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紫嫣, 袁青
(廣州中醫藥大學,廣東廣州 510006)
近現代中西醫匯通學派的代表人物之一的張錫純,在其著作《醫學衷中參西錄》中,首先提出“大氣下陷”之名(此處的“大氣”特指胸中大氣,即后天宗氣);并根據自身的臨床實踐,創立了大氣下陷學說,形成了較為完整的有關大氣下陷的理法方藥論。張錫純認為,胸中大氣統領一身之氣,若大氣下陷,實為危證。現代中醫對于大氣下陷的研究較少,然在臨床實踐中,大氣下陷證常見于各種疾病中。本研究通過分析張錫純《醫學衷中參西錄》中的醫案,試探討其大氣下陷之病因,以期為其臨床診療提供思路。
“大氣”一詞,首見于《黃帝內經》[1]。《素問·熱論》云:“大氣皆去,病日已矣。”然此“大氣”指外感邪氣而言,非胸中大氣。《靈樞·五味》記載:“谷始入于胃,其精微者,先出于胃之兩焦,以溉五臟。別出兩行,營衛之道。其大氣之摶而不行者,積于胸中,命曰氣海。出于肺,循喉咽。故呼則出,吸則入。”此段論述中的“大氣”即指胸中大氣,該論述指出了大氣之所處(摶于胸中),并說明其來源于脾胃之水谷精微。清代喻嘉言在《醫門法律》中提出“胸中大氣”一詞,并指出“五臟六腑,大經小絡,晝夜循環不息,必賴胸中大氣,斡旋其間”[2]。近現代醫家張錫純在此基礎上,結合張仲景《金匱要略》中“大氣一轉,其氣乃散”[3]之論述,提出:“肺懸胸中,下無透竅。胸中大氣,包舉肺外,上原不通于喉,亦不通于咽,而曰‘出于肺,循喉咽。故呼則出,吸則入’者,蓋謂大氣能鼓動肺臟之呼吸,而肺中之氣,遂因之出入也”[4];張錫純結合《靈樞·邪客》中“五谷入于胃也,其糟粕、津液、宗氣分為三隧。故宗氣積于胸中,出于喉嚨,以貫心脈而行呼吸焉”的論述,認為胸中大氣即為宗氣,胸中大氣不僅為全身諸氣之統領,亦是周身血脈之綱領。
《靈樞·五色》記載的“大氣入于藏府(臟腑)者,不病而卒死矣”,此處的“大氣”即為胸中大氣。大氣原摶于胸中,包舉肺外,以司呼吸,行血脈,因胸中為心肺所居之處,心肺皆為臟,心肺之下,有臟有腑。若大氣入于臟腑,則為大氣下陷。司呼吸之氣陷下,肺之開闔無氣所主,呼吸驟停,故無病而猝死也。因此,大氣摶于胸中且維持機體正常生理功能至為重要,若因各種因素導致大氣無力固守胸中,入于膈下之腹腔,大氣無法行使其功能而出現種種癥狀,即為大氣下陷。
若其氣部分下陷者,病情相對較輕,表現出的癥狀可多種多樣,如張錫純所言:“氣短不足以息,或努力呼吸,有似乎喘,或氣息將停,危在頃刻。其兼癥,或寒熱往來,或咽干作渴,或滿悶怔忡,或神昏健忘。其脈象沉遲微弱,關前尤甚,其劇者,或六脈不全,或三五不調”[4]。張錫純醫案中所記載的癥狀更是數不勝數,患者或表現為咳嗽、失音、咽喉緊悶,或小便不利、周身漫腫,或少腹下墜作疼、肛門突出,或動則自汗、不寐、少食、兩腿痿廢等。
