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心宇
【摘要】明清小說塑造了形形色色的人物形象,為從生命倫理視角深入研究提供了充足的樣本?!毒G牡丹》是清代的一部俠義小說。全書以駱宏勛和花碧蓮兩人的愛情故事為線索,講述了以綠林好漢首領花振芳、鮑自安為首的江湖義士的一系列故事,以此刻畫了一大批性格鮮明的人物形象。本文以文豈幾標點的《綠牡丹》和蔡國梁標注的《綠牡丹全傳》為底本,運用生命倫理學的方法,通過分析《綠牡丹》中具體的情節與人物,探究作者對生命的描寫與定位,從而探尋《綠牡丹》在新的文化語境中的另一種文學意義。
【關鍵詞】《綠牡丹》;人物形象;生命倫理
【中圖分類號】I207?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3)26-0034-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26.011
生命,是一個具有廣闊意義的詞語。生命科學領域對生命的定義是:“生命必須具備下列條件:第一,它是由細胞組成的;第二,為了保存自己,它要做能量代謝和物質代謝;第三,為了繁殖下一代,它要做細胞分裂,即DNA復制;第四,隨著時間的流逝,環境的變化,它可以進化?!?①然而,在中國古典中“生”與“命”的解釋是分開的,殷代的卜辭中“生”是“草木生長”的意思。到了西周“生”逐漸有了“生命”的意思。到了春秋戰國時期,人們才逐漸把“生”“死”和“命”這些概念相連,如此,“命”開始逐漸被賦予了“生命”“性命”的意思。②倫理,則是指在處理人與人、人與社會相互關系時應遵循的道理和準則。在這其中,倫理還包含著人的情感與意志,與道德互為表里。
自人類誕生起,對生命與倫理的思考從未停下腳步。從上古時期先民的神話觀念以及想象中眾神的倫理關系,到《論語》中提出“三綱五?!?,生命倫理貫穿著人類發展過程的始終。到了現代,科學技術快速發展使人類脫離蒙昧,逐步走向現實主義與理性主義,對“生命”與“倫理”的理解愈發清晰與客觀。正因如此,人們對生老病死的探求與解決越來越依賴科學的手段。然而,很多科學家為了實現目的而罔顧人倫,將有溫度的生命投身于冰冷的實驗,冠以所謂的“科學”名義。這種操作與思想,漠視了生命的價值與尊嚴,喪失了人的情感與意志,失去了人文關懷。
生命不單單是科學的研究對象,它還蘊含著豐富的社會文化價值。人是社會活動的主體,是一種具有特殊性和復雜性的獨體。生命倫理,是人們看待生命現象和解決生命問題時應遵循的倫理關系與準則。因此,人們創造、延續與剖析文化與文學,都離不開生命倫理范疇。所以,生命倫理學的人文屬性,可以用來研究中國古代文化與文學中的生命倫理現象。
韓躍紅教授認為生命主要是“人的生命形式,并且主要是指尊重人類每一個個體的生物學意義上的生命存在和健康利益”。③《綠牡丹》描述了一群有忠有義之士聚集在一起,除暴安良,劫不義之財,殺罪惡之人。他們雖然善良、疾惡如仇,相信“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但仍廣受詬病。書中的血腥場面描寫得太過詳細與殘忍,將手刃之人的心態描寫得極其冷血與暴力。這反映了他們對生命的漠視、自私自利、不尊重他人等。所以本章主要以《綠牡丹》中的輕視生命方面為主進行舉例與分析,揭示文中忽視生命倫理的文學現象,對作者該思想提出批評與反思。
第六十三回《鬧長安鮑福分兵敵追將》:
“余千舉起雙斧,將華三千的手腳剁下、舌頭割下……余千道:‘你一雙賊眼善觀氣色,觀人喜怒。用斧尖將眼一刺,兩股清水,二目不合?!?④
書中類似場面的描寫大大小小共計十三處,本節僅選取幾個著名場面舉例。在第十六回《錯殺奸西門雙掛頭》中,花振芳為了給任正千報仇,去殺王倫和他的姘頭賀氏大娘(任正千之妻),卻不想太過著急且夜黑風高,沒有看清就行兇,事后為了不暴露,還將錯殺之人掛于城墻頭展示。在這一回中,花振芳從殺人,到知道殺錯人,再到掛墻頭這一行為系列動作中,他并沒有感到不妥之處,反而為自己的行為洋洋得意。唯一想到的補救方法,是幫任正千繼續殺奸夫淫婦?;ㄕ穹嫉膭幼饕约靶睦砻鑼?,讓一個武功高強、冷血無情的俠盜形象立了起來。
在第四十八回《鮑自安三次捉奸淫》和第五十三回《巴家寨胡理怒解隙》中,均是花振芳、鮑自安等人對自己仇家的全家進行屠殺的場景。誠然,王倫與其姘頭對任正千是有罪的(《鮑自安三次捉奸淫》),朱家對駱宏勛的做法也是不仁義的(《巴家寨胡理怒解隙》),然而他們的其他親人和下人是無辜的,所以這已經不是“有仇報仇”的寫照,而是濫殺。他們這個時候是俠義的英雄,還是殺紅眼的魔鬼?
