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萍
(玉溪師范學院文學院,云南 玉溪 653100)
一片干癟的小葉子,加水烹煮后呈現微苦的草藥味道,就能化身成為一種“神奇”的飲品。中國人一直以來致力于將這種飲品賦予多種意義和內涵,將其提升為一種重要的文化習俗,甚至是民族和國家的象征。中國是茶葉的故鄉,早在3000年前的云南和四川地區,各族先民就已經開始栽培和利用茶樹。現如今,茶已經成了一種兼具植物屬性、商品屬性和文化屬性的“混合物”。
“萬里茶道”是指繼“絲綢之路”后,以茶葉為媒介,存續于17世紀至20世紀前半葉的一條聯系亞歐大陸的國際商路。主要貿易路線途經今福建、江西、湖南、湖北、河南、山西、河北、內蒙古等地,進入今蒙古國后從恰克圖(今特洛伊茨科薩夫斯克)抵達俄國,遠至莫斯科、圣彼得堡等歐洲地區。[1]
“茶馬古道”是一條主要穿行于今藏、川、滇橫斷山脈地區和金沙江、瀾滄江、怒江三江流域,以茶馬互市為主要內容,以馬幫為主要運輸方式的古代商道。[2]興于唐宋,盛于明清。主要路線位于云南、四川、西藏三省,國內可輻射到貴州、新疆、甘肅等地,往西南可達印度、尼泊爾、緬甸、老撾和越南等國。
萬里茶道和茶馬古道都是具有特定涵義的歷史概念,二者都源自中國古代的“茶馬互市”,最早的茶馬互市只涉及本地小規模范圍內的茶葉交易和部分從南至北的茶葉運輸和經營活動。
本文以茶為媒介,把茶葉作為觀察和研究的切入點,探索萬里茶道和茶馬古道的共性。漢語中的“媒介”一詞,是指“使雙方發生關系的人或事物”,最早見于《舊唐書·張行成傳》:“觀古今用人,必因媒介。”[3]英語中的“媒介”一詞(medium),指傳播過程中,用以擴大并延伸信息傳送的工具。[4]
當在不同的學科討論媒介時,其意指是多樣的。在物理學中,媒介是“介質”;在生物學中,存在大量能傳播疾病的“媒介生物”;在傳播學中,能使人與人、人與事物或能使事物之間產生聯系或發生關系的特殊物質都可視為媒介。“媒介即訊息”、“媒介即身體”、“媒介即文化”各種命題層出不窮。
本文將茶視作媒介,因為它不僅是有解渴、解乏、去膩的飲用價值,更有商貿往來的經濟價值。茶葉在情感層面,更是承擔了依托于文化進行傳情達意的媒介功用。在文化層面,承擔著傳承歷史展示文化變遷的媒介功用,兼具傳遞信息、豐富地域、歷史文化內涵、傳播邊地少數民族文化等媒介價值。我們將茶視為傳播能動性的主體,作為萬里茶道和茶馬古道傳播網絡的起點,茶給整個網絡中所有的“行動者”帶來了深刻的影響。可以說,茶被賦予了多樣的文化意義和符號價值,承擔著傳承歷史、記錄文化變遷的媒介功用。
習近平總書記在《首屆中國國際茶葉博覽會致賀信》中指出,從古代絲綢之路、茶馬古道、茶船古道,到今天絲綢之路經濟帶、21世紀海上絲綢之路,茶穿越歷史、跨越國界,深受世界各國人民喜愛。[5]
萬里茶道的形成與北方以俄羅斯為主的游牧民族對茶葉的需求密不可分。2013年3月23日,習近平總書記在莫斯科發表題為《順應時代前進潮流、促進世界和平發展》的演講,稱“萬里茶道”是聯通中俄兩國的“世紀動脈”。[6]國家文物局已于2019年3月將“萬里茶道”正式納入“中國世界文化遺產預備名單”之中,同時“萬里茶道”申遺的工作也在持續推動中。
需要特別說明的是,萬里茶道和茶馬古道雖以“道”命名,但二者并不單單只涉及幾條線性商路而已。
