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巍,魯婧雯
(大連理工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遼寧大連,116024)
??碌摹吧巍崩碚撟蕴岢鲆詠懋a生了廣泛的影響,不僅促使政治哲學進入了全新的發展狀態,更為社會治理問題提供了新的理解框架和理論范式?!吧巍崩碚撘恢笔菍W術界討論的熱點話題,方興未艾。但是,隨著人類社會的歷史演進和科學技術的發展,對“生命政治”相關問題的研究出現了更加微觀化的理論分析趨勢。理論家不再滿足于宏觀地對生命政治的結構性研究,轉向了更加技術化、更加微觀化地對人類精神世界及其控制和異化問題及其背后的社會運行與權力體系的探討。其中,韓炳哲的數字精神治理技術日益得到學術界的關注和討論,他聚焦于分析和診斷資本主義制度下數字化時代的人的精神狀況,批判性反思包含福柯在內的社會治理技術的理論偏差與時代局限性,嘗試開出解決人們精神困厄的“藥方”以驅動人們尋找更有意義的存在方式,為擺脫資本主義制度下愈演愈烈的數字化的精神控制提供了理論武器。本文旨在以韓炳哲數字精神政治理論的思想內容和理論建構為基礎,對其理論進行基于學術史的剖析與評價,從而系統、全面地把握其核心思想與內在問題,推動對數字資本主義制度下人們精神世界的基本狀況與內在問題的分析和研究。
德國新生代哲學家韓炳哲對自身所處的新自由主義時代進行了細致入微的觀察,指認了一種新的社會治理術——數字精神政治。這種治理術是一種全新的、伴隨數字化時代而到來的政治形態,其核心特征是通過數字技術對人的精神進行操控,從而影響人們的行為,最終實現對社會成員的有效控制。
在韓炳哲看來,??乱饬x上的生命政治理論已經過時,有必要實現一種新的轉向——精神政治,才能更好地適應數字化時代的發展[1]31-32。與此相對應的福柯的規訓治理已不再適合新自由主義數字化時代的社會治理,因為??乱饬x上的規訓治理主要在懲罰體制、規訓體制和安全體制這三種不同且相互聯系的治理技術中得以體現,其實現形式是對社會成員的標準化治理。??轮赋觯骸八羞@一切都是為了制造受規訓的個人。這種處于中心位置的并被統一起來的人性是復雜的權力關系的效果和工具,是受制于多種‘監禁’機制的肉體和力量,是本身就包含著這種戰略的諸種因素的話語的對象?!盵2]因此,規訓權力是一種剛性力量。但是,韓炳哲認為“如今那種靠使用蠻力,強行給人們戴上規范、禁令的緊箍咒的規訓權力是沒有用的。起作用的是一種微妙、靈活且精明的權力技術,即新自由主義政權的權力技術?!盵1]20即新自由主義時代廣泛推崇的治理技術是通過對人們內心世界的操控、通過“摧毀人們的靈魂來實現的,使人無異于一部主動運轉的機器”[1]42。在數字化技術的作用下,大數據通過智能算法操控人們的精神意識,從而影響人們的行為,最終實現對社會成員的有效控制以便更好地治理社會。韓炳哲解釋道:“這是因為大數據可以在由意識編織的行為空間背后開辟一個潛意識編織的行為空間,而數字化精神政治學就可以通過大數據在人們的潛意識層面干涉其行為舉止?!盵1]88所以,韓炳哲認為隨著數字化技術的發展,??乱饬x上的規訓社會治理術已過時,而如今的數字化時代與福柯所處的時代有著天壤之別。因此,需要一種新的治理技術以適應時代的要求,數字精神政治治理技術應運而生。
