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聲音在小說《堅果殼》中是一個極為重要的元素,聲音景觀是一個具有價值和意義的研究方向。本文通過小說《堅果殼》中的人聲音景、情感音景和無聲音景對文本進行闡釋,分析各自的內涵意義,來展示聽覺敘事所具有的獨特敘事特點。
【關鍵詞】《堅果殼》;音景;聽覺敘事
【中圖分類號】I106?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3)26-0007-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26.002
一、引言
伊恩·麥克尤恩是英國文壇當前最具影響力的作家之一,他擅長勾繪現代人內心的扭曲和不安,早期作品多關注家庭倫理、謀殺、暴力等主題,因此被稱為“恐怖伊恩”。到了后期,他轉向關注外部世界,并將社會熱點、歷史事件、政治話題等嵌入作品當中,寫作技巧也變得越為復雜。2016年出版的《堅果殼》是麥克尤恩的新作品,其寫作風格和以往小說迥然不同,是麥克尤恩寫作上的創新和突破。小說從一名還未出生的胎兒的視角出發,講述了其母親和叔叔兩人狼狽為奸,為占有價值七百萬英鎊的祖宅密謀下毒殺害其父親的故事,被譽為“現代版的《哈姆雷特》”。
作為2016年出版的小說,《堅果殼》獲得了大量的學術關注,但由于出版時間短,國內外對此的研究相當有限。國外的研究大多集中在《哈姆雷特》和《堅果殼》的對比研究,往后也慢慢出現了從敘事手法、主題結構、語言風格、身份性別來分析此小說。在國內雖然研究的學者越來越多,但是主要是從非自然敘事、倫理學和與《哈姆雷特》的戲仿研究來作為研究角度。但是作為一部以聽覺為基礎的小說,還未曾有人從聲音景觀來進行分析。從音景的角度來闡釋《堅果殼》是一個不可或缺的研究方向,也是進行創新的重要手段。
音景(soundscape)又譯聲景或聲境,是聲音景觀、聲音風景或聲音背景的簡稱。音景研究的第一人為加拿大的 R·M·夏弗,其代表作《音景:我們的聲音環境以及為世界調音》一書打通普通聲音與音樂之間的界限,系統闡述了音景的構成、形態、感知、分類與演進,提出了要從聲學上規劃人居環境的宏偉設想(此即所謂“為世界調音”)[4]60。夏弗最初所提出音景是針對生態學方面,目的是讓工業聲音和自然聲音和諧相處,避免因工業化所產生的噪音覆蓋原有的自然之聲。隨著將聲學里的音景概念引入敘事學研究,國內聽覺敘事研究的先鋒傅修延提出音景有利于人們注意到聲音的獨特魅力,避免因過度關注視覺而忽略聽覺,不要讓眼睛壓倒耳朵。糾正因過分重視眼睛而造成的視覺壟斷,在文學上和生活中都要尋求視聽上的感知平衡。
本文將以聽覺敘事的音景為理論基礎闡釋《堅果殼》中的三種主要聲音景觀,并對音景的意義和敘事效果進行分析,以此來為麥克尤恩的作品研究提供新視角并體驗聽覺活動的藝術美感。
二、多種人聲音景:聲音里的權力
小說的展開是以對話為主要形式的,人物之間的交談貫穿著整個故事的開始到結束。“梅爾巴·卡迪-基恩在聽覺感知的敘事研究中將“對話”作為文學作品中聲音的一種表現形式,因為對話也是一種“能聽到的聲音”[3]77。對話是小說中的一個基本要素,是推動故事發展的重要因素。小說里胎兒所聽到的人聲主要來源于三個人:它的母親特魯迪、叔叔克勞德和父親約翰。在男性聲音與女性聲音交織的過程中,女性聲音逐漸占據了主導地位并和男性聲音形成了一種抗衡的場面。這兩種聲音不斷地激烈碰撞構成了故事發展的動力。
