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麗妍 劉彩雯
【摘要】《喊山》以窮脊的太行山區為背景展開敘述,聚焦于傳統鄉土社會中鄉村女性被拐賣、被規訓、被標記的身體狀態,作家采用客觀中立的立場揭示出鄉村女性生存的困苦。身體是文學表達的重要場域,也承載了作家對女性生存境遇的溫情關注,本文將從身體書寫的角度,解讀小說中傳統鄉土社會女性身體書寫的表現,同時探究葛水平獨特的女性身體書寫的策略。
【關鍵詞】葛水平;《喊山》;身體書寫;溫情
【中圖分類號】I207?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3)26-0025-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26.008
葛水平是新時期別具風采的山西鄉土女作家,她將目光停留在晉東南山間鄉土,以平視的姿態悲憫地關注傳統鄉村,望懷故土的人和事,作品中流露著詩意溫情、和諧自然的格調。同為山西沁水作家,她繼承了趙樹理的山西地域文學傳統,作品始終圍繞著太行山區鄉民的窮困生活展開,展現了他們生存路上的掙扎和悲涼。《喊山》是葛水平眾多小說中極為出色的一部中篇小說,先后獲得“人民文學獎”、第二屆“趙樹理文學獎”和第四屆“魯迅文學獎”等獎項,并被改編為同名電影上映。小說講述了鄉村女性啞巴紅霞從身體權力的被剝奪到身體主體意識回歸的故事,鄉村女性是葛水平小說中塑造的極具魅力的一類形象,其作品中都有關注底層鄉村女性的苦難命運,流露出強烈的女性意識和人文關懷。
一、“屬他”的身體書寫的表現
身體不僅是一種單純的生理肉體,也是意識形態、意義觀念的投射體。同樣身體疾病也不僅是生物學的問題,魯迅于是選擇棄醫從文,以觀念的革新來革除中國人的身體疾病。五四新文化革命中,身體作為近代政治場域的投射而出現,身體和政治緊密地結合在一起,“它是政治的工具,也是政治的目標,同時也是政治的結果。”身體是權力的目標和對象。傳統封建男權社會的“裹小腳”,男人通過對女性身體的扭曲,將女性牢牢限制在閨閣之中,把女性的身體視為自己的附屬品。西蒙娜·德·波伏娃也曾提出,女性是第二性的,是他者的,而定義女性的權力來自男性,女性的聲音是被隱藏的。《喊山》中的鄉村女性啞巴被剝奪了表達身體的權力,不敢看也不敢說,且被限制自由,身體被暴力毆打致殘,同時淪為了生育和男性泄欲的工具。
(一)限制在特定空間的身體
“人們將女人關閉在廚房里或者閨房內,卻驚奇于她的視野有限;人們折斷了她的翅膀,卻哀嘆她不會飛翔。”女性被限制、被約束、被監視,身體被限制在特定的空間中。在這個空間中,權力通過可見和不可見的方式控制女性的身體行為,使她們奴役于掌權者。自古以來,女性的身體就被限制在一定的空間中,女子守在閨閣之中琴棋書畫、做飯女紅,沒有自由表達身體感受的權力。例如《紅樓夢》中的黛玉與寶玉之間的愛情被發現,而這純潔的愛情與大家庭禮法相對,最終將二者隔絕。《喊山》中小啞巴在陪弟弟買糕團子的時候,被人販子拐賣到了大山里,之后被一個男人帶到了一間幽黑深邃的老房子里,整個房間除了幽微發暗光的燈泡,再也沒有別的光亮,這個房間就是啞巴噩夢開始的地方。她想逃跑,想找光亮,被一次次拖拽了回來,不聽話就會挨打。自從她一腳踏進去這座黑房子,就再也出不來了,變成了比自己大二十歲的臘宏的老婆。自此她被禁錮在這又黑又小的老房子里。