孔子曾提出:“天地之性,人為貴”。人們應該從生命平等和敬畏生命的角度理解與踐行生命倫理。賈寶先認為,敬畏生命倫理最重要的內涵,人應當敬畏生命,因為生命是神圣的、生命具有平等的權利、益于生存和繁衍的行為是善的。敬畏生命是智慧的開端、是對生命終極的關懷、是人類在浮躁紛雜塵世上的精神和信仰需求、是一種善舉。⑤花振芳等人的做法是極其不尊重生命的行為。他們虐殺無辜人,在潛意識中認為他們為虎作倀,也是該死之人。難道就因為他們是丫鬟和奴才,就沒有活著的權利了嗎?這表明了這些“英雄好漢”在意識深處,根本不覺得這些無辜之人具有活著的價值。他們輕視下人們的生命、漠視他們的生命權、無視他們的職業,最終一棍子打死所有人。無論一個人職業的高低貴賤,一個人是否有罪,他的生命都是有價值和有尊嚴的?!毒G牡丹》中的眾俠士理應做到尊重生命、敬畏生命、肯定他人的生命價值,讓愛得以傳播和延續。
俠義小說最主要的就是俠義精神,在《綠牡丹》中也不例外。《綠牡丹》中朋友之間的友情,主仆之間的忠義之情,無不令人為之動容,為以“俠”和“義”為主題的《綠牡丹》,增添了一份生命的厚重,是愛得以傳播與延續的具體表現。
在第八回《義仆代主友捉奸》,余千看到王倫與賀氏大娘偷情,又想到任正千與自家主子駱宏勛是好友的關系,他認為不能讓賀世賴、王倫和賀氏大娘欺騙任大爺,于是就坐在賀氏大娘門前的椅子上,靜等捉奸,結果被到倒打一耙。在第二十七回《自安尋友三宮殿》中,駱宏勛在上一回因與鮑金花比試,為不傷她而越墻而走,與圣僧消安相識,一夜未歸。余千第二日起床后,沒找到駱宏勛,以為是鮑自安一伙人將駱宏勛殺害,于是不管鮑自安以及眾人武功多么高強,憤怒地要與他們拼命,為駱宏勛報仇。在第四十四回《賀世賴歇店捉盟兄》中,余千對駱宏勛的忠義之情最為直觀。此時的駱宏勛被賀世賴用計捉走,余千看形勢不對,趕緊逃走尋找援兵,行至半路,肚中饑餓,腳痛難耐,分文未有,難以回江南,但又生怕無法救出駱宏勛,讓余千這樣的壯漢一時悲從中來,愿一起赴死。
像余千和駱宏勛這般的感情,書中并非只有這二人。駱宏勛得知濮天鵬打擂臺為娶妻,不計前嫌,給予百十兩銀子,讓他回去娶妻;胡理胡璉看到駱宏勛落難,不計危險,將其帶入家中,細細商量應對之策;駱宏勛受傷,濮天鵬不計路遠與自身的疲憊,連夜騎馬、渡江回家拿治病良藥;巴九兒子因嫉妒花碧蓮對駱宏勛有情,欲殺駱宏勛,不料被反殺,胡璉幫駱宏勛與巴九解開心結;消計得知駱宏勛有冤情,被余千的忠義所感動,雖三人未曾謀面,卻因志同道合,同意與余千共救駱宏勛……文中的英雄俠盜們的熱情、忠義之情與友情,讓人叫好。
《綠牡丹》中,除了對男性之間的忠義有具體的描寫,還有女性的忠義。修氏年紀輕輕成了遺孀,對死去的夫君忠誠,遵守三從四德,一年后卻生下一五六月大的嬰兒。她的嫡親侄子梅滔因強奸修氏不成反被駱宏勛打,故心生怨念,得知修氏生娃便污蔑二人通奸。吳大人將修氏帶走審問,上拶刑,修氏不屈且言“便將雙手斷去,也不肯恩將仇報!”連續幾拶,修氏也未改口供,不承認子虛烏有之事。隨后,修氏被鮑自安等人帶走,無論鮑自安如何折磨她,她一口咬定自己并無奸夫。鮑自安得知修氏與駱宏勛并無奸情之后,讓修氏陪宿駱宏勛,以報救命之恩,修氏得知便雙膝下跪,叩謝恩情,哀言自己對夫君的忠誠與難忘,寧死不屈。鮑自安欣賞她是節婦,最終收她為義女。修氏面對拶刑,即使疼暈過去也不肯詆毀自己的救命恩人。鮑自安讓她做駱宏勛的妾,以死相逼,也不肯屈人身下,這是對自己夫君的忠義,也是對駱宏勛的尊重。
