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薇菡 龍云
摘 要:隨著科技的發展,技術的“異化”開始顯現,無論是公民個人還是國家社會都面臨著日益嚴峻的信息安全危機。在此背景下,公益訴訟制度為個人信息安全提供了強力保護。但在辦理該領域案件時,各地檢察機關對“侵害個人信息”的認定、財產性損失的界定、消除危險的實際操作等問題的認識和做法尚不統一。對此,應通過構建辦案聯動機制,推動檢察一體化履職,加強外部專業協作等方式,逐一突破辦案中的法律與實際難題。
關鍵詞:檢察公益訴訟 個人信息保護 消除危險
因個人信息內涵豐富,侵害個人信息的危害結果一般也較為復雜且難以預估,故在辦理個人信息保護領域公益訴訟案件時普遍存在各種法律和實際難題。對此,重慶市大足區人民檢察院(以下簡稱“大足區院”)開展了實踐探索,筆者擬結合一個公益訴訟案例對該領域中的共性問題進行探討,以為同類案件的辦理提供借鑒。
一、基本案情及辦案過程
谷某某非法收集大量以被侵權人身份信息辦理的手機卡,通過將手機卡插入“貓池”[1]設備,又將“貓池”設備連接電腦,用電腦中的“叮叮摩卡”軟件讀取“貓池”設備上的手機號碼,再用“小k自動發碼+自動發信”轉碼軟件向馬某某等人發送手機號碼,谷某某在馬某某等人利用手機號碼操作后收到相關驗證碼,其再以上述轉碼軟件將驗證碼發送給馬某某等人。馬某某等人則按照事先約定向谷某某支付信息費共計69萬余元。[2]2022年3月,大足區院對本案進行了民事公益訴訟立案審查并發布訴前公告。公告期滿,無法律規定的機關和有關組織提起訴訟。同年6月,大足區院協助上級檢察機關向法院起訴。辦案中,由于在“侵害個人信息”的認定和財產損失的界定方面尚存爭議,傳統消除危險操作效果不佳,導致本案多次遭遇辦案瓶頸。對此,辦案組在認定谷某某行為對個人信息造成侵害,將其因侵權所獲得的實際利潤確定為訴請金額的基礎上,多次走訪公安機關、某通信公司、案涉網絡平臺企業等,確定消除危險的替代性責任承擔方式。同年12月,重慶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在開庭審理后作出一審民事判決,支持了檢察機關要求谷某某承擔公益警示短信的群發費用等全部訴訟請求,現該判決已經生效并已執行完畢。
二、個人信息保護領域公益訴訟案件辦理中的共性問題及解決路徑
(一)“侵害個人信息”的認定
在刑法領域,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的典型入罪行為是“非法獲取”,而學界對“非法獲取”的認定主要采行為說而非目的說。具體而言,在將違法程度與“竊取”相當的其他行為納入“非法獲取”范圍的同時,以是否違反主客觀兩方面為標準評估行為的“相當違法性”,可分為:(1)違反客觀方面,即行為本身具有破壞性[3],或者未獲法律、信息所有者授權[4],或者違反公序良俗[5];(2)違反主觀方面,即違反信息所有者意愿或真實意思表示[6]。實踐中,認定“相當違法性”最常用到的標準是判斷行為人是否經法律或信息所有者授權,除此之外,行為人還需履行信息持有過程中的安全保障責任和禁止危害義務。[7]在民法領域,侵害個人信息的侵權行為主要表現為非法收集他人個人信息的行為。本案中,絕大部分案涉手機卡主對手機卡的辦理和使用情況均不知情,即使個別手機卡主知曉手機卡的辦理情況,但對手機卡的獲取和使用情況并不知情。此時,谷某某的行為就屬于上述的“未獲授權”和“違反意愿”兩類情形;根據常情常理,普通手機卡主即使同意將自己的手機卡交付他人使用,也不會允許他人隨意轉讓或惡意使用。谷某某的行為既是上述“非法收集”行為,也是“非法獲取”行為[8]。
(二)財產性損失的界定
根據民法典第1182條的規定,相關主體可以“侵權人因此獲得的利益”或者“被侵權人因侵權行為受到的損失”確定財產性訴請的金額。但在相關案件中,被侵權人因侵權行為受到的損失往往難以查清,實踐中一般以各侵權人因此獲得的利益確定財產性訴請的金額。如何認定侵權人因此獲得的利益?“總額說”以侵權所得全部財產計算,“利潤說”則以扣除正常成本后的利潤計算。[9]實踐中,對專利糾紛案件的處理會根據侵權人是否以侵權為主要獲利渠道而采取銷售利潤或營業利潤兩個不同標準。[10]