來到岸山坪,臘宏不愿意住在人多的地方,害怕暴露自己毆打啞巴和限制啞巴出門的事實。臘宏從四川帶著啞巴還有一雙兒女來岸山坪,選中了山上韓沖家空閑下磨坊的粉坊,“臘宏其實不是看中了那標語,他主要是看中了房子,石頭房子離莊上遠,他不愿意抬頭低頭的碰見人。”自從來了岸山坪,啞巴幾乎就再也沒有自己獨立出過門,只是抱著娃娃坐在自家門口,女兒大也跟在她坐在門口。啞巴被束縛在自己家門口,不能隨意出行,每日的活動只是照看孩子。“兩年下來,靠門墩的墻被抹得亮旺旺的,太陽一照,還反光,打老遠看了就知道是坐門墩的人磨出來的。”在臘宏眼里,啞巴不應該有自己的感受和表達,她的身體完全被囚禁,就像一個任人擺弄的玩偶。
(二)暴力標記扭曲的身體
除了身體被局限在特定空間外,她的身體是被標記、被扭曲的。權力與身體緊密相連,身體是權力運行的基點,權力以物理手段或精神手段作用于身體。而男性用絕對的身體力量對女性進行操控和壓制,女性的身體成為男性權力的施展地。在《喊山》中權力對身體的規范采用暴力血腥的方式,血腥的毆打將女性的身體變成了乖巧馴服的身體,在女性身上留下一道又一道的烙印。文中剛被拐賣的啞巴還想掙扎著逃跑,但在臘宏的眼里,這是不屈服的象征,她奮力地逃跑只是換來了一頓毒打,再跑再打。權力的壓制使她感到窒息,“紅霞知道了人是不能按自己的想象來活的,命運把你拽成個啥就只能是個啥。”啞巴無意間聽到了臘宏殺死人的秘密,被發現偷聽后,她一遍遍喊著“你打死人了”,勇敢地挑戰著殘暴權力。身體在權力關系中總是被干預、被控制、被標記。臘宏為封住她的嘴,用老虎鉗把啞巴的牙拔掉了,再喊再拔,之后的啞巴終于變成了啞巴,患上了失語癥再也不敢開口說話。啞巴被迫患上了失語癥,另外臘宏還強加給她羊瘋子病,使她不被村民接近。啞巴是被書寫者,她沒有權力對自己的身體定義。身體不僅是生理意義上的肉體,還隱喻著一定的內涵以及個體與他人、與社會的關系。村民眼里手腳利索的啞巴要不是因為有病不會嫁給臘宏,啞巴的羊瘋子病使一切變得合理,進而臘宏才隱藏住啞巴是拐賣來的事實。
(三)被當作商品符號的身體
“屬他的”女性身體還體現在,《喊山》中的鄉村女性不具有真正意義上人的屬性。進入商品社會后,不僅與人的身體相關的物品具有可消費屬性,身體也成了可以消費的商品。而在傳統男權社會,男性把女性的身體看作自己的所有物,女性的身體成為一種可以實現物質利益交換的商品符號。小時候的啞巴帶著弟弟去買糕團,糕團店的女老板是一個黑心人販子,以吃不完的糕團為誘餌拐走啞巴,最后被賣到了不知名的大山深處。被臘宏買回了家,成了比她大二十歲的臘宏的媳婦。買回家的啞巴每日照看著臘宏的孩子,少女的她本應還在學校學習知識,感受青春期的美好,但她被當作物品買賣,承擔起了當母親的責任,淪為生養的工具。啞巴就像一個玩偶,不會說話,不能表達自己的意愿,可以被主人隨意地處置送人。臘宏的第一任媳婦死于他的手里,山里的女娃娃是不值錢的,打死了啞巴還會有第二個、第三個“啞巴”,臘宏的母親不想讓臘宏再把啞巴打死,說道“你還要打她,就把她讓給你大弟弟算了”。
在傳統男性視閾中,女性的身體還是男性欲望的發泄地。無法獨立維持的生活使女性在經濟上依附男性的力量,她們出賣自己身體換取家庭生存資料,以身體為誘餌,激發男性性欲望,想方設法獲得金錢和滿足自己的需求。不僅男性將女性當作沒有生命的價值符號,女性也會將自身視為與金錢、利益纏繞的物品。《喊山》中另一個鄉村女性翠花就是一個典型的以出賣自己肉體來騙取利益的鄉村女性。她十分清楚地知道自己作為女人的價值,她看上了韓沖磨坊的粉漿,在韓沖身上撈了又撈,這種交易緩解了家庭的壓力。