約翰在小說中幾乎丟失了大部分的話語權,當特魯迪和約翰之間的感情破裂時,她要求約翰離開他從小住的老宅時,他沒有任何異議,甚至對特魯迪所說的——分居是為了給彼此“成長的時間和空間 ”,以恢復兩人之間的關系——深信不疑[6]12。并且約翰有空就會來看望自己的妻子和孩子,每當約翰向特魯迪朗讀寫給她的贊美詩時,她都沒有任何反應。而特魯迪敷衍的回應、時不時打的哈欠都在暗示著她對他的談話絲毫不感興趣,約翰的聲音沒有任何的權威性和壓迫性。可是當特魯迪要求約翰離開時,約翰不得不照做,因為特魯迪的聲音是不可忽視的,是具有話語權的。盡管約翰在走之前說道“我們真得談談了”[6]16,可是特魯迪立即打斷,并再三拒絕他的談話要求,甚至在最后說“親愛的,求你了,快走吧”[6]16來結束這場對話。夏弗所提出的“聲音帝國主義”(sound imperialism)指的就是聲音與權力之間的聯系,即當聲音的力量強大到足以覆蓋住一個大的平面,我們也可稱其為帝國主義[2]442,當特魯迪和約翰在同一個空間時,特魯迪的聲音力量明顯高于約翰的聲音,這也就造成了兩人話語權力上的不平等。
當后來約翰帶著艾洛蒂來老房子時,表明要和特魯迪徹底分開,自己也有了新的伴侶。在這場對話中,約翰一反常態,不再有之前的順從,一直牢牢掌握著話語力量,特魯迪便成了那個保持沉默的人。對于特魯迪而言,約翰的話讓她恐慌和憤怒,因為這表明她的話語對約翰不再具有掌控權,自己反而成了被拋棄的一方。尤其是當約翰說讓特魯迪和克勞德搬出去時,這讓特魯迪感受到了威脅,畢竟在這之前,約翰一直聽從著特魯迪的話,并離開了自己從小住的地方,讓特魯迪覺得自己不僅對約翰有著話語上的掌握權,甚至對于約翰的老宅也有一種控制權。當約翰對他們的關系表達祝福并想讓特魯迪搬到克勞德的住處時,特魯迪認識到事情發展已不受她的控制了。尤其是約翰在宣告期間沒有給她任何一個可以發聲的機會,曾經的聆聽者變成了話語的掌控者,而過去的話語掌控者不僅失去了話語權,連最想得到的房子也無權擁有。雙方聲音的不對等的交互碰撞和話語權力的顛覆導致特魯迪加強了她謀殺丈夫的意愿,并同意下毒來殘害約翰。“我想要他死,明天就得死”[6]49。
即使在和克勞德籌劃謀殺時,兩個人所做的決定也都是以特魯迪的話作為最終決定。在兩人成功下毒之后,也是特魯迪發話對于如何銷毀證據的每一步。到最后兩人為了逃亡徹底讓兩人之間的感情破裂了,但是特魯迪在緊要關頭仍然擁有著對克勞德的話語權威,她提前把護照給藏了起來,用護照威脅著克勞德讓他來為自己接生,絲毫不畏懼克勞德的話,并說“我進牢房,你也逃不了”[6]125。
聲音不僅僅是一種媒介,更是一種凸顯權力的手段,通過聆聽者對聲音發出者所做出的反應可以獲得人物之間的關系、權力大小的清楚認識。小說中對男性話語權的削弱也反映出了對傳統性別話語的顛覆,凸顯了女性主義的主題。
三、情感音景:人物特征的映射
聲音是人情感的一種表達,聽覺敘事不僅可以營造獨特的時空感,也有著傳遞人物感情,烘托人物性格的作用。麥克尤恩以腹中胎兒為敘述者,通過對各種聽覺情境的描寫,描繪出了生動的人物形象和真實的情感表達。