由于刑法具有懲罰性功能,相較于刑法體系對“違法所得”采總額計算的方式[11],在民法體系中,除懲罰性賠償等特別規定外,應遵循“填平原則”計算訴請金額。具體而言,各侵權人因侵權所獲的凈利潤可被視為被侵權人在對應階段正當行使權利所獲之利益,因此,應以侵權人因侵權所獲得的實際利潤確定訴請金額。但在舉證責任的分配上,考慮到獲取證據的難易程度,從節約司法資源的角度,相關主體可就侵權人因侵權所得的總金額提出財產性訴請,由侵權人承擔違法性以外成本開支的證明責任。
本案中,谷某某系個人作案,不存在組織管理相關的運營成本。同時,其所有侵權行為均以侵害個人信息為目的,所支出之成本具有明顯違法性,其通過網絡實施加群推銷,讀取、接發手機號碼和驗證碼等行為又幾乎零成本。因此,對谷某某因侵權所獲的利益,可以其出售信息收取的費用直接認定,無需扣除任何成本。
(三)消除危險的實際操作
由于損害后果的不確定性,如何提出消除危險的訴請成為辦案的關鍵問題之一。除要求谷某某銷毀其收集的現存個人信息外,本案辦案組對消除危險的實際操作提出了下列兩種方案:第一種是采用媒體公告的方式,將案涉被侵權人信息進行公告公示,提醒相關被侵權人和網絡平臺企業,自行消除危險;第二種是委托案涉網絡平臺企業對相關賬號進行注銷處理。考慮到即使是不完整的公告公示,也可能使案涉個人信息受到二次侵害,且難以達到良好效果,本案辦案組擬對第二種方案開展探索,但仍然面臨以下兩個關鍵問題:第一,本案號商尚未歸案,侵權責任應當如何劃分?第二,為保障效果,應如何進行注銷處理?
1.關于侵權責任劃分的思考
根據民法典第1168條、第1172條以及《中華人民共和國個人信息保護法》第20條相關規定可知,在個人信息侵權案件中,兩人以上的侵權人在共同侵權時承擔連帶責任,兩人以上的侵權人在分別侵權時承擔按份責任[12]。本案中,實際存在兩名以上侵權人,但由于因侵權所產生的實際危害難以預估,認定各侵權人之間的責任承擔形式顯得尤為重要。首先,應確定各侵權人的侵權行為中哪些屬于共同侵權,哪些屬于分別侵權。對此,筆者認為,一般而言,由于各侵權人之間的侵權行為一般而言較為獨立,尤其是對其他非直接上下家的侵權人的侵權行為無直接影響,因此,各侵權人的侵權行為應以認定分別侵權為原則,即各侵權人對總體侵權結果承擔按份責任。只有當各侵權人在同一階段有共同意思聯絡協作實施同一侵權行為時,各侵權人的侵權行為才應被認定為共同侵權,即各侵權人在共同侵權的責任范圍內承擔連帶責任。具體而言,假設本案涉及的整個上下游違法鏈條為“卡商銷售以他人信息辦理的手機卡給“貓池”人員(凈獲利100元)——“貓池”人員將手機號碼及驗證碼出售給號商(凈獲利100元)——號商出售用手機號碼及驗證碼注冊的網絡平臺賬號給其他網絡黑產人員(凈獲利100元)——其他網絡黑產人員用購買的網絡平臺賬號點贊、刷單、發表特殊評論等(凈獲利200元)”,根據民法典第1182條的規定,總體侵權結果,即每一被侵權人所受的損失可推定為500元,卡商、“貓池”人員、號商、其他網絡黑產人員對總體侵權結果承擔按份責任,其中,如果“貓池”人員和號商在用手機號碼和驗證碼注冊網絡平臺賬號并出售獲利上彼此有意思聯絡和行為協作,則應被認定為共同侵權,在共同侵權的責任范圍,即200元數額內承擔連帶責任。由于案涉的卡商、號商及其他侵權人暫未歸案,只能查明“貓池”人員所獲利益,在此情況下,為兼顧司法公正和效率,從實際可操作性出發,“貓池”人員所獲利益可作為被侵權人的部分財產損失,相關權利主體可先以該部分金額向“貓池”人員提出賠償訴請,待其他侵權人的侵權事實查明后,相關權利主體可就其他侵權人所獲利益作為剩余部分財產損失繼續提出賠償訴請;若“貓池”人員與號商共同侵權,則在原訴終結后,“貓池”人員或號商還可對其在連帶責任中多承擔的部分向對方追償。
2.關于消除危險操作的思考
