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駝祥子》中的“小人物”悲劇形象分析

夏能苗

《駱駝祥子》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經典的現實主義作品。作家老舍（舒慶春）講述了一個年輕力壯、具有生命力的人力車夫在北平奮斗闖蕩的故事。祥子是很多20世紀初年輕人的代表，他們心懷夢想來到城市，想要靠自身的淳樸勤勞去闖出自己的一片天地。從農村來的祥子也是這樣一個誠懇老實的青年，他的夢想是做一個獨立的勞動者。在北平，祥子奮斗了三年時光，終于擁有了屬于自己的一輛車，他短暫地實現了自己的愿望。當時兵荒馬亂，剛拉了半年，祥子的車就被逃兵搶走了，只留下了三匹駱駝。具有堅強生命力的祥子沒有被這一突發事件嚇倒，而是重新再來，更加努力地拉車攢錢。可是，悲劇再次找上了祥子。他的積蓄被一個偵探敲詐干凈了，買車的夢想被扼殺于搖籃中。最后，為了實現自己的夢想，祥子選擇娶一個財主老爺的女兒（虎妞）為妻。虎妞潑辣非常，瘋狂喜愛著祥子，但兩個人出身的差距使得祥子并不喜愛她。就在虎妞用悉心照料的方式給了祥子家的感受那一刻，她卻因為難產去世，祥子用積攢的積蓄給妻子置辦了喪事。于是，被生活不斷捉弄的祥子破滅了人生的理想，成了一個好吃懶做、游手好閑的人。

一、老實人的悲慘遭遇：祥子的變化

祥子的出場伴隨著作者的高度贊賞，我們看到的是一個無比踏實、吃苦耐勞、機靈能干的農村青年。一開始，祥子嘗試過很多職業，他抱著人應該誠實地用勞動賺錢的信念，最終選擇去做一個人力車夫。祥子懷揣著對生活的美好信念，這個信念也十分樸實—擁有屬于自己的人力車。懷著這個信念，祥子強健的身體不斷奔跑在北平的小城中，相信自己通過奮斗和努力一定可以實現夢想，過上想要的生活。祥子無論對待客人，還是對待同行車夫都是十分質樸善良的，從祥子沉默少言、笑容可掬、沉穩堅實的人格中，我們可以看見鄉土青年具有的美好品德與向上的生命力，祥子可以說是老舍筆下所有優秀勞動人民的代表。因為出身背景的限制，祥子沒有見識過城市的復雜性，在他的質樸性格中有很多天真的念頭，他堅信在這座城市安身立命，僅僅需要吃苦耐勞就可以實現夢想。一開始這種念頭確實被落實了：在祥子拉了三年車后，他買下了人生第一輛屬于自己的車。作者對祥子買到車后的反應進行了細致的描寫：“祥子的手哆嗦得更厲害了，揣起保單，拉起車，幾乎要哭出來。拉到個僻靜的地方，細細端詳自己的車，在漆板上試著照照自己的臉！越看越可愛，就是那不盡合自己理想的地方也都可以原諒了。”讀者在看到這樣動人的動作描寫后，怎能不為祥子而感到快樂和幸福？作者借祥子夢想的實現，展現了農村青年的勤勞樸實具有的偉大力量，也歌頌了普通勞動者的美好，勞動人民用汗水和心血鑄就的事業無疑是值得歌頌的。

然而，祥子風里雨里奔波勞累攢下的車，沒能在自己身邊陪伴多久，就要離開祥子了。在那個天有不測風云的時代，十多個逃兵將祥子連人帶車都捉走了。祥子在黑暗中等候處置，漫長的時間與對車子的記掛折磨著祥子，最終祥子選擇了逃跑。祥子逃跑路線的計劃詳細復現了北平的地貌，祥子舍棄了自己辛苦賺來的車，東奔西跑，歷盡艱辛，一路上用命換來了三匹駱駝，這三匹駱駝換來了三十五塊大洋，也救了祥子的性命。于是，“駱駝祥子”的稱號就這樣誕生了。在人力車夫組成的小圈子里，祥子的名字和駱駝結合在了一起，被同行戲謔祥子的遭遇。這時，祥子在心中產生了一些懷疑：他覺得自己心里發堵，自己只顧埋頭拼命地拉車，為何遭遇了如此不公道的事情，為什么他付出勞動辛辛苦苦賺來的車會被白白搶走。不過，此時祥子并沒有氣餒，也沒有被打垮，他重新振作起來，更加拼命、辛苦地拉車賺錢。他的性格有所改變，從前他不和同行爭搶生意，現在卻像惡瘋的野獸一樣和別人搶客人，這一切都是為了能盡快買下來第二輛車。作者對遭難的祥子進行的描寫，展現了祥子的斗志與不服輸的男子漢氣概，即使面臨悲劇與不可知的前景，祥子作為男子漢依然沒有被打倒，而是勇敢地站了起來。同樣借助車子被偷的事件，作者書寫了時代的變動對普通人造成的巨大影響。作者借助祥子這個美好人物形象的遭際，表達了對于底層小人物的悲嘆，也引起讀者的深深共鳴。