若其氣全下陷者,則可危及生命,倘若又失治誤治,誠難挽回其性命。縱觀張錫純所述大氣下陷之表現,無不與心肺氣虛之癥狀大致相符。肺主氣,司呼吸,通調水道,外合皮毛,肺氣虛則其宣降、司呼吸、調節水液代謝的作用就會減弱,可出現自汗短氣、咳嗽氣喘、聲音怯弱、胸中滿悶、水腫、小便不利等癥;心主血脈,心藏神,心氣虛則無力推動脈中血液運行,心神亦會失于安養,而見心悸怔忡、氣短、神疲乏力、神昏健忘、脈象虛弱無力等癥。由此可見,當心肺之氣虛損達到一定程度時,就會出現氣陷的狀態,此即張錫純所言之大氣下陷。
2.1 內傷致陷大氣下陷總以氣虛為基礎,氣虛日久耗損機體精微物質,大氣生化乏源又時時耗散,是以不能堅守其位而下陷[5]。而導致氣虛的原因不外乎先天與后天因素,如先天稟賦不足、勞力過度、飲食不節損傷脾胃、情志失調致氣機失常、久病耗傷人體正氣等,此皆能影響大氣的生成與運行,久之則氣虛而陷下,發展成為大氣下陷之證。治療大氣下陷,張錫純自創升陷湯以提升胸中大氣,其組成如下:生黃芪六錢,知母三錢,柴胡一錢五分,桔梗一錢五分,升麻一錢。黃芪補氣升氣,與胸中大氣同氣相求,知母性涼制約黃芪之熱性,柴胡、升麻提升少陽、陽明之氣,桔梗載藥上行于胸中,全方共奏補氣升陷之功。內傷致大氣下陷的成因如下:
2.1.1 元氣不足 張錫純認為,大氣以元氣為根,以水谷之氣為養料,以胸中之地為宅窟。若素體虛弱、稟賦不足或久病不愈,先天元氣失于充養,則胸中大氣化生乏源,日漸虛損,久而成大氣下陷。如張錫純的醫案記載:“陳某,年三十五歲,稟賦素弱,恒覺呼吸之氣不能上達,屢次來社求診,投以拙擬升陷湯即愈”[4]。該病案患者的先天元氣不足,胸中大氣常常下陷,司呼吸之氣減弱,故出現短氣,張錫純治療采用升陷湯,患者服藥后即愈。對于常見大氣下陷證表現的患者,若投以升陷湯治愈后,仍需著重調理后天脾胃以養先天不足,以減少其大氣下陷證候的反復,免受呼吸之氣不能上達之苦。正如《景岳全書·論脾胃》所論:“故人之自生至老,凡先天之有不足者,但得后天培養之力,則補天之功亦可居其強半。”[6]
2.1.2 過勞傷氣 《素問·舉痛論》云:“勞則氣耗……勞則喘息汗出,外內皆越,故氣耗矣。”氣為機體生命活動的基礎,生命活動的進行以氣的運行為前提,勞作過度則會損氣耗氣。清代周學海所編纂的《讀醫隨筆·氣血精神論》記載:“宗氣者,動氣也。凡呼吸、語言、聲音,以及肢體運動,筋力強弱者,宗氣之功用也”[7]。可見,呼吸、說話、學習、運動、日常活動都會消耗人體之氣,尤以宗氣為甚,是故從古至今的醫家皆提倡適度勞作,勞逸結合,以修身養氣。如若勞力過度,氣耗過極,損傷胸中大氣,則易致大氣虛損陷下。張錫純的醫案記載:一少年因耕作勞苦過度,致胸中大氣下陷,出現四肢懶動、飲食減少、胸中滿悶的臨床表現。前醫投以開胸理氣之劑,服藥后病情益重。后張錫純根據其病因、脈癥診斷為大氣下陷,認為該患者胸中大氣空虛,故呼吸不利而自覺胸中滿悶,氣陷入腹影響脾胃運化,水谷精微不能充養四肢,故出現食少、四肢懶動,投以升陷湯加減,寥寥幾劑痊愈[4]。大氣下陷之證,若誤用理氣破氣之品,往往使人陷入危證,臨床診療時宜仔細審察。