萬里茶道分別經過了福建、江西、湖南、湖北、河南、河北、山西,最后進入今天的蒙古、俄羅斯和歐洲地區。南向北、東向西延綿一萬三千多公里,涉及人口眾多,地域覆蓋范圍廣泛。萬里茶道的線路分布呈現多始點、多支路的網狀結構,從不同茶產地出發的眾多茶農、茶商,源源不斷地加入“萬里茶道”的商業大部隊中來。
2016年6月,中蒙俄三國在塔什干簽署了《建設中蒙俄經濟走廊規劃綱要》,將中國“絲綢之路經濟帶”與俄羅斯“歐亞經濟聯盟”、“跨歐亞大通道”和蒙古國的“草原絲綢之路”、“發展之路倡議”對接,遵循設施聯通、政策溝通、貿易暢通、資金融通、民心相通原則,為一步提升三個國家友好互助互惠的戰略伙伴關系,著手建設我國首個跨境經濟走廊。[7]
一片小小的茶葉將茶源、集散地、節點城鎮以及與茶葉加工、運輸、貿易相關的各機構串聯起來,茶農、茶商、運輸、經營者等相關人士靈活地排列組合,共同構成了茶葉經濟和文化交流的有機系統。由萬里茶道構筑的傳播網絡,反映了沿線各地區各族人民長期以來進行的跨區域的貿易交流活動的規模和面貌。
同樣的,歷史上的茶馬古道并不止一條,它是以川藏、滇藏與青藏三條大道為主,并輔以很多支線、輔線,組成了一個龐大的交通網絡。國內跨川、滇、青、藏四個省區,對外延伸至南亞、西亞、中亞及東南亞各地。涵蓋茶葉在內的其他商品的市場交換所產生的線路橫縱交錯,這些線路所涉及的區域皆可稱為“茶馬古道”。
這個縱橫相錯的龐大的交通網在當時的中國境內逐漸形成了三個貿易中心,即云南的麗江、四川的康定和西藏的昌都。這樣就呈現出茶馬古道的一個最大的特點,即線路的擴散性,其線路密集的程度完全可以用“密如蛛網”來形容。[8]
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云南少數民族地區社會變遷的歷史,從作為媒介的茶葉的視角,就是一部茶葉種植、采摘、運輸和交換的歷史,充滿了茶與人互動與糾葛。當地社會的變遷史,就是茶葉嵌入其中,與人一起,共同構建著文化、社會、國家、民族、經濟交互作用的發展史。茶馬古道在漫長的歷史長河中,不僅促進了沿線農村和城鎮的發展,更為漢、藏及其他眾多少數民族經濟和文化往來做出了巨大貢獻。
在“一帶一路”和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倡議的大背景下,萬里茶道和茶馬古道沿線地區可借助茶道這一歷史文化符號,擴寬貿易渠道,加強經濟交流,實現協同發展,更好地融入國家發展戰略之中。
無論是萬里茶道還是茶馬古道,茶的社會化生產,不僅局限于茶道空間和地域上的流轉與消費,還歸因于經濟發展對社會、文化、政治再生產的社會結構能動性的發揮。在此過程中,茶葉傳播網絡各要素間交互作用產生的影響,不僅是生產消費過程的結果,更是傳播與再生產的交互作用機制。
沙俄為了鞏固在東亞的政治軍事地位,清政府為平定戰亂和鞏固邊疆,雙方于1679年協商訂立了《尼布楚條約》。由此一方面促成兩大帝國政府間戰略物資貿易通道的全部正式形成,另一方面建立起基于地緣政治的商貿系統。1728年,雙方又簽訂《恰克圖協定》,明確了俄商每年可進京從事貿易活動3次的條款,并在恰克圖開辟交易市場,以便平穩開展官商交易。
總體而言,促成萬里茶道的最初成因,源自中俄之間所達成的互利共贏與鞏固遠東的理念。“以茶治邊”的共識是當時中俄兩國開辟國際貿易商路的重要前提,并在之后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維護了邊境的穩定。穩定的地緣政治關系是中俄貿易暢通的基礎,而經濟貿易的繁榮又能促進國家間的政治合作與外交穩定。