除了數字技術的發展使得精神政治成為新自由主義時代主要的治理技術之外,數字化時代的社會治理的“主體”所發生的翻天覆地的變化也是一個不容小覷的問題。數字化時代的人成為了被縛的普羅米修斯,它是自我剝削的功績主體——其主要特征在于“幻想自己身處自由之中,對自身施加暴力,同自身發動戰爭”[3]1。人們認為自己身處自由之中,每個人都有自由的思想、自由的需求、自由的精神等等,沒有外在的剝削與壓迫,在此,韓炳哲與??掠兄举|區別。??律沃卫淼暮诵氖峭ㄟ^對社會成員身體的控制來實現整個社會與國家的安定和諧,這是一種有效的生命政治治理技術,采取此種技術來進行社會治理時,最核心的方法是對其成員肉體的規訓與管控。此時的主體是馴化的主體,在這個意義上,??抡f人是政治的動物,政治開始把人當成生物、當成動物一樣來管理。但是,韓炳哲認為由于數字化時代的到來,人們已經實現了由馴化主體向功績主體的轉變,這并不表示功績主體不接受規訓,而是仍然受到規訓,只不過規訓技術自身發生了改變。它由“原來的對社會成員肉體的訓練和監視即生物意義上的干預轉向優化功績主體的精神和腦力運轉程序”[1]34,功績主體發展出一套內在的自省與優化的規訓機制。因此,在數字化時代,原先的生命政治中所推崇的外部干預與強制已然失效,代之以內在的自我鼓勵、自我創造,即人們從自我本身出發,自己去塑造自己,自己去逼迫自己。在韓炳哲看來,“數字化時代下這種自律的自我規訓已經發展為自我剝削,且是一種心甘情愿的自我剝削”[3]79。人們仍然覺得自己是自己生活的主人,但卻深陷偽自由之中。韓炳哲對此作出了解釋:“新自由主義政權的權力技術成為福柯權力解析學中不易被察覺的缺陷。??聸]有意識到,新自由主義統治政權完全將自我技術納入自己的體系之中;也沒有意識到,作為新自由主義自我技術的永恒自我優化,不過是一種有效的統治和剝削方式。新自由主義功績主體作為自己的企業主(Unternehmer seinerselbst)主動并狂熱地進行自我剝削。自我優化和征服、自由和剝削都合二為一。??率冀K沒有看清的是,自由和剝削合二為一的權力技術,成了一種自我剝削的形式。”[1]37-38自由與剝削合二為一的權力技術在韓炳哲看來即為一種新的治理技術——數字精神政治治理技術。這種治理技術不再規訓、壓迫、禁錮人們,而是培養一種肯定精神、積極精神,使人們自愿地服從社會規范,以便更好地進行社會治理。
隨著數字化技術的快速發展,社會治理的“主體”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這就需要反思??碌纳卫碚?。??律鼨嗔Φ暮诵氖恰笆谷嘶?,讓人死”[4];而韓炳哲審視和研判資本主義制度下新自由主義經由數字技術所實現的新的社會統治與權力運作,洞察到以數字化為基礎的人類生存境遇與生活方式等方面發生了新變化,數字技術已成為精神控制的重要手段與方式。數字化時代下的治理技術“讓精神活”,精神成為權力的對象,因此,韓炳哲認為??碌纳卫碚撚袠O大的缺陷——只討論了權力與肉體、生命之間的聯系而忽視了權力與人的精神、心理等的相關性,所以一種全新的政治治理技術誕生了——數字精神政治治理技術。
韓炳哲批判性地反思了包含??略趦鹊纳鐣卫砑夹g的理論偏差與局限性,緊扣人類社會生活的數字化變革,聚焦于分析和診斷人的精神狀況,探討新自由主義時代人們精神世界的異化問題及其背后的社會運行與權力體系,揭示精神政治已成為新自由主義社會統治的重要工具。
