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楠
(南京師范大學,江蘇 南京 210000)
中國是世界茶葉的主要產地,是茶的故鄉(xiāng),飲茶習俗,古已有之。2022年11月29日,我國申報的“中國傳統制茶技藝及其相關習俗”通過評審,列入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作名錄。這是中國非遺的盛事,也是傳統文化的自信。習近平總書記強調,“中國傳統制茶技藝及其相關習俗”列入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作名錄,對于弘揚中國茶文化很有意義。要扎實做好非物質文化遺產的系統性保護,更好滿足人民日益增長的精神文化需求,推進文化自信自強。
中國茶,包容量很多,圍繞著茶的炒制技藝,衍生出飲茶習俗、茶歌舞、茶器、茶繪畫藝術等,而后二者,更是與中華傳統審美有著緊密聯系。本文將從這兩方面梳理,透過它們,望見我們過去那些或質樸或璀璨的中華文明之美。
茶器,既是生活用品,又可稱之為藝術品。它透露出人們的審美與飲茶習俗的變更。而茶繪畫藝術的發(fā)展變化,是隨著中國傳統繪畫的發(fā)展而演變的,大致分為:人物畫、山水畫、器物畫、風俗畫。其發(fā)展軌跡也是從唐宋開始向明清、民國變化。大致而言,唐宋時期的茶畫是跟隨人物畫,元明時期茶出現山水之間,清代、民國茶飲走向大眾,在眾多風俗畫中出現茶飲活動。
一萬年前,新石器時代早期的上山文化先民已經開始有意識地種植水稻。距今八千年左右的新石器時代,陶器這種土與火的浪漫結合,凝聚著早期人類的審美與激情。北方的彩陶、南方的黑陶,在功能上也已經分類組合,種類齊全,分為燒煮類的釜鼎甑、儲存類的罐、壺,儲水類的壺、鬶、盉、罐、杯、過濾器,另有盛放飯菜的豆、盤、缽、碗、簋等。六千年前的祖先們的生活已經具備現代人類生活的初期雛形。
尤其長江中下游地區(qū),水草豐美,植物繁多。考古發(fā)現,浙江余姚田螺山遺址出土的樹根[1],距今約6000年。專家們認為這是迄今我國境內考古發(fā)現最早的人工種植茶樹的遺存,這批樹根經科學檢測確定為茶樹種,它們位于當時人類居住的干欄式木構房屋附近,周圍有明顯的人工開挖的淺土坑,并伴隨一些碎陶片,這充分說明它不是野生的,而是人工栽培。另外大量科考結果證明,位于中國云南西雙版納巴達大黑山,野生型古茶樹已經有1700年樹齡,而南糯山栽培型古茶樹也有800年樹齡了,它們已成為辨證茶葉源流的“活化石”。
如果我們追根溯源的話,那么這些新石器時代的陶罐、陶缽、陶豆等器物,我們姑且把它們看成茶具的源頭。
歷史發(fā)展到商周時期,中國的酒文化快速形成,類似酒池肉林之類的傳說倒是很多,對茶的記載卻是很少。只是零星提及巴蜀(今天四川)一帶是茶葉的發(fā)源地,傳說巴人曾經把茶葉作為貢品獻給周天子。人們認為早期茶是被稱為“荼”,《詩經》中就有詠“荼”的詩篇,“誰謂荼苦,如甘如薺”,意思是荼苦中帶甜,像橄欖一樣,味中有味。
到了漢代,關于用茶的文獻記載開始明朗一些,王褒、司馬相如等都提到了茶,王褒的《僮約》雖然是一份買賣家奴的契約,卻也是我國現存最早的極其寶貴的有關茶方面的文獻資料,其中寫“烹荼盡具”、“武陽買荼”,意思是王褒要求小僮煮茶洗茶具、去武陽買茶。因此人們認為中國飲茶之風大概可以確定為西漢。