這種不摻雜任何算計與利益的忠義,才是真的忠義。俠士們之間的忠義與友愛之情,修氏面對刑罰的不屈不撓,都體現了生命價值的多樣性,張揚了個體的生命意義。同時,無論是任正非被陷害入獄,駱宏勛被算計入獄,還是修氏被侄子迫害,文中的官員都沒有起到其該起的作用。他們不辨是非,對他們予以刑罰,想要屈打成招。這是作者對當下情形的還原,對此行徑的不屑與憤怒。隨后鮑自安對修氏施以私刑后,鮑自安對修氏的稱贊,隱隱表現出作者對正統的挑釁與鄙視:鮑自安知錯就改,官員可否?官員看不起草莽俠客的身份,故不重視其本應被尊重的生命。只有重視人本身的價值,不性別歧視,維護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才會有助于構建和諧社會。
《綠牡丹》對女性的描寫優于同時期的小說在于它尊重女性的發言權。作者在很大程度上讓女性有了公平的對待。
桑德拉·吉爾伯特和蘇珊·格巴提出,西方19世紀前的男性文學中兩種不真實的女性形象——天使與妖女,揭露了這些形象背后隱藏者的父權制社會對女性的歪曲和壓抑?!疤焓埂?,將男性審美理想寄托在女性形象上,剝奪了女性形象的生命,把她們降低為男性的犧牲品。反之,則是“妖女”。⑥這在清朝同樣適用。例如在《水滸傳》中,梁山上的女子都是“妖女”形象,無論相貌好壞,在性格與武力上,都恍若夜叉,女性的外號也充滿了煞氣——母大蟲顧大嫂、母夜叉孫二娘,女性的力量與本身形象被抹殺掉了。但在《綠牡丹》中,女性形象并未如此涇渭分明。文中的女性更像是“天使”與“妖婦”的結合品。這體現了作者在父權制封建社會的背景下,對女性進行了重新定位,承認與反思女性生命與尊嚴存在的必要性與重要性。
花母是花振芳的妻子,花碧蓮的母親,是《綠牡丹》中出現為數不多的母親形象之一。她武藝高強,長大后自己尋了丈夫。因此,在花碧蓮想要嫁駱宏勛為妻時,花母表現出得并不是如同其他母親那般責罵她,反而為花碧蓮高興,認為這是有主見的表現,并鼓勵花碧蓮追求自己的幸福。然而當女兒為了駱宏勛生病之時,花母在急切尋求花父以解決問題的同時,又對駱宏勛恨得咬牙切齒。因此,花父采取不正當手段以騙取駱宏勛信任與人情,花母并未覺得不妥,反而非常贊成,以圓碧蓮心愿。憑此可見,花母既擁有傳統為人妻母的柔軟與愛,也有封建禮教下尋常女子沒有的冷血性格。
修氏是鮑自安半路認來的義女,修氏的故事前文已經講過,在此分析修氏的性格。修氏嫁的是個書生,所以女子以貞潔為重、恪守婦道、遵循夫愿、重恩義這些傳統理念更是刻在修氏的骨子里。當吳老爺和鮑自安對其行刑,即使修氏再難忍受,她也明白自己不能恩將仇報,一直咬牙堅持??此剖遣磺诳崂糁?,實則是不屈服于男人的意愿之下。鮑自安讓修氏陪宿駱宏勛以報救命之恩,修氏不愿的原因是恪守亡夫之愿,保護自己貞潔,她以死報駱宏勛救命之恩,但希望他可以幫自己養兒子長大,來世“妾銜結相報”。這一舉動被鮑自安稱贊為貞潔烈婦,故收她為義女。修氏的形象是作者最期望的傳統女子形象,她既聽從丈夫之言又有自己獨立的人格以及思想。
鮑金花是本文女性人物中最飽滿的一個形象。她“七八歲就投師讀書,至十三四歲時,詩詞歌賦無所不通,因人大了,不便用師,就在家中習學女工針指?!?⑦讀到此,一個大家閨秀的形象躍然紙上。但鮑金花的父親是江湖中有名水寇,所以她舞刀弄槍,登高耍刀,也有狠毒的心思。在第二十五回《書房比武逐義士》中,鮑金花得知駱宏勛武藝高強,心中不服,便想與他比試。駱宏勛誤傷她后,連忙道歉,鮑金花卻提著雙刀來砍他。這樣的性格仿佛讓她割裂一般,但讓鮑金花的性格更加豐滿,也更符合她的實際身份。
