們體悟諸般痛苦和世間百態,對社會現實上存在的問題充滿擔憂,目睹社會現實問題,他們無法置身事外,于是在詩歌中表現他們的憂患意識。這些和陶詩也反映出一定的社會現狀,牽引出對現實社會問題深度的思考。
(四)排解心中憂愁
在統治階級占據主導的封建社會中,詩人們仍然保留著對民族和社會的危機意識,可惜文人群體們在權力方面勢力甚微,往往充滿憂愁卻無可奈何,個人追求和現實問題之間的矛盾沖突引發的憂思始終縈繞在詩人們的心頭,如黃淳耀在《和飲酒二十首》其五中所寫的“我心正惆悵,默與風鈴言”。詩人內心充滿憂愁,只能與風鈴傾訴憂傷,飲酒和陶詩為他提供了宣泄方式。除了將和陶詩和飲酒作為排解手段以外,詩人們還渴望從中尋求出路。祝允明寫道:“吾生向妍華,何惜此日衰。有酒不解飲,而問彼從違。”(《和陶淵明飲酒二十首》其四)詩人向往美好生活,但現實是一片衰敗場景;酒無法解決現實的問題,只能追問自己是順從現狀還是違背本心;與其說詩人在借酒消愁,不如說他在進行自我精神上的溝通。面對這些問題,他同樣迷茫,于是也只能感慨懷念太平盛世,“其君或唐虞,仿佛皋契塵”(《和陶淵明飲酒二十首》其二十)。詩人用飲酒和陶的方式以求得構成符合他們內心想象中的理想世界,在和陶飲酒詩中尋求心理上的平衡,從而使自己身心上的沉重枷鎖得到解脫。許多文人無法尋求適應自己的目標和生活,他們對社會現實充滿困惑,看不到人生的出路,于是借助和陶詩和飲酒表明心跡,這為他們提供了一種更加開闊的視角,牽引他們逐步向前,排解憂愁。“有酒斟酌之,年華何足惜”(《飲酒詩二十首》其十五),李賢處境荒涼、人生短暫,但酒能幫助他毅然面對荒涼的居住環境,化解年華易逝的痛苦。
無論是個人境遇還是社會狀況帶來的憂愁,飲酒和陶詩都為身心疲勞的明代詩人們提供了心靈居所,讓他們在精神的壓力和人生的迷茫中得到喘息放松,恰恰是在追和陶淵明和飲酒中緩解了他們的焦慮情緒。
整體而言,明代和陶詩在飲酒主題的創作思想情趣上大都追求陶淵明那種輕松豁達的審美指向,雖然各自的生活氛圍不盡相同,但是都表明了自己的內心志趣與向往境界。放眼望去,明代文學的創作歷程相較臺閣體一味追求雍容典正的藝術風格而失去了自我的藝術審美趣味而言,這些詩歌有獨特的審美情趣和藝術個性,體現了明代文學的生命力。另外,也不同于江西詩派,他們雖看重陶潛詩文,但過多追求“奪胎換骨”“點鐵成金”的藝術技巧,反而失去了陶淵明的境界,具有飲酒主題的和陶詩創作,才是真正地保持了陶淵明詩歌中的“文體省凈,殆無長語,篤意真古,辭興婉愜”(鐘嶸《詩品》)的意蘊,因為詩人們想要精神上的共通,所以并不在藝術上刻意學習,反而在飲酒主題上保留了自然的肆意。
綜上,受到陶淵明的影響,明代文人在精神方面產生共鳴,在創作中通過飲酒主題和陶詩使主客體達到高度的統一,通過行酒和陶的方式調節現實種種沉郁因素,從而實現自己內心真正的平和與協調,最終達到生命狀態的轉變與升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