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俊華
早在盧米埃爾兄弟拍攝紀錄短片起,電影就被視作一種娛樂項目,這是電影作為媒介的初期社會功能。自紀錄片概念提出以來,電影與現實的關系問題一直是紀錄影像理論探討的主要問題。該問題的理論源頭還得從弗拉哈迪與格里爾遜所處的時代說起,這兩位電影史上同時代的紀錄影像大師,卻在紀錄影片與現實創造的關系上有著不同的見解。與弗拉哈迪熱衷于在邊遠地域構筑烏托邦世界相反,格里爾遜則立足于展現和解決身邊的事。[1]同時,格里爾遜受到李普曼等傳播學者的理論引導,將紀錄影片看作是打造現實的“錘子”和反映現實的“鏡子”。[2]然而,無論是打造現實的“錘子”還是反映現實的“鏡子”,格里爾遜的紀錄理論都突出強調了紀錄影片的社會功能——教化民眾與反映現實。格里爾遜的紀錄功能說并不是一家之言,早在20 世紀20 年代人們還未關注到紀實理論方向,維爾托夫就已經提出“電影眼睛”的理論,簡單描述了紀實影片對現實社會的功能,他認為比肉眼更為優秀的是攝影機的“電影眼睛”,因為它可以探索充塞空間的那些混沌的視覺現象,感受到更多更好的東西。[3]盡管這些論述在今天看來較為模糊,但人們不可否認,維爾托夫的確看到了這種直接反映現實的影片具有認知作用的現實社會功能。
格里爾遜所倡導的電影教化功能與維爾托夫表達的“電影眼睛”理論,都是將紀實電影放在媒介屬性上看待的,即影片或攝影機作為與現實溝通的中介物質而起到的作用,也有后來者跳脫出電影的媒介屬性,轉向實用功能。實用主義紀錄大師伊文思在長期紀錄片創作實踐中領悟到:紀錄片的制作主體不僅僅是一個旁觀者,同時也是一個事件的參與者。從這一角度出發,電影作為媒介的屬性就被打破了,進而出現的是電影被視作創作者的工具,伊文思甚至將電影稱作“武器”,[4]認為借助這一工具可以達到某種效果。如果說作為媒介的電影的社會功能在于娛樂大眾、教化民眾與告知信息,那么作為工具的電影,尤其是反映現實的紀錄影片就顯示出了工具性的社會參與功能。前者的理解是傳播與告知,后者則是參與調節的社會性工具。
關于紀錄片的社會功能,我國的紀錄片理論學者也在經典紀錄電影的基礎和框架下,出現了不同的研究范式與觀點結論。目前,我國學術界對紀錄片社會功能的研究路徑基本可以分為兩大體系:一種是在社會歷史背景下,以我國紀錄片發展史為研究對象的現實社會功能描述;另一種是從紀錄片傳播體系理論出發,從紀錄片作品出發探究紀錄片的社會功能。
國內不同時期的研究視角。 從社會歷史角度來看,單萬里、方芳、何蘇六等紀錄片發展史方向的研究學者,雖在闡述中國紀錄片發展歷程中并未單獨羅列我國紀錄片在歷史發展中起到的社會作用,但是不可否認,在不同的社會發展階段,隨著傳播情境的變化,也能看到紀錄片在不同社會歷史時期起到的社會作用。在新中國成立之前,電影技術的傳入也造就了一批中國本土攝影師與紀錄片導演,但由于常年戰亂、經濟發展不充分等因素,電影并未真正成為我國大眾傳播的重要渠道。那時紀錄片在中國起到的社會作用,僅僅是新聞紀錄影片與人類學影片的初期社會作用,即單純地記錄現實與告知信息。新中國成立之后,國家整合社會資源,成立電影制片廠,組織電影放映隊,學習蘇俄電影理論與宣傳策略,大力拍攝新聞紀錄影片。改革開放以后,新聞片與紀錄片分離,才讓紀錄片在社會歷史情境中獨立發揮作用,開始紀實風格的藝術追求。[5]與此同時,電視紀錄片興起,不同題材的紀錄片不斷涌現,將思考點、關注點與立足點放在了紀錄片與人的關系上。但在電視紀錄片發展初期,紀錄片拍攝對象的選擇多為偏遠人群,社會化程度偏低,導致呈現內容與詮釋力度不夠。后期的拍攝對象開始選擇社會化程度較高的人群,關注社會分工與角色分工,[6]一改往日簡單的環境分析與描述,將人物放置在事件中,以便引發社會性思考。