花碧蓮和鮑金花貌美如花、懂得詩詞與女工,這是符合男性的審美理想的。她們也懂得舞槍弄劍,具備一身好武藝,這也會得到男性們的認可與欣賞。二人為了讓廬陵王進京計劃順利實施,嫁進張天佐家,獲得了眾人一致贊賞。然而,花碧蓮為了順利嫁給駱宏勛,同意父親用下作的計謀來哄騙駱宏勛,不顧駱宏勛的心情與意愿;鮑金花與駱宏勛比武后,由于受傷,為了不讓別人知道自己深夜與男子見面,不顧恩情,要將他殺害。這兩位女性,身上即擁有作為“天使”的一面,也具備“妖婦”的一面。文中的男人們對二人并無貶義的評價,也表現出作者筆下的女性不再千篇一律,像木偶一般沒有思想。從而表現出作者對女性的態度——對女性的約束降低,尊重女性生命與發言權利,承認女性的存在不僅僅是為了生育,而是具有其獨特的價值。
馬克思在《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一文中指出:“人的本質不是單個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現實性上,它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比司哂猩鐣裕耸巧鐣械娜?。因此,無論一個人的地位高低,武功高強與否,性別是何,人性好壞,都是社會的一員,他們組成了一個完整的社會。所以,在社會中的人的生命,生而自有尊嚴,其價值無價,人們理應承認與尊重他人的生命。
“文學的社會作用更多體現在通過藝術形象告訴讀者什么是好的,值得贊美的,什么是惡的,應該拋棄的,以影響讀者的思想、道德和世界觀,幫助讀者更好地了解自己,激發他們追求真理的欲望。” ⑧《綠牡丹》作為一本俠義小說,書中的英雄俠士,他們值得贊美的一面,是義氣、俠氣、忠義、友情,這是對生命敬畏與尊重的表現;而英雄俠士的濫殺無辜,暴力冷血,則是對生命價值的無視以及對他人生命與尊嚴的漠視。
《綠牡丹》中缺少法律意識,一切都是憑著人的心情與倫理行事,隨之而來的是不平等,讓生命倫理意識缺少得以存在的憑證,無法為生命保駕護航。法治與德治從來都應該相輔相成,法治的缺席會讓社會秩序紊亂,德治的缺席會讓社會關系變得冰冷。因此,在德治與法治并行的今天,學習與具備生命倫理意識,尊重人民生而平等的生命,敬畏來之不易的生命,以構建美好幸福的和諧社會。
注釋:
①樸文鉉:《道家的生命倫理和干細胞研究的問題》,《武漢科技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7年第2期。
②蘇勝男:《〈老子〉生命倫理思想研究》,廣西師范大學2022年碩士論文。
③韓躍紅:《尊重生命》,《光明日報》2005年4月12日。
④(清)無名氏著,文豈幾標點:《綠牡丹》,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221頁。
⑤麻勇恒:《敬畏:苗族神判中的生命倫理》,民族出版社2016年版。
⑥朱立元主編:《當代西方文藝理論》,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292頁。
⑦(清)無名氏著,文豈幾標點:《綠牡丹》,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98頁。
⑧王先霈,胡亞敏主編:《文學批評導引》,高等教育出版社2014年版,第7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