類似地,得益于茶馬互市和茶馬古道,唐、宋、元、明、清五個中央王朝相繼推行羈糜政令,以此加強中央集權,維系國家統一。茶馬古道在促進西南區域、特別是康藏區域各民族經濟文化交流方面發揮了重要作用。可以說“茶馬古道”不僅是經貿之道、文化之道,也是重要的政治之道。在治藏安康方面產生過不可替代的歷史作用。
明清以來,為了確保邊疆安全和促進民族融合,曾經由政府直接經營著三條茶馬古道,這就是陜甘茶馬古道、康藏茶馬古道和滇川茶馬古道。[9]川、滇、印、緬的陸路交通線一直以來都是我國與南亞、東南亞國家加強合作、互相交流的重要通道。
歷史上歷代中央政權通過萬里茶道與茶馬古道,對西南及西北邊疆地區實施了強有力的控制,進而鞏固國家政權,維持統一局面。幾千年來,萬里茶道沿線的鮮卑、女真、匈奴、烏桓、黨項、月氏等少數民族,茶馬古道沿線的藏、納西、彝、傈僳、景頗、基諾等民族通過這兩條古老的商路,不斷加強相互間的經貿往來與文化交流。兩條古道交織的巨大網絡,把各民族緊密地黏合在了一起。
作為世界文化遺產保護和研究的新理論,文化路線(cultural route或 cultural Itinerary)自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提出以來便得到了較快的發展。該理論更新了傳統的保護孤立的“點狀”遺產的觀念,提出以線路為紐帶,跨區域整體保護大尺度、跨時空、動態性的線形遺產。[10]國際古跡遺址理事會(ICOMOS)將文化路線定義為:“無論是陸地上,海上或其他形式的交流線路,只要是有明確界限,有自己獨特的動態和歷史功能,服務的目標特殊、確定,并且滿足一定條件的線路可稱為文化線路”。[11]
文化線路理論重視不同國家與地區間的對話與交流,是多維且具有不同面向的,兼具宗教、商業、管理等方面的附加功能和價值。在申遺與保護方面,文化路線不僅是一項特殊的類型,也是一個強調文化的整體性意義的動態概念。提示人類重新審視歷史文化發展圖式和傳播規律,從新的視角去看待文化的多樣性問題。
萬里茶道由茶的貿易而始,在特定的時空里形成不同文化的多重層面交往,展現出一種動態性的“跨文化整體意義”。萬里茶道橫跨今天中國的中部、蒙和俄,展示了東方農業文明和草原文明、西方工業文明近三百年間交融碰撞的畫面。萬里茶道沿線的文化遺產,既見證了茶葉商旅對古代亞歐大陸國際貿易的貢獻,又反映了諸多文明相互影響融合,表現出人類價值互換的顯著表現。[12]
從早期的茶馬互市到現今積極融入到“一帶一路”倡議和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國際合作中,萬里茶道和茶馬古道皆是以茶作為傳播、對話、交流的媒介,與各種利益主體,鄉村、城市、公路網連接,使古道文化線路發揮多層次的社會功能和價值。由于“千百年的時間長度”、“長度和空間多樣性”和“多重的角色與目的”,茶馬古道成為文化線路論的典型案例,產生的跨文化影響巨大。
乍看起來,萬里茶道和茶馬古道是地理位置、空間布局、歷史發展都想去甚遠的兩條古道,但二者均以茶葉為媒介,在商貿傳播網絡架構,發揮安疆固邊、民族團結,文化線路遺產開發和保護方面,有諸多不謀而合之處。以茶葉作為觀察的起點,對萬里茶道和茶馬古道的對比研究,為相關領域的研究提供新的視角和借鑒,對于促進古道研究走上規范化、系統化之路是有積極作用和意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