當克勞德詢問我的母親對于是否要解決我父親這個麻煩時,我聽到“母親心跳開始平穩加速,不僅僅加快了,聲音也放大了,就像出故障的水管發出的空洞的敲打聲”[6]29。而她的腸子也發出了吱吱的聲響,橫膈膜也在上下起伏著,身體器官發出的聲音甚至越來越大,讓我不容忽視。文中用加速的心跳聲、腸子的吱吱聲等來襯托出母親當時的恐懼感。盡管她是用平和的語調同意了克勞德的提議,但是身體的聲音卻無法掩蓋話語上的謊言。就如克勞德詢問特魯迪的想法時,她還是沒能隱藏好內心真實的情感,開始顫抖并回答“心慌慌”[6]29。雖然我的母親不喜歡父親,但對于對父親下手還是害怕的。當克勞德讓母親下決定時,我感受到了母親的糾結,表明了特魯迪雖然貪婪但仍心存善意的。在這段聽覺描寫中,用聲音情景來渲染情緒,身體聲音和話語聲交織,傳遞出了特魯迪密謀的恐懼和矛盾的心理特征。
文中特魯迪的兩次哭泣也表明她并不是被欲望完全吞噬了,道德感沒有被湮滅。第一次哭泣是為了一只貓,因為特魯迪對貓狠狠打了一下,導致貓失蹤了,最后發現它躺在樹葉上等死。“是我,是我。是我殺了它!”[6]34特魯迪哭泣著說,重復的“是我”兩個字就襯托出了她悲傷和懊悔的情感表達,以至于特魯迪一直不敢向人袒露這件事。
第二次哭泣是得知約翰死亡的消息,前期在警察面前假裝哭泣是其虛偽的表現,但當她將這個消息告訴克勞德時,兩人的反應對比非常明顯。克勞德在睡眠中清醒過來,伸展著雙臂邊來回穿梭,嘴里還吹著口哨,吹著一首舒心的歌曲,全身都散發著一種高興、激動的情感。而特魯迪只是默默坐在床邊,沒有任何的情緒表達,到后面才真正爆發出來,哭起來說覺得心痛,聽了克勞德安慰的話語又笑了起來,“一種無用苦澀的笑,笑著笑著又開始啜泣”[6]82。特魯迪無法認同克勞德的話,覺得自己是個罪人,并對克勞德毫無悔意的話語感到悲憤,因此說出了“我恨你”這三個字。哭泣聲不僅僅是悲傷的情感表達,也在一定程度上是人物個人特點的展現。
在殺害約翰后,警察對特魯迪和克勞德進行了詢問,但他們預感警方會查出實情,在警方第二次調查之后,連忙回房間收拾東西。作為胎兒的我聽到了“衣柜門發出的空洞的聲響,衣架碰撞的當啷聲,鎖被打開的吧嗒聲,玻璃杯被特魯迪摔在地上,摔得粉碎”[6]129。各種碰撞聲和走路聲此起彼伏,期間我還聽到了咒罵聲和咕噥聲。這些聲音都無一體現出了特魯迪和克勞德的慌張感,為了逃避法律的懲罰他們在爭分奪秒。
而“我”選擇在這個時候出生來阻止他們逃跑,克勞德看到要生產的特魯迪,沉默了片刻,直接詢問自己的護照在哪里,第一次沒得到答案,于是又再次問了一遍,似乎特魯迪由于陣痛而發出的尖叫聲對他毫無影響甚至滿不在乎。克勞德冷漠的詢問聲在痛苦的尖叫聲中顯得突兀又不合理,為了自己的利益全然不顧自己昔日的情人,克勞德自私自利的性格特點和冷漠的情感態度展現得淋漓盡致。
聲音的描寫使得情感有了更鮮明的表達,通過聲音來描寫的聽覺情境更好地渲染和烘托出了人物的情感氛圍和心理狀態。這種聽覺描寫不僅和人物的情感狀態緊密相連,也展現了人物的性格特征,讓聽覺敘事效果得到進一步拓展和豐富。
四、無聲音景:畫面的定格
音景不光由聲音構成,無聲也是音景不可或缺的成分[4]61。無聲音景在小說中也是一種常見的聲音景觀,能營造出特殊的敘事效果。無聲和其他聲音一樣需要在空間中形成。在書中無聲景觀主要表現為畫面的靜音感。在《堅果殼》中,聲音大多是以對話形式出現的,無聲景觀來源于敘事性話語的中斷從而產生無聲效果。