在買下第二輛車不久以后，祥子遭遇偵探的敲詐又失去了車子。在接連兩次打擊過后，祥子喪失了用勞動賺取車子的熱情。他的第三輛車子是通過虎妞的幫助才買下的，但質樸的祥子對這第三輛車始終沒有太深的感情，這充分體現了祥子作為農村青年的質樸—他相信，唯有通過勞動獲得的報酬，才是屬于自己的東西。祥子與虎妞的結合是不健康的愛情。虎妞只是在激情之下愛上祥子的，在祥子第二次丟失車子的痛苦時期，虎妞用巧計與祥子結合，卻并不理解祥子，尤其體現在她時常嘲笑祥子的理想這點。

虎妞出身于車廠家庭，祥子在此之前也不過是劉四爺家的工人，階級的不平等讓婚姻的不幸福成了必然。在之后的生活中，雖然祥子對虎妞兇悍與耍心眼的性格依然有意見和不滿，但是隨著二人的相處，虎妞確實給了祥子家的感覺，而在虎妞懷上了祥子的孩子后，祥子更是體會到了一種幸福。不過，命運是無情的，因為一向好吃懶做，虎妞難產并最終失血而亡，孩子也沒有保住。妻子、孩子的喪命，加上為了置辦喪事，祥子賣掉了第三輛車子，這些事最終打垮了祥子。在得知祥子所欣賞的小福子的死訊后，祥子在社會的無情摧殘下磨滅了心中最后的信仰。于是，曾經陽光、健康、充滿樂觀生活信念的祥子，最終墮落為了沒有任何理想的社會游民，每天只是抽煙喝酒、坑蒙拐騙、混世度日。祥子的轉變讓人唏噓，小人物的墮落過程充滿悲劇性的張力，使讀者不禁動容。

二、潑辣女子的戲劇人生：虎妞的命運

小說中的虎妞被作者描繪為一個有著小心機、性格潑辣的中年婦女。她能干，不輸廠里的男人，將車廠的事務安排得井井有條。虎妞的形象是十分生動的，即使她相貌丑陋、兇悍不饒人，但她依然有同情心，并且從某種程度上她確實深愛著祥子。當祥子在父親的車廠里當工時，她欣賞祥子身上男子漢的氣概和天真樸實的淳樸氣質，于是通過種種手段去追求祥子。恰逢祥子的生活遭遇打擊，虎妞借著他處于失落的心境這一契機，對祥子投懷送抱，并且用幫助祥子出錢買車這一條件，最終讓祥子迎娶了她。虎妞的父親劉四爺對這門親事是不滿意的。于是，虎妞巧用假懷孕的計謀，要挾父親同意婚事。劉四爺只能無奈答應。但是，在虎妞假懷孕的事情被拆穿后，劉四爺勃然大怒，狠心地將虎妞逐出家門，拋棄不管。父親的行為讓虎妞寒心，也使虎妞開始珍惜與祥子組建的小家庭，漸漸對祥子也產生了理解。婚后一段時間，夫妻二人雖然不是舉案齊眉，但在祥子疲勞時虎妞對祥子的照顧，也讓祥子享受起了這種平靜的生活。不過，即使二人有了理解，虎妞的出身讓她并不甘心一輩子只是車夫的妻子。虎妞想盡辦法讓祥子放棄這份勞動的工作，這就與祥子的“靠勞動生存的人生信念”有所沖突，在這種沖突背后體現的是城市居民和鄉土居民的意識差異。正因為虎妞對勞動報以輕視的態度，好吃懶做的生活習慣毀了她自己的身體。虎妞懷上祥子的孩子原本是這個家庭生活的轉機，孩子代表著幸福生活的可能性與人生的希望，但虎妞在生孩子的時候遭遇難產，最終因為好吃懶做搭上了自己和孩子的性命，虎妞這個鮮活的形象就這樣迎來了悲慘的結局。

虎妞的悲劇是環境所決定的，出身車廠是一件“幸運”的事，但對于虎妞來說，其悲劇的所有根源也恰巧在于家庭。虎妞和劉四爺一樣，本質上是剝削人的老板，這從虎妞的得力能干、詐騙手段和好吃懶做的生活習性中都有所體現。處于剝削的生活環境中，虎妞的愛情觀也受到影響，她認為只要給到祥子足夠的好處，就一定能夠達到自己的目的，這種念頭是何等自私自利！對于祥子來說，金錢代表著收獲，是用辛勤的勞動和人民的智慧所換取的回報；對于虎妞來說，金錢只是交易的籌碼，被她用來權衡和收買自己想要的一切。虎妞的悲劇，原因在于她從祥子健康幸福的人生中看到了自己生活的不合理性，對祥子的追求是出于一種理想主義。虎妞對愛情的追求行為是違背了自身階級的，勢必會遭受打壓，以父親為代表的統治者形象就成了摧毀虎妞的關鍵力量。在父親放棄了虎妞，將她趕出家門后，出身優渥的虎妞沒有面對現實生活的本領，只能依靠家中唯一的勞動力祥子。曾經同樣身處統治階層的虎妞，如今也淪落為茍且偷生的小人物，這種轉變多么叫人唏噓不已！魯迅說，“悲劇將人生的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再論雷峰塔的倒掉》），如果虎妞的這種精明能干的性格被放置于當今時代，那她一定大有可為；然而，在當時落后的時代，這種性格只給虎妞招致不幸。虎妞的形象之所以在文學藝術的人物長廊中經久不衰，也正是因為在這個人物的身上反映出了時代的痕跡。