為保障消除危險的實際效果,在排除“公示公告”方案后,應如何進行注銷案涉網絡平臺賬號的實際操作?作為侵權人,其應當在判決生效后履行消除危險的責任,但與一般侵權行為中消除危險的措施較為不同的是,侵害個人信息案件中消除危險責任的履行難度較大,由侵權人完全自行履行的實際效果不佳。根據民事訴訟法第259條和兩高《關于檢察公益訴訟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12條的規定,在公益訴訟案件中,當侵權人因不愿或不能而未履行消除危險的責任時,法院可將生效判決移送執行。對此,筆者認為,出于節約司法資源和保障公共利益的考慮,可對侵權人賦予向法院申請自行履行幫助權,具體而言:當侵權人表示自行履行的意愿時,法院應對侵權人的履行效果進行監督;當侵權人表示其自行履行較為困難時,可向法院提出申請,法院可通過發送協助執行通知書等方式委托相關網絡平臺企業配合執行,網絡平臺企業由此產生的正常運營成本以外的費用由侵權人承擔。同時,侵權人也可委托律師向相關網絡平臺企業發函請求其配合執行,由此產生的費用同樣由侵權人承擔。
本案辦案組在與案涉網絡平臺企業對接消除危險實際操作事宜時發現,由于這些網絡平臺企業無法精準把控其注銷以案涉手機號碼注冊并仍正常使用的賬號可能帶來的經濟糾紛風險,其一般不愿協助侵權人履行消除危險的責任。后舉行聽證討論上述問題,得出以下方案:為保障消除危險責任在履行時的可操作性和履行后的實際效果,可對消除危險責任進行轉化,即要求侵權人承擔替代性責任。就本案而言,可要求侵權人委托案涉某通信公司向案涉區域的該通信公司手機用戶發送有關個人信息保護提示短信,發送提示短信的相關費用由侵權人承擔。
與此同時,由于從案發到執行期限較長,其間案涉通信公司一般會對停用手機號碼收回后重新發放,在執行階段再對這些手機號碼注冊的網絡平臺賬號進行干預極有可能給手機號碼當前持有人的權益造成影響。因此,應及時聯系相關通訊公司凍結案涉手機號碼,避免再次流入通信市場。
三、突破個人信息保護領域公益訴訟辦案瓶頸的建議
個人信息內涵的豐富性、侵害個人信息所導致的危害結果的復雜性和難以預估性決定了檢察機關在辦理相關案件時需要結合個案情況進行具體處理,筆者結合辦案實際,總結了以下三點經驗:
(一)建立內外部聯動機制,提升辦案質效
一方面,應整合檢察資源,遴選各業務條線精干力量組建個人信息保護辦案團隊,強化內部信息交流、線索互移、程序對接、訴訟協作,形成以刑事檢察為先導、公益訴訟檢察為主導、民事行政檢察為輔助的辦案聯動機制,以“四大檢察”合力全方位保護個人信息安全。如本案線索由刑事檢察部門第一時間主動移送給公益訴訟檢察部門,大幅縮短線索發現流轉時間。另一方面,應加大各業務條線相關核心知識的聯合培訓,形成綜合監督共識,增強專業監督能力,提高案件監督質效。必要時還可邀請公安、法院辦案人員參與培訓,召開聯席會議,完善訴訟程序,構建打擊侵害個人信息安全的工作大格局。
(二)推動上下一體化履職,突破辦案瓶頸
一方面,應建立以上率下的一體化監督模式,當基層檢察機關在辦案中遭遇專業能力不足、刑民程序無法同步、不適宜本地起訴等瓶頸問題時,可以及時尋求上級檢察機關的指導和幫助,必要時還可以將線索或案件直接移送上級檢察機關同步審查。如在本案的初步調查階段,大足區院擬通過刑事附帶民事公益訴訟程序處理,但由于本案需要解決的專業問題及法律適用問題較多,為不影響刑事訴訟程序,經請示上級檢察院后將其作為民事公益訴訟立案,并全程配合上級檢察院提起訴訟和出庭應訴。另一方面,針對案件中的疑難問題,下級檢察機關應及時向上級檢察機關報告,并在上級檢察機關的帶領下共同研究處理。如在本案中,大足區院在移送審查時向上級檢察院同步說明了通信公司將停用手機號碼收回后重新發放的經營方式可能對案件后期處理造成隱患的問題。上級檢察院也圍繞該問題提出了對案涉手機號碼進行“訴前行為保全”的建議,最終使本案得以順利裁判并執行。
(三)借助“外腦”專業力量,解決技術性問題
首先,應主動走訪從事該領域研究的科研院校、有豐富辦案經驗的公安機關等,深入了解個人信息領域的技術發展、個人信息的安全狀況、侵害個人信息的各種危害后果等,為訴訟做好準備。其次,應加強與案涉通信公司、網絡平臺企業安保、技術、法務等部門的溝通聯系,認真聽取其意見建議,密切開展多方工作配合,在制定方案時需在公益保護與私益保護、經濟利益與網絡安全、前期損失與后續危害之間取得平衡,并精準地提出訴訟請求。如本案辦案組主動走訪咨詢了某通信公司、辦理刑案的刑警隊、市公安局網安總隊、通信領域專家、案涉網絡平臺企業等,對行業管理、偵辦細節、專業技術、產業背景、企業需求等問題進行溝通咨詢,共同商定本案消除個人信息危險狀況的責任承擔方式,從而借助“外腦”力量,突破技術難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