當約翰帶一位新的女性詩人艾洛蒂來時,特魯迪一直保持著沉默,甚至在約翰在介紹女詩人時,特魯迪也沒有說一句話,而克勞德也只是附和幾句。到后來,一對夫婦和他們各自的情人圍坐在桌子旁,一起舉杯敬酒,可是四個人沒一個人開口說話,都在沉默著。僅有的幾句交流也完全中斷了,敘述性話語出現了短暫的空白,產生了無聲的聲音景觀。這種畫面的靜音感也凸顯出了四人之間的暗流涌動的氛圍。一方是在思考他們準備殺掉的人為何會突然現身,這位新來的女詩人和約翰又是什么關系。另一邊是約翰想知道特魯迪對他帶著一個女人來的反應會是怎么樣。各有所想卻又無聲冷漠地敬著酒,完完全全展現出了現代生活里虛偽的一幕,與有聲的畫面感比起來敘事效果更強烈。
約翰死后,克勞德和特魯迪吵起來了,特魯迪說自己失去了丈夫,一個她曾經愛過,也愛過她的男人。她認為約翰塑造了她的人生,給了她人生意義。這導致克勞德非常不高興,冷嘲熱諷了一番特魯迪,隨之而來的是“一陣莫名的沉默”[6]81。一陣莫名的沉默打斷了兩人之間的談話,兩人都各有所想。接下來的細節描寫使無聲感更突出,“逐漸稀稀拉拉的夜間交通、分散各處的鳥鳴聲、菱狀的夏日云朵和雜亂的屋頂”[6]81。對交通聲和鳥鳴聲的描寫側面襯托了畫面的靜音感,安靜到屋外的聲音響動都一清二楚,好似時間在他們所處的空間中停止了流動,故事呈現出強烈的畫面感。下文特魯迪開口使故事畫面由無聲轉入到有聲,瞬間的轉入更加突出了之前的安靜。因為下毒的結果導致的兩人之間爭吵并沉默無言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關系上的裂痕,以至于在結尾雙方都為了自身的利益而算計對方,過往的情分徹底拋在了身后。
無聲不僅能營造出敘事效果,也能充當故事發展的催化劑。在約翰死后,艾洛蒂來訪特魯迪,并對特魯迪的錯誤言論進行了反駁,“從來沒有”這四個字產生了一片靜默,特魯迪和克勞德都沒有說話,他們的無聲推動著艾洛蒂把她和約翰的真正關系說了出來。當聽到約翰和艾洛蒂并不是戀人關系,而只是約翰想借這種親密關系來讓特魯迪回心轉意時,胎兒感受到了特魯迪的痛苦和后悔,而這種轉變讓克勞德和特魯迪之間的矛盾加深了,推動了兩人關系的進一步破裂。無聲景觀在敘事效果上比有聲更突出,給讀者帶來強烈的畫面感和對故事內容深層次的聆察,對推動故事的發展達到了“無聲勝有聲”的效果。
五、結語
《堅果殼》是一部以聽為敘述者認識外部世界的唯一來源,也是一本充滿“聲音”的文學作品。運用聽覺敘事的音景理論進行分析,探究小說中聲音景觀的多樣性和各自的聲音內涵,讓聽覺活動散發出獨特的藝術魅力。只有把視聽感官相結合去體驗敘事里的內容,仔細“聆察”敘事中的各種“聲音”,我們才能更好地理解聽覺敘事的多重價值和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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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敖萌,女,江西樟樹人,南昌大學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英語語言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