數字化時代實現了以“肉體規訓為核心的生命權力”向“精神操控為核心的數字權力”的治理模式的轉換,基于此韓炳哲認為傳統意義上的“全景敞視監獄”已過時,在社會生活中發揮關鍵作用的是數字化全景監獄。它把對人們肉體的規訓上升到了精神的監控。在生活中,數字技術使人們的一切舉動都處于監控之下。比如,在網絡上人們的每一次點擊,每一次搜索都被儲存下來。這些被儲存后的信息為數據監控提供了基礎,它使人們的想法、愿望如此清晰地被捕捉和了解?!拔覀兊拿恳淮吸c擊都會被保存下來,我們操作的每一個步驟都是可追溯的。我們無時無處不留下數字痕跡?!盵5]102雖然這個痕跡,對于生活在數字化時代的個體來說無足輕重,但是,通過智能算法將這些數據收集起來就會產生巨大的價值。而互聯網公司通過對這些痕跡的捕獲、征用與控制,間接地促使人們的行為被規范、被監控。在新自由主義時代數字權力粉墨登場。這種權力對人們行為的操控表現為宏觀與微觀兩個方面:宏觀上,數字權力一旦被資本掌控,就會成為凌駕于產業資本和金融資本之上的數字資本,控制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微觀上,數字權力通過大數據智能算法直接支配人們的欲望、心理等意識層面進而影響人們的行為。因此,韓炳哲認為:“精神權力要比生態權力更加有效率,因為前者從內心出發對人們施加監視、控制和影響。通過侵入大眾的潛意識思維邏輯,數字的精神政治強行影響人們的社會行為。”[5]111這就意味著數字權力能充分利用大數據對個人乃至整個社會群體的心理圖像進行刻畫,直通人的心靈深處,從而對人們進行支配與操控,規范人們的行為模式。因此,對新自由主義時代下人們的欲望、需求等的監控所起的作用遠超??乱饬x上的對人們肉體的規訓作用,所以數字精神政治成為新自由主義社會主要統治工具的原因也就昭然若揭了。
韓炳哲認為新自由主義社會的監控模式產生了新的變化,人們看似從那座規訓的可視的監控模式中掙脫出來,實際上卻進入到一個全新的、不可視的、管理效果更好的數字化全景監獄當中。它具有非常獨特的非透視性的景觀結構,這就意味著現在的監控已經不再從中心點出發、以全能的專制目光進行監視,場域十分開放不再封閉,監視人們行為的制高者與主權者已變得不可視。而這就帶來了自由的假象、自由的錯覺。正是由于這種錯覺,人們認為自己不再受監視,愿意去自我展示,自我揭露?!皵底秩氨O獄里的居民不是被抓捕的罪犯。他們生活在自由的假想中,他們自愿地自我展示和自我曝光?!盵5]103人們在數字化全景監獄中全方位地去展示自己,“暴露狂和窺淫癖為作為數字化全景監獄的網絡提供食糧。當人們不是因為外部強迫,而是出于自發的需求去暴露自己之時,當對不得不放棄個人私密領域的恐懼讓位于不知羞恥地展示自己的需求之時,監控社會便趨于完美了”[6]。正是自我展示與暴露,數字權力才能更好地控制人們的行為,更好地進行社會治理。正是這種數字化全景監控模式能夠把人從里到外照得通亮——“徹底照亮”意味著“極盡剝削”。因此,數字化時代下的剝削形式以一種更為隱蔽的方式顯現,韓炳哲把它稱為“自我剝削”。在他看來,這是數字化時代資本剝削的軌跡即對個人精神力量的榨取。這種剝削沒有任何外力壓迫,完全是一種自愿的自我剝削。但是人們對此卻是麻木未知的,反而甘愿享受這種狀態。鑒于此,韓炳哲認為生活在新自由主義之下的人們就像奴隸奪過主人的鞭子去自我鞭撻,壓力不再是外在的而是自己強加給自己的。人們不斷地去挖掘自己的潛能,自愿投入到自我剝削的浪潮中。這恰恰就是資本家所期望的,資本家借助數字監視激勵人們自我展示以至于達到自我剝削的程度,最終實現了資本效益的最大化,數字精神政治作為新自由主義社會的統治工具效果斐然。
