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貝爾
原始林不等于原始森林。森林的概念應該是指成片的喬木林——松、杉、樺、櫸等。原始林不都是喬木,有喬木有灌木,還有更多藤類、蕨類和地衣,它和原始森林的共同點是,整個林地是天然形成的,沒有人工因素,其物種和布局都早已設定。人為了看風景、賣風景修建的棧道和混凝土便道延伸到林子深處,顯得很丑。
我鉆的原始林中的喬木主要是珙桐樹,高大的和正值青壯年的,次第開著既像鴿子又像手帕的花。花落在樹下的草地上,形成一個樹冠的圓形,遠看或拍照也是極美的;走近了看卻不咋地,有人說像衛生紙。除了珙桐樹,還有至少十種以上的喬木,比珙桐樹更粗壯高大,也更高齡,看寄生在樹干上的苔蘚和草本植物就知道了,從攀爬在樹干上的碗口粗的藤條也可以看出來。有的樹干已經枯死,生長在上面的活的生命卻不屬于它的譜系。這些喬木中,除了珙桐,我只認得高山白楊和楠木,小時候認得的細葉子、大葉泡、密密響和老酒樹,都不知道學名。
再大的珙桐樹也給人一種低海拔的感覺,樹干筆直,枝干也直,向上斜伸,不長苔蘚地衣,也沒有藤蔓攀爬,不像老酒樹和大葉泡,有虬枝,有寄生。珙桐樹是植物中的活化石,但每一棵看起來都是那么年輕。樹干直入天空顯得年輕,樹葉片片在上午的陽光中透著鵝黃也顯得年輕,白花像少女年輕又純潔,聯系到潔白的手帕和眼淚,才有那么一點傷春。
城市綠化和庭院園林,表達的是人的審美和欲望,而原始林表達的是林地自身或者說自然的審美和欲望。高海拔,接近雪線的原始林遠離人類活動,她的層次、氣息和需要與人類需求的交集甚少,特別是在過去人類征服自然的能力有限的年代。低海拔的林地則不然,她雖也不考慮人類活動,卻被人類極其依賴,老早就與人類處于共生狀態,人類步入文明時走出的森林便是這類林地。人類的很多審美取向都是在較低海拔的林地培養成的,包括叢林法則。但人類最極致、最純潔的美學趣味還是靠高海拔的原始林地得以提升的,甚至還有林地之上草甸和雪線的功勞。當形成成熟的家族和社會單位時,人類就變臟了,這種文明的骯臟就像今天添加了化學藥劑的食物,骯臟且不安全,遠超人類當初在原始森林里在自己的糞便上摸爬滾打的骯臟。它們是思想和內心的,自私而狡詐的,這切合了科技與所謂真理的邪惡。高海拔的原始林能提供給人類迥異的物種與意象,以及一種相對氧氣稀薄的氛圍。
開始,我們走的是觀景便道,修路時砍了兩旁的樹,正午的太陽曬得有些厲害。這一帶的地質屬黏土礫石層,很容易滑坡,兩三公里的景觀道便遇到三四處滑坡。小型泥石流沖毀了混凝土便道,于是重新搭建了臨時棧道。一個人往前走,看見開著鴿子花的珙桐樹也不停留。看道邊的植被,看林子深處的樹木,并無多少原始的跡象。只見山林不見人,卻能感覺到人的氣息——便道修建兩年了,已走過不少人。繼續前行,看見更多的珙桐樹,也看見了苔蘚地衣以及爬滿藤條的老酒樹和大葉泡,林子才有了原始的跡象。看見離便道稍遠的草地上有一棵珙桐樹,比先前看見的開花要多,也白,在陽光下真的像掛滿了白手帕。過去拍照,走了幾步才發現草地是濕地,一叢叢草下都是水洼。我盡量踩草不踩水,水里有螞蟥,爬到腳上、褲腿上,很恐怖。
