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鎮，認識另一個美國

陳科宇

電影《卡波特》劇照

在美國朋友的邀約下，我在四月底拜訪了他的家鄉，位于阿拉巴馬州西南部—尤賴亞（Uriah）。某些海外中國學者總是以到訪中國“四五線”小城而引以為傲，以顯示自己去過大部分中國人都沒去過的地方，仿佛比中國人更了解中國。我在美國也一樣，專門喜歡探索美國人的小縣城。

我索性把此行看作一次在美國深紅州的“田野調查”。

典型南方州

紐約、洛杉磯等城市讓人熟知，代表著外國人普遍印象中的美國繁華，但不能否認的是，幅員遼闊的村鎮鄉下也代表著另一個美國，一個外人很少看到的美國。這個“另一個美國”規模可不小，否則就無法解釋為何仍有7000多萬選民投票支持特朗普。

今天的南方農業州在自由派美國人的印象中仍然是“落后”“保守”“荒誕”的代名詞。在這里，男性都是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紅脖子”，女性都是操持家務的“家庭主婦”。我的朋友在尤賴亞長大，成年后離開小鎮到外地求學，在亞特蘭大生活工作已有28年。

受到美國大城市自由派氛圍的“熏陶”，言談舉止中對美國鄉村的保守派政治傾向不乏批判，甚至產生鄙視之情。在我們成行之前，他不斷地向我“灌輸”，自己家鄉的人們思維固化保守，試圖將我對此行的心理預期降至最低。

我朋友從不和支持“校內持槍”以及堅信“特朗普2020年合法勝選”的弟弟和姐姐討論美國政治。

尤賴亞鎮上一座歷史悠久的房屋

佐治亞州與阿拉巴馬州交界處的界碑寫著Sweet HomeAlabama

今時今日，美國社會的撕裂延伸到普通家庭。為了避免紛爭與傷害家人感情，我朋友從不和支持“校內持槍”以及堅信“特朗普2020年合法勝選”的弟弟和姐姐討論美國政治。

我們駕車沿著85號州際公路向南行駛。眼看著高速公路兩旁的行道樹越發茂盛濃密，我們已經駛過佐治亞州與阿拉巴馬州的交界。兩州交界處停泊處的界碑寫著“Sweet Home Alabama”，既引用電影《情歸阿拉巴馬》和1970年代的南方搖滾名曲，吸引并加深游客的認同感，也意在增加阿拉巴馬州人的歸屬感。

我朋友已經多年沒有回家，從州際公路到郡縣公路，他驚嘆到鄉鎮道路翻新，路況竟然高于州際公路。財政收入減少的郡縣，竟然有資金修繕道路。我回答說，這也許得益于拜登政府的基礎設施法案。

離開郡縣公路后，最后“一公里”是塵埃飛揚的紅土路，印著繁茂成蔭的綠樹，我笑道：“看上去像非洲原始森林，我們正在美國的非洲腹地。”

美國國中國

談到美國的南方州，除了南北內戰以外，也不得不提到另一場“內戰”—克里克戰爭（Creek War），即北美印第安人的內部戰爭。

尤賴亞的定居歷史可以追溯到19世紀中葉。當時美國政府強行將大部分北美印第安人驅逐到密西西比河以西，為白種人的移居騰出空地。直到今天，這里的人們仍然從事伐木與農業耕種。

1813年8月，克里克戰爭時期，位于尤賴亞往西南28英里的米姆斯堡發生大屠殺事件

美國白人與印第安人的沖突始于19世紀初的克里克戰爭。戰爭由北美印第安部族之間的地區沖突引發。但同時，部族之間的沖突矛盾又以美國政府的南向擴張為背景。印第安人部族主要分為占據阿拉巴馬州中部河流的上克里克族人，以及盤踞在佐治亞州西南部河流的下克里克族人。

上克里克族人又稱為“紅棍”（Red Sticks）。作為印第安族群中持“傳統主義態度”的“紅棍”人將美國白人在南部州的移居視為對印第安人傳統文化的侵蝕，反對美國白人的生活方式以及印第安人與白人跨種族通婚。

由于英國與西班牙殖民者也在美國南部州推行擴張政策，共同的利益使他們與“紅棍”族走到一起。紅棍部族與英國與西班牙殖民者結盟，外國殖民者為紅棍部族提供武器裝備。紅棍族軍隊甚至協助英國海軍軍官亞歷山大·科克倫在路易斯安那州攻城略地，向新奧爾良進軍。