韓炳哲認為新自由主義社會數字精神政治治理技術的高明之處表現為利用一種精明且友好的權力、采取一系列新型的且符合社會現實的實踐方式對人們的自由進行充分地利用,最終達到對社會成員的控制。社會控制機制的轉變在韓炳哲看來也是精神政治成為新自由主義社會統治工具的誘因。這些機制主要是情感機制、游戲機制和績效機制。情感機制是新自由主義社會最主要的管控機制,韓炳哲將其稱為“情緒資本主義”?!靶伦杂芍髁x試圖把一切人類行為都納入市場領域”[7],其中就包括人類的情緒。這也正如韓炳哲所說:“對于消費型經濟而言,具有決定性意義的不是使用價值而是情緒價值?!盵1]60他在《精神政治學》這本書中舉例說明了情緒價值的重要作用:如今在企業管理中,大多數經理人越來越像一位勵志的講師,他們采取的是一種激勵動員的手段,讓工作人員拿出百分之百的熱情投入到工作中。因此,韓炳哲提出:“新自由主義精神政治為了對前反思層面的行為施加影響才對情緒加以管控,并借此對人進行深層的干預。情緒才是精神政治對人進行控制的有效媒介?!盵1]64-65游戲機制是新自由主義社會重要的管控機制,游戲機制與電子游戲緊密相關。電子游戲的最主要特性是創造性,“游戲使人能夠對事物加以完全不同的利用”[1]71,正是基于此,新自由主義將工作變成游戲,其最主要的目的就是激發人們的創造力,以便讓工作者創造更大的價值。因為那些“情緒激昂的玩家可比理性行事或只在機械工作的勞動者敬業得多”[1]67,他們更有創造活力。游戲的另一個特征是獎勵的即時性,在游戲中,只要花時間完成相應的任務,就會得到相應的獎勵。而這種即時性獎勵在如今的工作中也得到很好的體現,“游戲將工作情感化和戲劇化,以此產生更強的激勵效果。讓人盡快成功、獲得獎勵,也會隨之帶來更大的成果和收益”[1]67。正是游戲的“創造性”以及即時性獎勵,讓游戲能夠成為新自由主義社會重要的管控機制。最后,第三種精神權力的管控機制是績效機制。在游戲機制中一個非常重要的特征是獎勵的即時性,這也意味著在工作中工人完成得越出色獲得的就越多。這也就是韓炳哲所說的“21世紀的社會不再是一個規訓社會,而是功績社會”[3]15。原先意義上的規訓社會所采取的強制性命令,是一種否定模式,當生產發展到一定階段時,這種否定模式就會達到極限即對人的過度否定。這將會讓人產生自我懷疑,導致自卑心理,更有甚者則會引起自我放棄。顯然這種心理不利于人挖掘自己的潛能,對整個社會的生產力起阻礙作用。因此,新自由主義采取的是一種肯定性的模式,由原先“應當”的否定模式向“能夠”的肯定模式轉變,因后者比前者更有效率、更能激發人們的生產力。“功績社會使用一種積極的情態動詞——打破界限的‘能夠’。集體復合性的肯定句‘是的,我們可以辦到!’恰當地表達了功績社會的積極屬性?!盵3]16正是在這種積極的環境下,人們不斷地對自己進行暗示,激勵自己挖掘潛能,而這卻是績效機制所帶來的自我剝削的病態心理。而資本主義將這種“自我剝削”的病態心理包裝成勞動者所必有的“上進心”,鼓勵勞動者瘋狂剝削自我,從而為資本家創造大量財富,這種“自我剝削”掩蓋了資本家剝削人民的事實。因此,隨著數字化時代的到來,傳統的社會管控機制已被遺棄,新自由主義的管控機制必須有所改變才能更好地適應現實的需求。基于此,韓炳哲闡述了精神政治成為新自由主義社會主要的治理技術,這對反思現實具有重要意義。
韓炳哲不再滿足于宏觀地對生命政治的結構性研究,轉向了更加技術化、更加微觀化的人類精神世界的管控技術,揭露資本主義數字化的精神控制的基本情況及其后果,嘗試開出解決人們精神困厄的“藥方”以驅動人們尋找更有意義的存在方式。
在韓炳哲看來,新自由主義精神政治控制下的社會是一個積極性、肯定性過剩的效績社會。大多數人在此種環境下,認為只有不斷同自己做斗爭,才能實現自我的解放。殊不知,這將會導致自我剝削病態心理的產生,而這種自我剝削存在極限,一旦突破這一極限會帶來毀滅性后果?;诖耍n炳哲提出的解決途徑是通過自我反思以達到自我解放、實現自我救贖,最終擺脫精神困厄,其具體方式為“根本性倦怠”與“沉思生活”。