2.1.3 脾胃損傷 脾胃為后天之本,其運化轉輸水谷精微之功能對宗氣的生成與盛衰有著重要影響。脾胃之運化失常時,機體對水谷精微的吸收減少,氣血生成不足,水谷之氣無法為胸中大氣供應充足的養料,則大氣虛弱,無力懸居胸中而下陷。張錫純的醫案記載:“一人,年二十四。胸中滿悶,晝夜咳嗽,其咳嗽時,脅下疼甚。診其脈象和平,重按微弦無力”[4]。張錫純初因其脅疼又兼胸中滿悶,疑是氣分不舒,投以少量理氣之藥,以其脈稍弱,又少佐黃芪,但服藥后咳嗽與滿悶益甚。遂細問其病因,乃知其平素勤于耕種,因感冒后懶于進食,空腹勞作,導致大氣下陷,遂投以升陷湯4劑,其病痊愈。此醫案應是張錫純剛開始行醫的經歷,因未細詢病因,根據胸中滿悶、脅痛咳嗽辨為實證而投以理氣之藥,但病情益重。后知曉其人食少傷脾,又復勞作傷氣,肺氣虛弱肅降無權而見咳嗽,氣陷而滯于脅下則咳嗽時脅疼,氣虛乃氣陷之基礎,故其脈象重按無力,此屬大氣下陷之證。具有精湛醫術的張錫純,若單以脈癥辨治,亦有失誤之處,因此臨證需審查其病因,方可為臨床之辨證論治提供更準確的依據。
2.1.4 情志過極 張錫純記載了兩則皆為婦人情志異常而致的大氣下陷醫案:“一婦人,資稟素羸弱,因院中失火,驚恐過甚,遂覺呼吸短氣,心中怔忡。食后更覺氣不上達,常作太息”[4];又“一婦人,因境多拂郁,常作惱怒,遂覺呼吸短氣,咽干作渴。劇時覺氣息將停,努力始能呼吸”[4]。《素問·舉痛論》云:“恐則氣下”。醫案一的婦人素體虛弱,既有氣虛之基礎,又驚恐過甚,致胸中大氣下行而陷,心無所附,心神失養而見怔忡,食后氣機下行故覺氣不上達,氣陷于下不得舒展而常太息。張錫純遂投以升陷湯,因其心中怔忡,加龍眼肉五錢,婦人連服4 劑而愈。張錫純辨證施藥之精準,其效如桴鼓。醫案二的婦女常作惱怒而見大氣下陷之癥,正如《素問·舉痛論》所言:“怒則氣上”。此乃因肝膽之氣逆,肝膽之氣上行占據胸中之地,胸中大氣無所依托,轉而下陷。且此婦人平素肝膽氣盛,必克脾土,納谷減少,胸中大氣乏源,故更易下陷。因此,由情志過極而出現呼吸短氣、心中怔忡諸癥的患者,不全為氣滯之實證,亦須考慮大氣下陷之證。
2.2 外感致陷張錫純認為:“大氣下陷之證,不必皆內傷也,外感證亦有之”[4]。六淫之邪,侵襲人體,均可影響體內氣機的運行,亦可導致人體氣血津液的變化。溫熱之邪,其性溫燥,最易傷津耗氣。《素問·陰陽應象大論》曰:“壯火之氣衰,少火之氣壯。壯火食氣,氣食少火。壯火散氣,少火生氣。”陽熱之性過盛,則可消爍人體之氣,導致氣虛,日久亦可累及宗氣,發展為大氣下陷之證。張錫純的醫案記載:“一人年四十許,于季春得溫證。延醫調治不愈,留連兩旬,病益沉重,后愚診視,其人兩目清白無火,昏憒不省人事,舌干如磋,卻無舌苔,問之亦不能言語,周身皆涼,其五六呼吸之頃,必長出氣一口,其脈左右皆微弱,至數稍遲”[4]。張錫純診其為胸中大氣下陷,因其人原有大熱之癥,經治療后熱退,但其氣與津液已損耗大半,其人呼吸之間必努力呼氣一口,此乃大氣陷下呼吸不利之癥,遂用野臺參一兩,柴胡二錢治之,一劑病輕,兩劑痊愈。若醫者不知其為大氣下陷之證,見其舌干無苔,而用阿膠、熟地黃滋陰之品以滋養陰液,此兩味藥味厚滋膩,用之則會填塞胸膺,下陷之大氣上升則無宅窟,其病將益劇。因此,張錫純告誡醫者:“凡遇氣分不舒之證,宜先存一大氣下陷理想,以細心體察,倘遇此之證,庶可挽回人命于頃刻也”[4]。