魏晉南北朝時期,清談之風與務實之學的此消彼長,儒釋道交融并行,《世說新語》中處處寫文化精英們同時受老莊、佛教影響的事例,這又是思想解放、文藝自覺時期。飲酒、煉丹、喝茶并行不悖。道士陶弘景在《雜錄》中說“苦荼輕身換骨,昔丹丘子、黃山君服之”[2],丹丘子是傳說中因茶得道的仙人。飲茶可得道成仙的認知,在南方一帶的上層階級流行。《三國志》中有“孫浩密賜荼荈以代酒”一說,孫浩是吳國最后一個皇帝,他愛惜文臣韋翟不甚酒力,暗令他以茶代酒。可見當時茶和酒至少在視覺上能夠混淆的。
晉人孫楚《出歌》中也說“姜桂荼荈出巴蜀”[3],茶似乎作為調味來歸類,在魏人張揖的《廣雅》中,我們能了解到,當時人把鮮茶葉搗碎后制成茶餅烤成赤紅色,烘干備用,用時碾碎注水沖飲,可加調味品,如蔥姜棗桂皮之類,稱為粥茶。盞托也因之出現,配套盞或耳盞。考古發(fā)現證明,盞托的出現要早得多,它是從東漢時期的托盤發(fā)展而來,漢時一個托盤配四至六只耳盞,到魏晉時期出現一盞一托,配套使用。在晉代《列女傳》圖片中,我們還可以看到盞托的形象。耳盞是這個時期的典型器物。此時最典型的器物是雞首壺,從西晉一直流行至唐,隨著時代的變遷,壺身與雞頸也發(fā)生相應變化,考古學家通常用類型學方法對它們的年代關系進行排序。在色澤上,亦分別有黑釉、青瓷、白瓷的變化,壺身還會有蓮瓣紋、龍紋等的裝飾。至唐初,雞首壺為執(zhí)瓶所替代。
茶道的興起與發(fā)展與大唐的興盛有關,大體有三個方面的原因。第一,跟魏晉一樣,與佛教有關,唐代的佛教與寺廟的規(guī)模更加龐大。南宗六祖慧能開山立派,教導教徒打坐參禪,靜坐誦經中難免困頓,唯清茶解乏,因此佛家向來青睞飲茶。當時大畫家閻立本的《蕭翼賺蘭亭圖》就是儒生與和尚在一起飲茶的場景;其二,與唐代的科舉也頗有關聯,科舉始于隋朝,至唐代時制度完備起來,民間有才識的年輕人開始有途徑通過讀書、考試、選拔進入官場,獲得社會的話語權。考試中數日不得進出,考生與考官們都非常疲憊,朝廷因此會派人專門送茶去考場,茶因此美稱為“麒麟草”。其三,也是最重要一點,皇帝會經常賜茶餅給臣民,被賜者莫不認為乃極大榮耀。宮廷也經常舉行茶宴,著名的《宮樂圖》就是宮女們在一起飲茶賞樂的場景。上行下效,當時社會如此盛況:文人、僧道、甚至田間勞作者“嗜好尤切”。唐代封演的《封氏見聞記》中寫道:“漸至京邑,城市多開店鋪,煎茶賣之,不問道俗,投錢取飲”。飲茶沒有身份地位的象征,所以成為當時人們的嗜好。
陸羽的《茶經》集中唐以前茶學之大成,推動了整個社會對茶的熱愛與研究[4]。唐代文人對茶的認識達到一個新的高度,認定茶對人的身體和精神都有著莫大的益處。文人們的茶飲活動的發(fā)展,在詩詞歌賦,在書法、繪畫等方面,亦進入盛世。如果說陸羽的《茶經》為我們展現了唐代的茶具種類與方法,更令人驚嘆的還是法門寺出土的茶具。1987年4月,埋藏于法門寺地下千余年的一套唐代皇室宮廷使用的金、銀、琉璃、秘色瓷等烹、飲茶器,隨著法門寺塔基地宮的考古發(fā)掘驚現于世。這是一套唐僖宗自用以供佛的最珍貴的皇室茶具,也是我國茶文化考古史上最齊全的一次茶器發(fā)現。世上現存唯一最古老的茶具,也是世界唯一的珍寶。而且由于這批茶器上有明確的鏨文和出土《物賬碑》,能夠讓后人更加清晰地了解到這些絕世珍寶的來源。
宋代是我國繪畫藝術又一個鼎盛發(fā)展的時期,與其山水畫卓越成就相對的是大量的社會風俗畫。儒家傳統的入世精神逐漸成為畫家的指導思想,一些面向現實的題材如田家、商旅、市肆及社會風俗種種,都在繪畫中得到了表現。而茶作為浸潤在社會生活諸多層面中的一種物品,也自然而然地為宋代的許多畫繪入丹青。同時,宋代的文人書家們,也留下了大量的茶書法作品。