時至今日，路易斯安那州首府巴吞魯日（Baton Rouge）就源于紅棍族的名稱。克里克戰爭于1814年結束，根據簽訂的《杰克遜堡條約》，后來成為第七任美國總統的安德魯·杰克遜迫使克里克人放棄今天佐治亞州南部與阿拉巴馬州中部約2300萬英畝的土地。

1813年8月底的米姆斯堡（Fort Mims）大屠殺使美國政府介入克里克戰爭。米姆斯堡位于尤賴亞往西南28英里的阿拉巴馬河畔。700多人的“紅棍”族襲擊了主要由白人聚居的米姆斯堡，屠殺500多男女老幼，其中包括美國白人以及接受白人文化生活方式或與白人通婚的印第安人。“紅棍”人宰殺了定居者的牲口、毀壞他們的房屋財產、焚化他們的銀飾，將這種暴力奉為“神圣”的行為。

美國白人則呼吁聯邦政府介入。米姆斯堡屠殺被視為印第安人抵抗美國白人的“偉大”勝利，也標志著克里克人的部族“內戰”升級成美國政府軍與上克里克“紅棍”人之間的戰爭。

安德魯·杰克遜在總統任期內推動《印第安人移居法》，授權以土地換年金的方式，強制將印第安人從祖祖輩輩聚居的美國東南部落遷往密西西比河以西的所謂“印第安人領地”。從1830年到1850年，約有6萬人印第安人被迫踏上“血淚之路”。另一支印第安人族群卻有著不同的待遇。

作家哈珀·李

波阿里派克里克人（Poarch Band）的祖先接納了歐洲/美國白人的生活方式，認同基督教的價值觀，在克里克戰爭中與美國政府軍并肩作戰。根據《杰克遜堡條約》，波阿里派克里克人在阿拉巴馬州保留四塊土地，奠定了今天波阿里派克里克印第安人社區的基礎。

美國在1830年通過《印第安人移居法》后，大部分印第安人不得不割讓土地、背井離鄉，但波阿里派克里克人的家庭在阿拉巴馬州的土地卻得以保留。美國政府最初以“土地信托”的形式讓波阿里派克里克人定居，經歷過種族隔離，但從20世紀50至70年代開始，部落族群開始通過以政治或法律途徑向美國聯邦政府尋求土地所有權及其他權利。1984年，該部落最終成為首批獲得聯邦認可的部落，如今擁有自己的憲法、政府及立法機構，不受聯邦政府與州政府的干涉，也無需納稅。

“再過幾十年，保守的老年人逐漸去世后，小鎮也就跟著消亡了。”

“文學重鎮”

尤賴亞隸屬于阿拉巴馬州的門羅郡（Monroe），距離行政中心門羅維爾（Monroeville）僅20英里，往東北方向駕車僅需20分鐘。由于作家哈珀·李（Harper Lee）、杜魯門·卡波特（Truman Capote）在這里得到成長經歷，門羅郡與門羅維爾可謂是人才輩出，被阿拉巴馬州議會命名為阿拉巴馬的“文學之都”。但離“人杰地靈”卻相去甚遠。李在門羅維爾土生土長，最知名的作品《殺死一只知更鳥》以作者本人親歷的真實事件為創作藍本，講述南方州的黑人青年由于種族偏見被錯誤指控并判刑的故事。

卡波特在兩歲時被“少女母親”送到門羅維爾的親戚家，他的半自傳作品《別的聲音，別的房間》講述自己目睹阿拉巴馬州鄉下寄宿家庭的荒誕家庭關系。他獲得普利策獎，獲獎作品《冷血》以堪薩斯州的連環謀殺案為背景，卡波特與李一同前往案發地訪談，歷經兩個多月大的年“田野調查”以及6年多奪得寫作終以成稿。美國南方州發生的悲慘故事太多，為寫作提供了大量真實素材，這樣的作家作品“自曝家丑”，最終能夠在當代家喻戶曉，成為美國文學史上的經典力作。

除了種族關系警長之外，人口外流也成為南方州的另一危機。根據美國每十年進行的人口統計，從2010年到2020年，本來人口就不多的尤賴亞，其常住人口從294人下降至263人。本土制造企業搬遷到外州甚至國外，更加導致工作機會減少。

年輕人外出尋找工作機會，導致當地勞動力不足，留在鄉村的也只剩下老年人。我感嘆道，原來美國也有“留守老人”。根據朋友的印象，在他小時候，每周日的教會有200—300人參加，現在的到場人數已經不足30人。我們從尤賴亞門羅維爾途中，一路上除了種植與放牧的農場，就是廢棄的沿街門店與廠房，儼然就是“死城”。

他說：“再過幾十年，保守的老年人逐漸去世后，小鎮也就跟著消亡了。”

責任編輯何任遠 hry@nfcma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