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柳墻花：王六兒的月意風情

【摘要】《金瓶梅》是世情小說的里程碑。它以市民生活為題材，塑造出眾多立體飽滿的人物形象。本文選取底層階級代表人物王六兒作為主要研究對象，通過其與韓道國、西門慶、潘金蓮、宋慧蓮進行人物性格分析，結合社會歷史背景，分析王六兒唯利是圖、冷漠、清醒的性格特征，窺探下層階級市民在禮崩樂壞的社會下生存的苦難，以此感受作者高超的寫意技巧。

【關鍵詞】《金瓶梅》；王六兒；人物性格分析

【中圖分類號】I207?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3）26-0046-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26.015

一、社會背景介紹

《金瓶梅》是一部現實主義作品，反映了明朝中后期的社會發展狀況。當時上位者的無能和不作為進一步招致各階層之間關系混亂不堪，上層階級生活愈加富庶，下層百姓生活窮困潦破，逐漸形成嚴重的兩極分化。書中借西門慶一家的興衰榮辱發展史來暗諷明王朝的衰落成為必定趨勢；司法的腐敗、禮法的廢弛、社會管理的混亂造成社會矛盾逐步激化，社會風氣逐漸混亂；普通百姓尤其是下層百姓為了生活攀附權勢，不擇手段，自甘墮落的生活場景。

元末時期，由于戰亂不斷，疏于對大運河的管理，導致大運河沿線河道多有堵塞。明朝后，朝廷開始對大運河進行疏通清理，運河的暢通帶來了極大的便利。這種便利不僅體現在南北政治、文化、交通的便利，還體現在南北經濟的發展，物資的流通，帶動了商業的繁榮。

受大運河水運碼頭的影響，《金瓶梅》故事中所處的清河縣及臨清一帶形成了獨特的商品經濟模式。主人公西門慶正是借大運河之便通過水運到南方采辦，迅速發展商業，擴充自己的商業版圖，從中獲取極大利益；還利用清河縣地理優勢，在南下的必經碼頭迎接蔡狀元、宋御史等官員到家中做客，達到官商勾結，攀附權勢的目的。除西門慶外，清河縣的百姓也知曉運河沿岸及碼頭帶來的極大經濟利益，紛紛開始棄農經商，在運河兩岸開設酒樓茶肆，供水運的商人歇腳休息。混亂的社會發展趨勢導致底層市民階級生活困難。為了生存和利益，百姓不再重視傳統禮教、開始不擇手段、攀附權勢，不僅體現在西門慶這種新興階級身上，更體現在底層小市民女性身上，王六兒就是其典型代表。

二、人物性格分析

王六兒出身于屠戶家庭，“乃是宰牲口王屠妹子，排行六姐，生的長挑身材，瓜子面皮，紫膛色，約二十八九年紀”（第三十三回）。在以細致小巧為美的時代，她長得不算漂亮。張竹坡在批評本中說道：“夫韓道國妻王六兒，于‘財‘色二字不堪而沉溺者也。”[1]在文中，與王六兒密切相關的有丈夫韓道國、財主西門慶、巧合潘金蓮和同階級地位的宋慧蓮，在他們身上都能體現出王六兒的一些典型的性格特征。

（一）重視家庭

韓道國是窮困潦倒的底層市民的代表之一。韓道國“五短身材，三十年紀，言談滾滾，滿面春風。”，卻“寫算皆精，行止端正”，（第三十三回）是個巧于辭色、刁詐不實的人。之后韓道國因家境貧寒又賦閑在家被應伯爵推薦給西門慶，成為西門慶絨線行的伙計。絨線行埋下了一個伏筆，暗示著他以后與西門家繁雜的交纏關系。王六兒嫁與韓道國后生活不盡人意，枯燥乏味，耐不住性子的王六兒就與叔叔韓二鬼混在了一起，被鄰居發現鬧到了官府。但是，作為丈夫的韓道國，非但沒有休棄王六兒，還托西門慶救出了王六兒和韓二。作為底層貧苦家庭，娶妻要花費很大一筆錢財，韓家父母的積蓄只夠給韓道國一人娶妻，再拿不出多余的錢財為韓二娶妻。因此，錢財上的窘迫和出于對弟弟的愧疚，韓道國默許了妻子王六兒和弟弟的行為。王六兒一出場就表現出放蕩風流、水性楊花的性格特征推動了故事情節的發展。