傳播視角下的國內紀錄片社會功能研究綜述。 紀錄片作為媒介產品,其創作自然離不開信息傳播固有的特點和模式。在傳播視角下,我國學者也以不同角度對紀錄片的社會功能進行了探究。從中國知網(CNKI)搜索結果來看,關于紀錄片社會功能的研究在上世紀90 年代就有所涉及,但文獻不多。直到2009 年,相關研究的熱度才有所提升。從2009 年5 月到2022 年6 月,通過中國知網主題檢索,SCI、CSSCI 與北大核心期刊中發表的關于紀錄片社會功能的研究有17 篇,碩博學位論文有28 篇,共計45 篇。按照全網檢索,SCI、CSSCI 與北大核心期刊中有75 篇,手動剔除主題檢索的重復文獻,共計67 篇。
將主題檢索到的45 篇研究文獻導入cite space 進行文獻數據分析,使用關鍵詞聚類功能,得到的聚類標簽有紀錄片、社會功能、多元化、商業價值、品格以及紀實影像。再綜合各個關鍵詞第一次出現的時間分析,可以歸納出國內學界認為紀錄片的社會功能的關鍵詞主要有:社會責任、文化認同、社會變遷、融合新聞實踐、情景模擬、口述歷史、審美經驗、人文價值、商業價值、社會記憶、影像檔案等。此外,醫療類紀錄片與警務主題紀錄片也在關鍵詞時間線圖譜中有所反映,這說明紀錄片的社會功能既有普適性功能,也有不同題材紀錄片的專有社會功能。
考察紀錄片的社會功能,需深入其所處的傳播情境。徐炳才認為,我國電視紀錄片的社會功能有:宣傳娛樂導向功能、記錄和揭示功能以及情感和信息交流功能。前兩項不必細說,對于情感和信息交流功能,徐炳才將其描述為紀錄片的創作者通過創作的自我感動繼而感動受眾,實現情感信息的交流功能。這是相對于創作實踐過程而言,并不違背紀錄片的紀實性原則。[7]胡智鋒則從蘇聯學者與美國學者對電視美學的探究描述中找到電視理論的共同性,即著眼于社會、個人與社會的關系以及個人與整體之間的關系來論述。他認為這種電視美學使得電視紀錄片具有“說真話”、認識與發現社會問題、給觀眾以教育與啟迪的功能。這兩位學者關于電視紀錄片社會功能的思考是出于上世紀八九十年代,電視媒體逐漸成為我國大眾傳播主要渠道的社會背景之下考察描述的。進入新世紀以后,我國學者對于紀錄片社會功能探究更為深入細致。雷璐榮在探究新聞融入紀錄片創作的實踐背景中認為,國家在文化傳播及媒體傳播上的政策導向與發展需要強化了紀錄片的社會使命與責任,紀錄片的社會功能也被再次強調。[8]可見國家文化和媒體的發展使得紀錄片的社會功能再次變為現實傳播的需求。何蘇六與韓飛也有同樣的觀點:在當下環境中,國家對紀錄片以政治意識形態主導的多元功能訴求,成為中國紀錄片發展的核心驅動力,因此應重視紀錄片的社會功能開發與價值擔當。此外,紀錄片普適性的社會功能較多被歸結于“國家相冊”與“社會記憶”等層面。
上述學者對紀錄片社會功能的探討與描述,屬于紀錄片發展方向的展望,但國內學者對紀錄片社會功能的研究主要集中于不同題材的探究。總體而言,國內紀錄片社會功能的研究主要從國家與社會現實需求出發,已經認識到紀錄片在現實中承擔的紀錄片社會功能,但仍然缺乏實證研究。因此,作為媒介產品的紀錄片,其社會功能還需進一步討論。
從Web of Science 的核心數據庫主題檢索紀錄片社會功能的研究文獻,發現從2001 年起,國外學術界對紀錄片的社會功能研究就有所涉及,但直到2010 年起才逐漸有連續性的研究關注,共發表了44 篇相關論文。與國內紀錄片社會功能主題研究不同,國外發表的相關論文主題聚合性不高。當代西方紀錄片理論家比爾·尼科爾斯的理論論述是這一研究現象的最好解釋。他認為任何影片的創作者和評論家都要思考一個問題,即影片創作者的故事、影片故事和觀眾的故事是如何交織在一起的。也就是說,紀錄片在現實中有怎樣的社會功能,必須通過作品的實際傳播手法與傳播效果來解讀,這就要求必須選取收視率較高、傳播范圍較廣、討論熱度較高的紀錄片。總體來看,國外關于紀錄片社會功能的研究可以分為以下幾個方面:
技術更新推動社會功能更新。 人類創造媒介技術的本意就是為了提升人類駕馭信息、傳播信息的能力,紀錄片作為媒介產品,也是一種信息處理方式與傳播手段。從社會學的角度來看,電影根據其制作時間發揮著各種功能。如今,網絡技術的發展也給紀錄片社會功能的發揮帶來了新的可能。從社會角度來看,網絡為紀錄片提供了交互性與參與性,揭示了兩種不同的維度:作為作者的聲音和作為社會的聲音,這兩者是完全不同的。這種視角和觀點的提出,讓人們可以看到在技術的推動下,尤其是新媒體技術為紀錄片的互動式參與提供了更多可能,但這種互動參與也要在紀錄片紀實風格以及創作者態度方面進行把握,通常情況下作為社會的聲音時會獲得更好的社會效果。
另類新聞概念的出現。 在紀錄片這一概念完全明確之前,許多國家都經歷過新聞紀錄電影階段。當時,電影是視頻與音頻相結合的主要傳播媒介,人們日常看到的視頻新聞其實就是新聞紀錄電影的形式。之后,電視媒介的出現使得新聞片與紀錄片實現了形式與概念的分離,但這并不意味著紀錄片中不再出現新聞片的影子,其中反映最為突出的便是政治紀錄片。新西蘭學者扎弗拉·諾曼指出,政治紀錄片體現了另類新聞的特征和功能的批判性評論,并報道主流媒體未充分報道的問題。當然這一觀點是站在他的本土國家角度而言的政治紀錄片創作活動之上,雖然不一定適用于所有國家的傳播環境,但“另類新聞”這一概念可以為研究紀錄片的社會功能提供新的視角。
治療與藝術功能。 關于紀錄片作品的研究,國內外學界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即對紀實美學的追求。這種紀實美學的角度也有其獨特的社會功能,其中最為顯著的就是治療與藝術功能。有國外學者指出,紀錄片向人們展示了探索內心世界、治愈痛苦、關注心靈等方面的移動影像的救贖功能。這種觀點帶有宗教色彩,卻也顯示了紀錄片在社會生活起到的心理療愈功能。視覺與聽覺的雙效作用,加上紀實風格的加持,也許能給人更為真實的心理療愈效果,這點還需在具體的傳播效果中進一步證實。
構建群體形象與歷史見證。 紀錄片中的群體形象研究也是紀錄片社會功能的體現。國外學者在紀錄片的群體形象研究中,也有紀錄片社會功能的探討。有學者在分析阿根廷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社會和政治紀錄短片的兒童形象研究時,將紀錄片的社會功能看作溝通和現實轉變的主要工具,且有利于邊緣化的主體和社會行為者。紀錄片作為一種媒介溝通工具,它的內容所反映的群體形象,能夠為邊緣人群發聲,并引導民眾進行社會性反思。然而,人們不可否認,考察群體形象在紀錄片中的建構時,還要考慮到群體所處的社會歷史環境,可見紀錄片還有作為歷史檔案的見證功能,這一點與國內觀點高度重合。此外,有國外學者認為,在一些紀錄片作品中可以看到部分瀕臨消失的場域,在紀錄片中試圖創造一種新的視覺、話語和政治視野,且在這種視野中,人們可以阻止將見證關系轉變為權力關系。由此可見,紀錄片本身不僅僅有歷史的見證功能,紀錄片傳播的后期效果也值得探究,并有可能成為新的社會互動式見證。
早期電影理論中的紀錄片社會功能,是在影片拍攝實踐與對外傳播中顯現的功能理論。無論是傳播角度的教化娛樂功能來看,還是從單純機械作用下的視覺空間探索來看,早期的電影理論為紀錄片社會功能研究提供了普適性的功能趨向,且在當代紀錄片理論中也普遍適用。但縱觀目前國內外關于紀錄片社會功能的研究現狀,紀錄片的社會功能研究的實證主義考察并不充分。隨著國家對紀錄片產業扶持力度加大,我國紀錄片產業在媒介產品市場早已形成規模化發展,國內紀錄片題材日益多樣,這為紀錄片社會功能研究提供了廣泛而又實用的研究材料。目前,國外對于紀錄片社會功能的研究也偏向于作品的功能解讀,缺乏系統理論思考。由此可見,紀錄片作為媒介產品,目前國內外的相關研究多集中于內容分析與創作技法經驗的傳播,而忽視了紀錄片在現代社會中的功能效用的系統歸納與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