整個岸山坪的人都知道她和韓沖相好,《喊山》中第一個場景就是韓沖琴花隔山曖昧對喊,琴花的丈夫不在家的時候,她就會用這段時間將自己的身體換給韓沖“快活快活”,然而每次這場交易進行的時候,她都會要求韓沖帶來她想要的東西,“給我多拿幾斤獾肉來啊!”“韓沖,傍黑里記著給我舀過一盆粉漿來。”表面上擺出和韓沖一家人的姿態,實則借機表明想換取的東西。琴花非常明白她與韓沖的交易關系,在這場交易中,她沒有投入任何感情,而依舊和自己的丈夫一條心。臘宏掉入韓沖設下的雷管圈套被炸死后,韓沖惹上了人命官司,村里要求他賠償給啞巴兩萬塊錢,韓沖一時半會湊不出錢,就來找琴花借錢。琴花一開始假意關心韓沖的狀況,一聽到借錢倆字就變了臉色,以大兒子臘月里馬上就要結婚了當托詞趕韓沖走。欲壑難填的琴花又不想因此斷絕了這份獲取利益的途徑,“要是你還想著我,你就來,來就得帶著零花兒來。”由此可見,琴花毫不顧及傳統倫理,以獲取利益為導向,是一個徹徹底底自我物化的女性。
二、身體書寫的策略
(一)空間中的身體書寫
現實世界的一切問題都離不開身體,“世界的問題,可從身體的問題開始。”身體也無法離開世界單獨存在,二者之間互相建構。世界可以理解為身體存在的空間,空間是區別時間的一種客觀的物質存在,空間影響身體的存在狀態,同時空間也離不開身體單獨存在,離開身體的空間沒有任何意義。葛水平在小說中將身體放置在鄉村逼仄的生存空間,以簡陋的物質生活條件為背景,寫出了鄉村女性各種生存困境。
黑暗的老房子在文中多次出現。“月亮升起來是一個男人領著她走進了一座房子里,門上掛著步門簾,門檻很高,一腳邁進去就像陷進了坑里。”黑暗的房子里沒有窗戶,只有電燈泡發著微弱燈光,“幽暗的墻壁”“拉長又這段的影子”,還有藏在幽暗處的家具。黑色代表死亡、恐怖和不快樂,是沒有任何可見光進入的視野范圍,也是葬禮上常用的顏色。狹小黑屋子是啞巴創傷性回憶的承載體,是啞巴逃不脫的命運牢籠。出身于太行沁水兩岸的鄉土女作家葛水平,鄉土生活經驗使她自然而然地關注鄉土中國女性的生存困境和命運桎梏。作者將《喊山》的故事背景設置在太行山偏遠的農村——岸水坪,地處崇山峻嶺之間,山區石多土薄,土壤貧瘠,農作物產量低,鄉民生活極其艱苦。“太行山大峽谷走到這里開始瘦了,瘦得只剩下一道細細的梁。”文章開頭便是對太行山區貧瘠景觀的描寫,描寫出了鄉村女性的真實生存處境。簽完負責照顧啞巴的合同,韓沖走進啞巴家,發現她正準備生小蟲子的米團子。一直吃壞掉的米團子的啞巴,出賣身體交換米漿的翠花,在這片土地上生活的百姓都在艱難掙扎著。
(二)鏡頭特寫式的身體書寫
鏡頭特寫是站在旁觀者的敘述視角真實地還原故事場景,如電影鏡頭般捕捉放大人物的形象細節和動作表情,從而帶給讀者最直接的觀感。《喊山》中很少出現心理描寫的部分,葛水平通過對人物的表情和動作的描寫,展現人物暗含的情緒狀態和復雜的心理活動。臘宏死后七次寫到啞巴的笑容,用笑來表現啞巴重獲新生的幸福。還有啞巴洗完澡找鏡子的一連串動作,她先是拿了一塊小抹布,越擦越臟后,著急地用衣服拿起來擦,舉起鏡子站在燈光下慢慢看到了自己的臉。以前的啞巴身體主體意識被剝奪,她不敢照鏡子,重新照鏡子的動作暗含啞巴終于找回自己。同時作家將鏡頭對準面部特征和服飾、發型。如剛到岸山坪時對啞巴豁牙的特寫,她咧嘴笑時露出了一對豁牙,為下文寫臘宏的暴力行為鋪墊,從而建構出一個遭遇虐待的悲苦鄉村女性形象。