雖說與了西門慶為外室，但在王六兒心中還尚存一絲封建倫理道德。她一直堅持韓道國是她的丈夫，也是她最親近最信任的人。她可以跟韓道國商議怎樣在西門慶身上榨取利益最大化，也受商業性格精于算計的影響，在西門慶死后人走情寒。但卻從沒有想過拋棄韓道國。從委身西門慶到西門慶死后投奔翟管家到委身何官人，她都一直跟韓道國相依相伴，直到韓道國死去，才改嫁了韓道國的弟弟韓二。

王六兒賺取錢財的方式為人不齒，也有一己私欲在，但更多的是為了家庭的付出。她從來沒有像潘金蓮那般歹毒，害死自己的丈夫，也從沒有像李瓶兒那般嫌棄過自己的丈夫無能懦弱，始終與韓道國有商有量，站在統一位置。雖出身不高，也沒有什么學問，卻也懂得“夫妻本是一體”的道理。她對韓道國的不拋棄，不放棄正是體現了她被罵名掩藏下地對家庭的責任心和重視，愿意為家庭付出且犧牲的性格特點。

（二）人走情盡

西門慶所代表的是禮崩樂壞之下與官府勾結的新興階級。他本是清河縣的一位藥材商，經過經營和算計，家財逐漸富庶起來。有了錢財以后，西門慶開始向官場進發，勾結了許多朝廷官員，像蔡京、宋御史等。還借財拼命躋身官場，官至正五品提邢千戶。既有錢又有權，“貌雖比不得潘安，也充得過”（第三回）很受眾人追捧。通過王六兒與西門慶的社會聯系，揭示了封建階級之間互相勾結攀爬的丑惡面貌和底層市民因生活困苦攀附權勢、自甘墮落的丑惡嘴臉。

王六兒與西門慶交集源于“賣女兒”事件。西門慶去王六兒家本是為了翟管家相看其女兒愛姐，卻“不轉睛只看婦人”但見“淹淹潤潤，不搽脂粉，自然體態妖嬈；裊裊娉娉，懶染鉛華，生定精神秀麗。兩彎眉畫遠山，一對眼如秋水。檀口輕開，勾引得蜂狂蝶亂；纖腰拘束，暗帶著月意風情。若非偷期崔氏女，定然聞瑟卓文君”（第三十七回）。這時候的王六兒因為家境貧窮，穿著打扮很是一般，然而卻讓西門慶“心搖目蕩，不能定止”（第三十七回）。只一眼，就看出了王六兒破衣爛服下的婀娜多姿和萬種風情。

但王六兒在和西門慶相處時始終保持著清醒的頭腦，除了索取錢財之外對西門慶毫無一絲感情，“得與失之間的算計其實才是王六兒對西門慶的本質心態”[2]。西門慶去世后，韓道國卷著一千多兩貨款回到家中，與王六兒商議，王六兒說道：“呸，你這傻奴才料，這遭休要再傻了。如今他已是死了，這里無人，咱和他有甚瓜葛？”（第八十一回）將人走情盡的冷漠表現得淋漓盡致。隨著西門慶地位的不斷攀升，趨炎附勢之人也越來越多，王六兒也屬其中之一。她放下身段和尊嚴去討好西門慶，為的就是從西門慶身上獲得更多的錢財和社會地位，一旦在西門慶身上索取不到利益時，就即刻變得冷情，甚至翻臉不認人。但她從不主動向西門慶索取錢財，特別的懂事體貼，讓西門慶愿意不停地為她主動付出錢財。突出了她作為小市民階級對于利益的精明算計和攀附權勢的丑惡嘴臉。

（三）冷靜灑脫

王六兒出場之時，作者就交代因在家中排行第六，所以稱為六姐。潘金蓮在家中也是排行第六，稱為六姐。這不只是巧合，應是作者的特意安排，“暗示著王六兒這個小“潘金蓮”的出場。”[3]正因如此，兩人身上有許多相似之處。

第一，王六兒和潘金蓮的出身家庭背景相似。一個是屠戶之妹，一個是裁縫之女，都是下層市民階級的代表。第二，兩人都因為出軌被抓。因為與西門慶有私情，兩人合謀害死了武大郎，潘金蓮才得以嫁入西門家為妾。而王六兒與韓二廝混，被鄰居發現鬧到了官府，韓道國沒有休妻，反而還拜托西門慶將事情擺平。第三，兩人都是依靠西門慶生活。潘金蓮雖是西門慶的妾氏，卻是妻妾中家境最差的。一方面她希望得到西門慶的重視，緩解自己生活窘迫的境遇；一方面又礙于面子，不敢跟西門慶直言，低三下四地討好西門慶。王六兒跟西門慶在一起的前提也是因家境困難，希望通過討好巴結西門慶來改善自家生活。兩人雖有許多相似之處，卻因性格不同導致二人的結局大不相同。