韓炳哲肯定了倦怠的積極意義,指出“根本性倦怠”不是一種負面的行為,也并非一種孤獨厭世的感受和狀態,相反,它具有正面意義。因為這一行為是使人們從數字化全景監獄中解放出來的一條有效途徑,從而成為擺脫精神政治控制的重要方式?!案拘跃氲 笔琼n炳哲受奧地利作家漢德克的啟發而創造性地提出的一個新概念。韓炳哲認為“根本性倦怠”不是一種厭世、摧毀一切的孤獨的自我倦怠,而是帶有中斷性的促使人們能夠從精神控制的狀態中擺脫出來的重要模式。他以數字媒介為例指出:“數字秩序致使世界的去實體化愈演愈烈。如今,實體間的交流越來越少了?!盵8]也就是說,在網絡上的交流方式是以他者的缺席為代價的,這種缺席意味著一種點贊文化。點贊并不能夠促使他者出場,而只是帶來了趨同性,最終使得整個社會陷入到一種同質化的恐怖當中。對此,韓炳哲主張一種真實的對話,它意味著重新搭建彼此之間真實的關聯,只有如此才是真正意義上的交往活動。而這一切的前提是“根本性倦怠”,它的價值在于兩個反面:一方面,“根本性倦怠”是一種與他者共存的倦怠而不是一種彼此孤立和疏離的倦怠。另一方面,韓炳哲基于對數字化時代人們存在方式的認識,指出數字化時代的人們似乎成為數據網絡的牽線木偶,沒有自己的思想與精神,任由大數據公司支配與操控?!案拘跃氲 睂偈谷藗儚倪@種精神狀況中掙脫出來,重建交往模式、喚醒人們的精神。正因為根本性倦怠“能夠激發靈感,它促使精神的出現”[3]57,所以被韓炳哲視作數字化時代人們擺脫精神政治的最佳解毒劑。
韓炳哲認為數字化時代下的人們要擺脫精神政治的控制、實現自我解放,需要采取“破立—結合”的方式,破除阿倫特所推崇的“積極生活”思維范式,建立與之相反的“沉思生活”。在他看來阿倫特所推崇的“積極生活”,已經不再能夠使人們實現自由與解放。相反,數字化時代人們的問題是太“積極”了——甚至成為了自我剝削、自我壓迫的手段。據此,韓炳哲倡導人們嘗試去過一種“沉思生活”。這種生活模式在阿倫特眼里則是一種毫無生命力的惰性狀態,且這種惰性將使得積極生命降退為無意義勞動生命。韓炳哲則認為:“相信凝思的優先權要為積極生命之降退為勞動負責,是一個錯誤。情況更多的是這樣的,即人的行動正是由于喪失了任何一種凝思維度而降低為一種純粹的活動和勞動。阿倫特錯誤地將凝思表現為一種運動和行動的停歇,表現為一種被動的安息,它讓每一種積極生命形式顯現為不得安息?!盵9]207韓炳哲觀察到,在飛速發展的時代,加諸于人的壓力不斷加強,每個人都身陷于等級、權力、金錢等角斗場,為了能在角斗中勝利并脫穎而出,人們必須不斷努力,向自身開戰,而這就是積極生命所帶來的思維定勢,它像夢魘一樣糾纏著人們。為了不被淘汰,人們疲于奔命,其帶來的最終結果不是更多的幸福,而是焦慮與疲乏。因此韓炳哲試圖去激活“沉思生活”。并輔以其全新內涵,在他看來“沉思生活”意味著一種清閑的狀態,它并不代表無所事事,人們只有在這種狀態下才能實現自我反思。因為“思考正是作為凝思、作為對真理的凝思性觀察建基在清閑之上的”[9]182。因此他號召處于新自由主義時代的人們擺脫精神政治控制,需要通過“沉思生活”喚醒一個全新的領域。當人的生命重獲凝思能力時,它便能展開全新的時間和空間,使人的生存境遇得以改善和提升,使人的人格更為完滿。
韓炳哲試圖通過“根本性倦怠”與“沉思生活”這兩種方式,來幫助人們抵御復雜的生存困境,開啟一種全新的生活狀態、擺脫精神困厄、獲得自我解放、實現自我救贖。在他看來,“根本性倦怠”與“沉思生活”無疑是具有積極作用的,它們是新自由主義社會人們擺脫精神政治控制的重要途徑。但是,韓炳哲所主張的“根本性倦怠”與“沉思生活”具有浪漫主義色彩,沒能提出完整的方法體系,未能為新自由主義時代人們擺脫精神困厄找到一條真正的出路。