宋代與茶有關的繪畫既重山林意趣,又重現實生活,茶飲正是二者可兼而有之的題材。徽宗趙佶畫有《文會圖》,畫面即是眾多文人在園林之中雅集,品茶、飲酒的場景。《文會圖》中也展示了多種點飲器皿,從圖中可以發(fā)現當時民眾飲茶時的盛大場面,宋代點飲器皿沒有了唐朝的奢華,黑色的建盞更顯清靜、淡泊之風。宋徽宗在《大觀茶論》里推崇:“盞色貴青黑,玉毫條達者為上,取其煥發(fā)茶采色也。”建盞黑釉盞品種多,除了兔毫盞之外,油滴盞、矅變天目等,也是建盞中的名品。建盞上的“鷓鴣斑”是釉料中的二氧化鐵遇不同溫度所呈現銀灰、灰褐、黃褐色釉斑,或密集或疏朗,狀如鷓鴣羽毛狀,非常漂亮。
宋代以茶為專門題材的繪畫作品從宋初就開始出現[5],如佚名《魏處土詩意圖》。魏處士即魏野,有詩句“洗硯魚吞墨,烹荼鶴避煙”,據聞此畫所繪即此詩意境。自兩宋之交起,以茶為題材的畫作非常之多,如建炎間任畫院待詔的李唐繪有《月團初碾瀹花瓷》,高宗作題。此畫繪秦觀詩意:“月團初碾瀹花瓷,啜罷呼兒課楚詞”。宋代史顯祖、吳炳、蔡肇、喬仲山等都有茶畫,只可惜這些畫除在一些畫錄中有記錄外,現已不見蹤跡。
宋代上至皇族,他們雅集、宮廷聚會,不可無點茶、茶戲之樂;下至市井、販夫,他們勞動之余,也愛斗茶、逛茶館。現在尚能見到的《清明上河圖》中,清晰地描述出各類茶館的名字。市井茶人的風貌,以南宋劉松年茶畫最能體現,他所作《斗茶圖》、《茗園賭市圖》《攆茶圖》,其中《茗園賭市圖》應為三幅茶畫中最能反映宋代茶俗茶風的,整個畫面布局合理,人物神情精妙,具有強烈的戲劇性效果。該畫描繪了集市上五個擔著茶具的賣茶人,正在互相品賞審評各自茶湯的畫面。《斗茶圖》和《茗園賭市圖》在情景上有許多相類似的地方。而《攆茶圖》則詳細地描繪了從碾茶到烹點的具體過程,真實地再現了宋代茶事中的精致奢華。
“斗茶”是從飲茶引申出來的游戲,從宮廷到市井莫不熱衷于此。劉松年以寫實的手法,惟妙惟肖地刻畫出真實有趣的茶事風俗,給后世留下極為寶貴的資料,實是中國茶文化界的幸事。同時,飲茶之風也帶入遼,考古發(fā)現不少遼代壁畫,真實反映出遼人的飲茶習俗。
宋人對茶事如此熱衷,茶器也極為看重。除了典型的建盞,南宋審安老人的《茶具圖贊》更是全面地且以擬人手法介紹、描繪了各司其職的茶具,是我國第一部以圖譜形式寫茶事的專著,文中一共介紹了12種茶具,每種茶具下面都有線描圖,后面還有寫給茶具的贊文,不僅賦予了茶具文化內涵,從贊文中還能看出儒家和道家在待人接物、為人處世方面的道義[6]。
在元代后期,條形散茶就開始在全國范圍內興起,飲茶改為了直接用沸水沖泡。明代在這個基礎上,更有所改進。飲茶之前,用水淋洗茶具,這是明人飲茶所特有的,新的飲茶習俗催生出新的茶具品種,我們現代的飲茶方式基本沿襲于明代,所以說從明代一直到現代,人們使用的茶具品種也基本上沒有太多的改變了,除了在茶具式樣或質地上會有些微變化。
洗茶一說始于明代。洗茶是指熱水洗滌茶葉,目的是洗去茶葉中的雜質,去掉茶葉的陰濕之氣。洗茶的器具一般稱為茶洗,明代有斗彩或青花瓷器等茶洗,其他還有燒水用的銅爐和竹爐,飲茶用的茶壺和茶盞,這其中,最具有明代特色的,當是茶壺、茶盞了。