王六兒沒有在大戶家做過工，生活比潘金蓮更加貧苦，因此沒有像潘金蓮那般向往上層階級奢靡生活的野心。而且王六兒沒有潘金蓮那般“瘋魔”。遇事更加沉得住氣，知道凡事三思而后行，也知道遇事跟丈夫商議，不獨斷。作為狡猾奸詐的韓道國的妻子，她始終保持著小市民商販那種清醒算計的頭腦，不沉迷，不淪陷。最后王六兒比潘金蓮更加灑脫。不執著于感情，她才能生存到故事結束。

（四）清醒通透

宋慧蓮與王六兒一樣都是西門慶下屬的妻子，二人所處地位階級相同，結局卻大相徑庭。同為西門慶的偷情者，王六兒通過努力生活得越來越好，宋慧蓮卻葬送了自己的性命。

宋慧蓮初與西門慶混在一起之時，內心就有些飄飄然，“現實的誘惑與刺激膨脹了她的欲望和渴求”[4]整天也不做活，認不清自己的地位，有些得意忘形。之后，她因為挑釁潘金蓮被潘金蓮記恨，一步一步逼到自殺的境地，斷送了自己的性命。

王六兒與她不同，王六兒非常現實，看問題又非常通透。她不像宋慧蓮那樣，看過高門大院里婦人的奢靡生活；也不像宋慧蓮那樣被西門慶看中，就想依附西門慶過人上人的生活；更不像宋慧蓮那般，被西門慶看中后，就轉變性子，恃寵而驕。知足且乖順，這或許是西門慶迷戀她的原因之一。宋慧蓮和王六兒同屬西門慶家的小工階級，前者因為西門慶的甜言蜜語昏了頭，除了錢財，還肖想地位和權利，結果葬送了自己的性命；后者一直“堅持初心”，保持清醒的頭腦，一心發財，才一路磕磕絆絆走到了故事最后，成為活到最后的“勝利者”。

宋慧蓮的形象更像是當時社會背景下，一位下層女性受到利益誘惑時的真實反映，掉入了金錢地位的陷阱里，不可自拔；而王六兒更多反映的是底層市民價值觀的扭曲，過怕了艱難困苦難捱的日子，將錢財放到第一位。只要有錢，也只要錢。

三、性格原因探析

黃霖說：“貪淫的，戀財的，未必都有一個不好的下場。”[5]王六兒既貪淫又戀財，故也是書中為數不多有個好結局的女人之一。在韓道國身上能看到她為家庭的付出，在西門慶身上能看到她的精明算計，在潘金蓮身上能看到她的灑脫，在宋慧蓮身上能看到她的清醒。雖說王六兒只是下人的老婆，但是真真切切展示出明朝中后期底層市民的真實生活。

而造成王六兒如此性格的原因有下：

（一）家庭影響

王六兒出身屠戶家庭，自小在買賣中成長，從小就具有商人的潛質，耳濡目染養成了小商小販精打細算，唯利是圖的性格。韓道國到西門慶手下做活時，兩人經常商議怎樣從西門慶處賺取更多錢財；西門想讓愛姐給翟管家做小妾時，雖說心里不舍，但還是將自己的利益算至最大化；成為西門慶外室后，用盡手段讓西門慶心甘情愿為她付出金錢；西門慶去世后還教唆丈夫韓道國帶著西門慶的錢財跑路等等。

這些都體現出王六兒身上商人的本質，精于算計，唯利是圖，阿諛奉承。有利可圖時，柔情脈脈，阿諛奉承，搖尾乞憐；無利可圖時，立馬人走情盡，保持距離，甚至卷錢跑路，尋找下家。出嫁前，在娘家受屠戶家庭的商品經濟思維影響；出嫁后，受韓道國狡詐刁鉆性格的影響，造成了王六兒精于算計，唯利是圖的性格。王六兒的形象可謂是把底層奸詐小商販的嘴臉表現得淋漓盡致，出神入化。

（二）社會風氣

社會風氣是整個社會環境的折射。從一個朝代的社會風氣中能窺探到此朝代的社會發展是否呈良性態勢。社會風氣還直接關系到人民群眾的身心健康、社會安危、國家存亡與民族興衰。形成的良好的社會風氣，對于振奮精神、積極樂觀、勤勞樸實、道德高尚和社會安定具有重要意義。赫胥黎說：“社會和自然的區別就在于，社會是有一定道德目標的。”而當一個社會的道德目標出現扭曲時，對人民的思想和行為也會產生一定影響。