韓炳哲的精神政治思想具有強烈的時代性,他洞察到新自由主義社會由于數字技術的發展而引發的一系列社會問題。尤其是數字技術快速發展對人的精神產生的重要影響,并對其進行了深刻的分析,得出數字化時代下的新自由主義社會治理技術已由“生命政治”轉向“精神政治”。這在國內外學術界引起不小的轟動,他也因此被譽為“數字時代精神分析師”。但是,韓炳哲在思想理論方面更多的是對存在主義現象學思想的繼承,而在方法上采取的是人本主義的分析方法,缺乏“基于唯物史觀的政治經濟學批判視野”[10]。因此,韓炳哲數字精神政治思想的局限性也就昭然若揭了,主要體現在以下三個方面:
韓炳哲在處理精神政治與生命政治二者的關系時所做的結論是存在問題的,“精神政治”仍然是“生命政治”的題中之義,前者是后者的補充發展而非代替。韓炳哲精神政治理論當中反復重申??碌纳我呀涍^時了,他認為精神政治是建立在一個新的時代條件下,面對人們全新的處境和精神狀態所作出的新的判斷。他指出:“生物政治學是規訓社會的統治技術。然而,它對于以利用精神意志為重點的新自由主義政權并不適合。運用人口統計學的生物政治學無法進入精神層面?!盵1]29但是,通過對韓炳哲思想的研究,我們發現他的思路是一種對??律螌W的向更精微層面的延伸。韓炳哲并沒有實現對福柯生命政治的否定,而是沿著??碌乃悸钒堰@個問題推向更內在的精神世界。福柯在其晚年提出了一個非常重要的概念“自我技術”,即“個體能夠通過自己的力量,或者他人的幫助,進行一系列對他們自身的身體及靈魂、思想、行為、存在方式的操控,以此達成自我的轉變,以求獲得某種幸福、純潔、智慧、完美或不朽的狀態”[11]。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虏]有如韓炳哲所言只停留在身體規訓方面而沒有進入到人的精神控制層面。在《精神政治學》這本書中,韓炳哲也承認:“福柯明確指出了權力技術向自我技術的過渡——也許是自己曾經太過強調權利技術和統治技術的重要性,現在的我則對自我和他人的互動、對自我控制的技術、對個人對自我施加影響的方式的歷史、對自我技術,越來越感興趣。”[1]37這表明韓炳哲已經意識到福柯自我技術的重要性。韓炳哲精神政治理論試圖深入到個體的精神世界,這是在新自由主義時代下對技術發展所帶來的問題的理論回應。這種思想方式能夠幫助人們理解新自由主義裁制之下人們的精神狀況,但是韓炳哲的理論結論也只能走向個體的覺解。但令人遺憾的是,個體的覺解面對森嚴的社會權力、統治及其秩序往往是無能為力的,這就造成了韓炳哲的理論目標和他的最終實現效果之間的矛盾。
韓炳哲對處于數字精神政治控制下的人們提出的自我解放的途徑過于理想化,缺乏唯物史觀的批判性視野。他試圖通過恢復個人的“沉思生活”去實現人的解放,但是關于如何恢復“沉思生活”并沒有給予詳細的理論探討和操作手冊。在新自由主義快節奏的社會生活當中,人們往往疲于奔命,“沉思生活”對普通人而言似乎往往是可望而不可即的。韓炳哲已經意識到了新自由主義通過數字技術對人們日常生活和精神世界的控制和影響是極端嚴密而系統的。在這樣的條件下,個體想要抽身而出,獲得所謂的“沉思生活”本身就存在極大的困難。想要解決數字化時代人的精神困厄問題,我們需要去馬克思主義理論中尋找答案。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馬克思對人如何實現解放進行了論述:“解放是一種歷史活動,不是思想活動,‘解放’是由歷史的關系,是由工業狀況,商業狀況,農業狀況,交往狀況組成的。”