2.3 其他因素宗氣亦稱眾氣,其積于上焦氣海,由水谷精微之氣與自然界清氣結合而成,以心肺之氣的正常運行為支撐,掌控一身之氣的運轉[8]。若胸中大氣缺乏清氣的補給,又受其他之氣所傷,久之則虛而下陷。張錫純的醫案記載:有兄弟二人,兄近六旬,弟五十余,冬日畏寒,共處一小室中,熾其煤火,又閉其戶牖,至春初,二人皆覺胸中滿悶,呼吸短氣。其兄因被醫者誤治而亡,其弟幸以被張錫純投升陷湯加減而愈[4]。兄弟二人因戶牖閉塞、清氣不入,兼為碳氣傷之,現代醫學謂之一氧化碳中毒,因而導致胸中大氣下陷。若平素生活在氧氣充足的環境中,忽至空氣稀薄處如高原地帶,可出現呼吸喘促、氣息急迫,胸中自覺滿悶不舒,此亦為清氣不足而致的大氣下陷之證候;經吸氧后能緩之,此乃因宗氣得到充養后,能行使其司呼吸貫血脈之功能。若肺氣消耗過多,亦能導致胸中大氣下陷,張錫純曾記載一教師因宣講傷氣,甚至話到舌邊不能說出,看書兩行即頭昏目眩,其人自行閱讀《醫學衷中參西錄》后,服升陷湯十余劑而愈[4]。此案例較為典型,體現出大氣下陷之病因亦與職業有關。教師由于經常講課,往往消耗宗氣較多,若不注重養護自身正氣與肺氣,久之便可發展為大氣下陷。《靈樞·邪客》云:“宗氣積于胸中,出于喉嚨,以貫心脈而行呼吸焉”。胸中大氣下陷,影響咽喉,則可出現說話無力、聲調改變、言語顫抖甚至失音等癥狀。臨床上見到類似情況,均可嘗試采用升陷湯加減治療,或可方證相應,藥到病除。
“大氣下陷”一詞為民國時期的醫家張錫純所創,后世醫家較少用之。剖析其因,或與李東垣的中氣下陷理論有關。李東垣作為金元四大家之一,其學術思想影響深遠,而其中氣下陷雖由中焦脾胃氣虛導致,病位側重于中焦,但其氣虛亦可影響上焦,出現心肺氣虛之表現。因此,治療中氣下陷之方補中益氣湯作用范圍更加廣泛,臨床上應用更多。但張錫純認為,中氣有下陷之時,但不如大氣下陷之危險,遂創升陷湯一方,以救人于危重之時。
大氣下陷之證,癥狀復雜多樣,如若不仔細辨別,明曉病因,失治誤治,實可害人性命。張錫純的醫案曾記載醫者誤治及失于不治之病例:言一農家媼,年五十余,因麥秋農家忙甚,井臼之事皆自任之,漸覺呼吸不利,氣息迫促。醫者誤認為氣逆作喘,屢投以納氣降氣之藥,氣息遂益迫促,其努力呼吸之聲,直聞戶外,待張錫純診治之時,為時已晚,取藥未至而亡[4]。若醫者知婦人呼吸不利、氣息迫促的表現,實因過勞傷氣導致大氣下陷,投以補氣提氣之品而非采用降氣之藥,則婦人亦不至于無救。故張錫純言:“醫者不知病因,猶誤認為氣逆作喘,而開通之;其劇者,呼吸將停,努力使能呼吸,猶誤認為氣逆作喘,而降下之,則陷者亦陷,兇危立見矣”[4]。現代社會中,勞心勞力者眾多,飲食無節制、作息不規律、縱欲過度、心理壓力大等皆易導致脾腎損傷,胸中大氣來源減少同時又消耗過多,大氣日漸虛損,最終下陷,從而出現種種癥狀。故醫者臨床若見胸悶氣喘、短氣乏力、心中怔忡、神昏健忘、聲顫身動、寒熱往來、咽干作渴、二便不禁、食少或易饑、肢體痿廢等病癥,需仔細詢問其病因,心中存念大氣下陷之證,方可取效,不致失治誤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