明代永樂年間,景德鎮(zhèn)燒制的青花瓷茶具、白瓷茶具最為突出,成為官窯的主要產地。景德鎮(zhèn)白瓷胎白細致,釉色光潤,具有“薄如紙,白如玉,聲如罄,明如鏡”的特點。用這種潔白如玉的茶具泡茶,葉片舒展,色澤悅目,視覺上有極美的享受。明代正德時期以后,人們崇尚紫砂陶質地的小壺或瓷壺,江南文人尤其喜歡用紫砂壺泡茶。文震亨在《長物志》中說:“壺以砂者為上,蓋既不奪香,又無熟湯氣”[7]。也有人稱紫砂壺為書房雅供。明代還有種特別的茶具——“斗彩”瓷器,創(chuàng)燒于明代成化時期的宣德官窯,最大特點在于釉上與釉下彩繪的結合:先在雪白的瓷胎上高溫燒制青花輪廓線,再填上紅、綠、黃、紫等彩料,再入窯低溫二次燒成,成品后色彩斑斕,絢麗奪目。史書記載,成化年間的彩雞缸杯一雙,值錢十萬。2014年4月8日,玫茵堂珍藏明成化斗彩雞缸杯在香港蘇富比春拍上,以2.8億多港元成交價刷新中國瓷器世界拍賣紀錄,買家為上海收藏家劉益謙。2014年7月,劉益謙在世人面前用這雞缸杯泡茶,整個世界都看到了這個小小的雞缸杯的價值。
明代的江南,是人文薈萃的地方。吳門四家以雅而著稱,他們都畫過大量的有關茶的繪畫。其中文徽明最享盛名的《惠山茶會圖》以雅集的形式,展現了文人們在天朗氣清的山野品茗、賞畫、雅游的盛景。圍繞茶,他還有《品茶圖》《茶具十詠圖》《真賞齋圖》等諸多佳品留世。唐寅茶畫作品也很多,見于著錄和傳世的有《事茗圖》、《煮茶圖》、《慧山竹爐》等。尤以《事茗圖》享有盛譽,此畫繪文人雅土夏日相邀優(yōu)游林下品茶的情景,其上有唐寅自題詩一首:“日長何所事,茗碗自赍持。料得南窗下,清風滿鬢絲”。其余如陳洪綬、仇英的繪畫中,飲茶、煮茶都是不可或缺的元素。陳洪綬《停琴品茗圖》中兩位逸士相對而坐,聽琴者以蕉葉鋪地,左邊有一茶爐,琴與茶與清幽雅致的環(huán)境融為一體。而擅于水墨淡彩和小青綠的仇英,其茶畫數量之多,前所未有,如《烹茶洗硯圖》《煮茶論畫圖》《松間煮茗圖》《試茶圖》等等,可見在明代文人心目中,茶與閑適是天然一體的。
清代的歷代皇帝都愛好飲茶,因此清宮的許多禮儀活動也多與茶禮有關,茶具在宮廷茶禮活動中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茶具是體現宮廷文化的表征與載體。其中最著名的“三清”茶具。三清茶是乾隆皇帝的獨創(chuàng),以貢茶為主,配以三樣雅品。三清茶宴又稱為重華宮茶宴。“三清”茶具有一定的規(guī)范,以陶瓷、漆器、玉器為主,蓋碗居多,茶具的外壁上往往留有乾隆皇帝御制詩:“梅花色不妖,佛手香且潔。松實味芳腴,三品殊清絕”[8]。
然而清代的茶繪畫沒有再現明代的盛況。其中佼佼者如丁云鵬、金農、任伯年等,在花鳥畫的基礎上添進茶的元素。不過,在市井層面卻有可喜的變化。因為清代茶館甚多,開始出現大量專門描寫茶館的繪畫作品,畫家把茶館的各種場景轉換到畫面中來。茶館中的說唱、音樂、戲劇等活動,茶藝術與其他類型的藝術表演互相輝映,構成了一個壯觀的舞臺。
茶作為一種飲品,改變了中國人的生活。然而,茶又不僅僅是飲品,中國人賦予它豐富的文化內涵,它改變了東方人的精神生活,也影響了西方人的精神生活。
茶與藝術,互為表里,演繹出我們璀璨美好的中華文明。既是“柴米油鹽醬醋茶”的日常,也是“琴棋書畫詩酒茶”的風雅。茶與茶器、詩書畫一體,寄托了中國古代文人雅士的精神信仰。茶題材繪畫在反映不同時代文人的審美趣味與精神追求的同時,也從側面印證了不同歷史階段、不同階層的飲茶習慣和飲茶方式,與茶文化發(fā)展史相映成趣。
茶作為中國文化的一部分,以其豐富的表現形式、獨特的審美意趣和廣闊的包容性,為藝術創(chuàng)作提供了豐富的素材,在藝術創(chuàng)作中被賦予特有的文化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