虎妞的形象之所以如此鮮活，是因為在她的身上并不是只有缺點與不足，她對祥子誠摯的愛讓這個角色豐滿起來。虎妞的父親劉四爺為了利益而一直不讓虎妞出嫁，這對于有獨立意識的虎妞來說是折磨的。虎妞對祥子的愛伴隨著對父親的反叛，甚至為了發泄對父親的怨念毅然決然嫁給祥子，并與父親斷絕父女關系。虎妞雖然在追求祥子的過程中有欺騙的行為，但婚后的她對祥子確實十分關心，就像書中描寫的：虎妞在祥子跑了一天拉車回來后，已經做好了午飯、擺好了飯菜、蒸好了饅頭，祥子回到家聞到家中充滿了午餐的香味。雖然虎妞不理解祥子的理想和用勞動賺錢的生活信念，但是虎妞將家庭收拾得干干凈凈，對祥子的起居照顧得如此細致，不可不謂是一種愛的體現。祥子甚至自己都承認，雖然眼前的虎妞依舊是個五大三粗的潑辣女子，但是自己感到有了一個家，這個家雖然簡陋，雖然質樸，卻給了祥子溫暖，讓祥子在外奔波一天后有了遮風擋雨之處。有一次，祥子在大雨天拉車，回來后因為著涼而發了高燒。虎妞忙著為祥子去娘娘廟求取藥方，沒有效果后又去請醫生來，細心照顧祥子直到病情好轉，這種在乎與關心不僅讓祥子感動，也讓讀者動容。家庭生活磨合了二人，虎妞的懷孕也是二人生活的轉機，可想而知如果孩子降生，對于祥子和虎妞而言這個家庭將會多么幸福！然而，造化弄人，虎妞的難產讓這種幸福的契機蕩然無存，虎妞的死亡不僅讓祥子喪失了希望，這種戲劇性的結局也讓讀者感到人生之悲涼，“小人物”虎妞就這樣突然地從劇場落幕。

三、塑造“小人物”的社會環境

與俄羅斯文學中的“小人物”形象不同，在中國現實主義作家筆下，小人物并不滿足于自己卑微、渺小的生活，并不具有虛無主義的思想傾向。中國現當代文學中“小人物”的本質是勤勞、善良的，他們擁有鄉土大地般的旺盛生命活力，懷揣著理想與信念。這些“小人物”之所以會經歷悲劇的人生，主要有兩個原因：第一，隨著經濟的變化和時代的發展，鄉土生存模式面臨商業和現代社會的沖擊，這些小人物因為自身環境的限制，不能很好地融入其中；第二，受剝削者的壓迫，這些人的所有思想都只圍繞著錢財權勢，而沒有強大背景的小人物面對剝削者只能成為他們利益的犧牲者。在《駱駝祥子》中，兩種原因淋漓盡致地展現于祥子的命運里。祥子是農村青年的代表，懷著美好的生活信念來到城市奮斗，但他所遇到的人，無論是同行車夫還是妻子虎妞，都不理解他用雙手賺錢的堅定信念。傳統的生存方式是以勤勞的雙手來換取美好生活，而隨著商業精神成為城市文明的核心，生存方式成了不斷的利益交換，金錢的價值甚至比人的生命本身都更重要，在這種氛圍下，祥子的生存理想必然會面臨崩塌。而在當時的社會中，以劉四爺為代表的剝削者更是可以為了自身利益而不把工人當一回事。對于他而言，工人只不過是用之即棄的消耗品，因此祥子從未在車廠得到過尊重。更可怕的是，劉四爺為了經濟利益可以拋卻自己的親生女兒，讓我們看到了利欲熏心者的丑惡面貌。真正想解救這些小人物，需要正確而強大的思想力量。相信讀者在讀完《駱駝祥子》以后，都會為他們身處于錯誤的時代而感到惋惜，如果勤勞能干的祥子生活在當下，如果潑辣不輸男兒的虎妞能夠在新時代中闖蕩，那么憑借他們的雙手，一定能夠搭建起屬于自己的幸福人生！《駱駝祥子》書寫了舊時代的故事，也對身處于新時代的我們有著深刻的啟發，讓我們更加珍惜現在的美好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