葛水平也巧妙地運用比喻、夸張的修辭手法,細膩生動地表現出人物的狀態。對啞巴第一次出門場景的動作和神態描寫,先是寫了她嘴里嘟囔著繞著墳堆轉圈,用腳踢著墳上的土,然后是大哭,對著墳喊叫,拿石頭砸墳堆。啞巴的哭聲“一開始是細腔兒,像唱戲的練聲”,又像“嗩吶的沖天調”,這是啞巴在朝臘宏發泄,哭訴她心中壓抑的委屈。哭喊完的啞巴“像風吹著的不倒翁”回到家,寫出她哭喊完的無力狀態,又寫洗澡時坐在木桶里的啞巴像仙女。啞巴跟著山里的人一起去喊山,她舉起了臉盆,對著對面山上的銅鑼聲張開了嘴,她的喊叫“撕裂了濃黑的夜空”,“爬上太行山大峽谷的山骨,使山上的植被毛骨悚然起來。”啞巴撕心裂肺的哭喊著,宣泄著隱忍已久的情緒,終于穿越苦難,回歸自我。
(三)充滿溫情暖意的敘述筆調
作家將代表了傳統鄉土社會中男權的臘宏進行消解,在啞巴身邊建構起另一個溫暖的男性形象。在傳統男權文化中心的影響下,女性一生都被奴役被限制在黑暗陰影下,而隨著男性強權的消解,女性也迎來了自己的春天。《喊山》中正是臘宏意外死后,啞巴實現了身體主體性的回歸。臘宏在的時候,啞巴也主動反抗過,但是換來的是更加殘暴的毆打,她的呼喊和逃跑最終都被暴力毆打規訓消解。這種回歸是被動的,啞巴的主動反抗是無效的,而只有在臘宏意外死后,真正壓在啞巴身上的強權消解后,她逐漸開始說話,注重裝扮,并且勇敢追求愛情。啞巴正是在和韓沖相處的過程中,發現了自己對韓沖的熱愛,也發現了自己是活著的人。作家這樣寫傳達出當下鄉村女性處境的艱難和面對困境的無力感,引起社會關注鄉村女性這一群體,反映了對鄉村女性的溫情關懷以及想要實現鄉村女性解放的反思。《喊山》中作家為啞巴設置了一些溫暖的形象,將她從黑暗牢籠中拯救出來。韓沖是她黑暗生活里的一道光,溫暖了她的心。在臘宏死后,韓沖負責照顧啞巴和一對兒女的飲食起居,他看到啞巴還在吃有小蟲的米團子,把壞掉的米團全喂了豬,告訴啞巴“這不是人吃的東西”,啞巴看到進進出出忙活地韓沖,露出了久違的微笑。韓沖教啞巴攤餅子,告訴啞巴不要擔心沒有吃的,他會一直負責到底。
除了韓沖,另外溫暖的一群人是生活在岸山坪的鄉民。面對丈夫死后無依無靠的啞巴,村民沒有置之不理,也沒有利用權力壓迫啞巴,逼迫她在合同上簽字,他們尊重啞巴的意愿,站在啞巴的角度同情她的處境。鄉民知道寡婦帶著孩子求生的艱難,希望有人能照顧啞巴,于是想要說服啞巴再嫁,這些溫暖的形象和行為都體現了作者對于鄉村女性的關懷。作家在寫啞巴身體意識覺醒的時候,伴隨著詩意溫情的環境描寫和動物描寫。在啞巴去喊山的路上,寫路上有地老鼠出沒,又寫了會眨眼的星星、穿過云彩的彎月和撩起她頭發的風,和煦自然的風景照映著啞巴的心也是溫暖的。在《喊山》的末尾,作家寫了一個秋雨過后屋內灑落陽光的場景,這也隱喻了禁錮啞巴的黑屋子終照進了陽光,啞巴最終獲得了新生,叫回了自己的名字——紅霞。
三、結語
葛水平在守望故鄉那片土地的同時,也回望著生活在那片土地上的人。身為鄉土女性作家,她以身體書寫的方式、溫柔和煦的筆調為傳統鄉土男權社會中掙扎的底層婦女吶喊,采用鏡頭特寫的方式寫出了被限制在特定空間中的女性身體、被暴力標記的女性身體、被當作商品的女性身體,從而揭露了鄉村婦女的生存困境和悲涼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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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趙麗妍,博士,長春理工大學文學院講師,研究方向:現當代文學。
劉彩雯,長春理工大學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