[12]154馬克思認為人的解放不是思想活動而是歷史活動,他指出讓整個世界真正得到解放的力量不在意識形態斗爭、宗教斗爭和哲學家的論戰當中,而是出現在現實世界當中,即新的感性交往的形式——社會實踐。因此,實現人的自由而全面的解放單靠“沉思生活”這種主觀思維活動是無法實現的,要想改善生活需借助實踐的力量。實踐是人有意識的活動,具有主觀能動性。通過實踐,人們實現了改造世界這一目的,人們是在勞動實踐中實現人的解放即實現人自由而全面的發展的。只有在實踐中人們才能自己改造自己,自己提升自己,自己發展自己,而這在資本主義社會中是無法實現的。馬克思明確指出,只有在共產主義社會中“每個人的自由發展是一切人的自由發展的條件”[12]422。
韓炳哲的數字精神政治理論忽視了科學技術本身的進步性和意義。馬克思認為技術反映了人與自然的關系,而這一關系本質上是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他指出:“個人怎樣表現自己的生命,他們自己就是怎樣。因此,他們是什么樣的,這同他們的生產是一致的——既和他們生產什么一致,又和他們怎樣生產一致?!盵13]與此同時,馬克思也對技術進行了政治經濟學批判。他指出:“資產階級在它不到一百年的階級統治中所創造的生產力,比過去一切時代創造的全部生產力還要多、還要大?!盵12]405馬克思指出了科學技術的重要作用,對科學技術的進步性予以肯定。但是,韓炳哲的數字精神政治思想過分凸顯新自由主義制度之下的數字技術所帶來的嚴峻的社會問題,忽視了科學技術本身的進步性和意義,這是其理論的局限性所在。其實,歸根結底,在任何時代、任何地方,技術都是人類生存不可或缺的條件。韓炳哲有意凸顯了新自由主義社會資本邏輯的控制地位,在其主導下,人們被技術宰制的程度越來越深,以至成為技術的奴隸。這在數字化技術快速發展的今天表現得尤為明顯,人們似乎沒有了數字技術產品就無法生活,所以韓炳哲完全否定數字技術。但是,否定技術并非一條完善的出路,我們要客觀看待數字技術的發展,既要肯定其發展能給人們日常生活帶來巨大便利,同時也要深刻意識到不要被其操控從而失去對生活的把握。
韓炳哲深度剖析了新自由主義數字化條件下的精神政治問題,他意圖實現對福柯生命政治理論的超越,實現對人們的精神世界作出全面診斷的目標,從而達到恢復理想生活的目的。但是,韓炳哲的數字精神政治思想理論并沒有如他所愿,而是從思路上將生命政治理論進一步地內在化、精神化,這種釋義解讀為我們展示出了新自由主義時代下經由數字化技術發展所帶來的人們精神領域所出現的一系列新情況和新問題。韓炳哲試圖通過“根本性倦怠”與“沉思生活”來解決數字化時代人們的精神困厄,使人們拋卻物質的或情感的束縛和限制,馳騁于自由的時空中,從而實現真正的自由。但是,這種方式的局限性又使他并不能夠如愿達到促進人類解放的根本目的,因此我們仍需回歸馬克思主義理論本身。馬克思主義理論不僅從宏觀上錨定了人類實現自由和解放的道路,而且也為實現自由和解放提供了方法論原則。韓炳哲洞察到了新自由主義制度下的一系列問題,但是由于他的理論工具箱中缺失了馬克思主義理論,因而并沒有從實質上幫助處于新自由主義時代下深陷數字化囹圄當中的人們找到一條真正的解放道路?;诖?,對韓炳哲數字精神政治思想理論需保持審慎的態度,要站在歷史唯物主義的高度對其做出科學的審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