“由于成化至萬歷幾朝皇帝及朝臣本身的淫靡放縱，競談房術，不以為恥，并放松了對于社會思想倫理道德的控制，”[6]秉著上行下效的原則，下層百姓開始摒棄傳統禮教，封建綱常倫理逐漸崩塌，最終導致社會的禮崩樂壞。禮崩樂壞產生的直接影響是社會人性的冷漠。王六兒為了生活可以出賣自己的女兒，讓女兒去做大家的小妾，以此換取錢財，這是作為母親的冷漠；為了生活可以出賣自己的肉體，不顧封建禮教的綱常倫理，這是作為妻子的冷漠；為了生活罔顧法律，不擇手段，唯利是圖，這是反映底層市民為生存被生活所迫的冷漠。人與人之間的冷漠與算計讓本該欣欣向榮的社會失去了本來的面貌，變得烏煙瘴氣。也正是社會風氣的衰敗和人性的冷漠，使得王六兒遇事時利益當先，對待世情更加清醒通透。

（三）娼妓業繁榮

社會風氣的衰敗還會導致社會各個方面發展的不均衡性。因在京杭大運河沿線擁有獨特的地理優勢而帶動了運河兩邊商鋪的興盛。船舶之集、貨物之多、人流之密使得酒樓客棧需求增多。運河兩岸有商鋪的商人紛紛改業，大肆開辦酒樓、客棧招攬商人住店休整。酒樓開設過多造成行業間的惡性競爭。為了爭搶客人，酒樓開始想方設法加增娛樂活動。除了傳統的說書彈唱之外，娼妓逐漸興起。

統治者效仿管仲用女妓招待各地客商為齊國大賺一筆的方式向娼妓們征收“花捐”“脂粉錢”，讓她們也參與到納稅中來，這就導致娼妓逐漸發展為一種可見光的職業，加速了娼妓的繁榮。妓女行業的普遍和發達提高了其在大眾心中的接受程度。正因如此，一無是處的王六兒選擇成為暗娼來賺取錢財維持生活。這就導致王六兒認為自己“賣身求利”只是投入自己的身體作為資本，以此謀取富貴錢財的行為。她不覺得有什么不對，甚至不避人耳目，做得理直氣壯，理所當然。

（四）文化發展

商品經濟的發達致使農村經濟的衰頹和崩潰成為必然，也導致意識形態領域內悖離傳統禮教的社會觀念的滋長與擴張。肯定情欲、追逐性愛成為一種新的潮流。受“重人欲，追求個性自由和解放”思潮的影響，導致王六兒形成了水性楊花，放蕩風流性格。“笑貧不笑娼”思想的盛行，使得王六兒為了快速獲取利益、擺脫貧窮，選擇成為西門慶的外室。可怕的是，王六兒對此“洋洋自喜，不以為恥，反認為自己行得正、坐得直，冠冕堂皇”[7]，也正受文化思潮的影響讓王六兒的價值觀產生扭曲，在做西門慶的外室時，多了份理所應當和坦然，沒有絲毫的負罪感和愧疚。

綜上，王六兒這個其貌不揚，卻舉手投足間充滿風情的女人，一直用為人不齒的方式維護著家庭和利益，時時刻刻保持著小市民階層應有的精明算計和清醒頭腦，看事情豁達通透，對財主又乖順知足。從一開始對西門慶的唯唯諾諾，到后來的投機冒險，貪戀斂財，都推動了故事的發展。也反映了底層市民階級為了生存不惜攀附權貴、放低身段和尊嚴的扭曲價值觀及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腐敗社會風氣。

參考文獻：

[1]張竹坡.張竹坡批評第一奇書[M].濟南：齊魯書社，1991.

[2]曾慶雨.論《金瓶梅》敘事藝術的思維特征[J].當代文壇，2012，（04）.

[3]葉思芬.葉思芬說金瓶梅[M].北京：中信出版集團， 2017.

[4]王汝梅.王汝梅解讀《金瓶梅》[M].長春：時代文藝出版社，2015.

[5]黃霖.黃霖說《金瓶梅》[M].北京：中華書局，2005.

[6]黃霖.“人”在《金瓶梅》中[J].上海大學學報，2006，（07）.

[7]格非.雪隱鷺鷥：《金瓶梅》的聲色與虛無[M].北京：中華書局，2019.

作者簡介：

張露文，女，河南周口人，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