道邊一棵喬木上寄生著一種枝繁葉茂的藤蔓,喬木和藤蔓都是細葉的,讓我無法分辨。另一處喬木是三棵,三棵一叢,像三兄弟。已經過了青壯期,到了垂暮之年——皴裂的樹皮和墨色呈現的是垂暮之色,以及稀疏的遮不嚴樹干的淺枝新葉。它們由一棵種子長成今天的樣子,至少經歷了幾百年的時間。幾百年里,外面的世界早已動搖崩潰,它卻只是循著基因設定的程序變老而已。
一只老鷹突然出現在林子上空,穿云盤旋,像一片被大風吹上天的樹葉。藍天是大理石的紋理和顏色。老鷹對原始林的每一次窺看和降落,都是一個事件——死一般的寂靜。
混凝土澆筑的便道在下降,我透過不甚密集的樹林看見了一條河。準確地說是河道,只有白花花被洪水沖刷的沙石,看不見河水。洪水的痕跡,泥石流的痕跡,在烈日炙烤下閃爍著曲線的光。橫七豎八從上游沖下來的樹木沒了樹皮,連著女人胳膊腿模樣的根,在太陽下也是白花花的。走到河坎才聽見水聲,看見一線水,潛行在沙石的狹縫里,夜里下過雨,帶一點泥色。
下河的路道毀了,踩著別人疊踩的腳印下河,還好沒有跌倒。頂著烈日在河道里走了走,沒有尋著好看的石頭,倒是驚心于那些堆積的沙石和橫倒的樹木,可見頭年夏天發過多大的水。河道的寂靜與原始林中不同,它是敞亮通達的,有林子裁剪出的藍天和遠處高海拔的礫石山作背景,也有水聲鳥鳴,卻感覺不到密集。在原始林,一個人一條河,在被洪水沖開的河道上隨意走,太陽照著裸露的沙石,心里安安靜靜。原始林的氣息彌漫在陽光里,能嗅出珙桐花的香氣。
進林沒走多遠,便發現彼岸非此岸,原始林黑森森的,潮濕,很多腳印已成水洼。大樹下花草繁茂得出奇,藤蔓更多也更粗壯,一根根像蟒蛇突然闖入視野,很恐怖。遇見的珙桐樹也更高大,凋謝的手帕一樣的花,照樣在樹下鋪成一個超過樹冠面積的大圓,和著巴龍花,晃眼看分辨不出哪個是哪個。隨處可見倒伏的喬木,腐朽得已經沒有完整的樹皮,看不出是什么樹;半死的長出細枝,一息尚存。無論是朽掉的還是一息尚存的,樹干都成了肥料,上面生長著新綠的蕨類和小灌木,也有草本植物,開成串的粉紅的花,像佛塔。有的也生了菌子——有生過又枯萎化掉的,有正生長得鮮凈的。
繞過石坎、水溻子和倒伏的樹木,沿著斜路爬到高處,透過林子能看見山腳的溪河。一個人走得太遠,難免心生恐懼,但戰勝恐懼后又體驗到一種勇敢。這是平常沒有的體驗。勇氣從鼻孔里冒出來,跟身上的熱氣、汗珠和在一起,驅使雙腿邁得更加靈活有力。這樣的一種狀態,就算是“邂逅”野豬、老熊也不會太害怕吧。抬頭眺望小道的遠端,眺望叢林的盡頭,幻想真有老熊跑出來該咋辦——不說野獸,不說巨蟒,就是一條蛇一只盤羊,估計我也會驚慌失措。這一帶至今沒有遇見猛獸的傳言,也是我自以為勇敢的原因。
相比稍早在對岸走過的林子,眼前這片越走越深的林子,才稱得上是原始林,稱得上是叢林。叢林的“叢”不只是一個字,而是一種復雜的構架和生態。我理解并看見的叢林植物都是根連根的。不同的物種緊密相連,在地下根連根,在地上也相互穿插、攀緣、纏繞,構成一種完整的生態,像龐大的活物。在同一種海拔同一種土壤氣候共生,是上天的安排,也是這個活物的仁慈。生與死,發生在同一株植物身上,也發生在同一個季節甚至同一瞬間——生寄寓于死,死維護著生。
我愛這叢林,不只因為它有白手帕一樣的珙桐花,也因為它有著幾十上百個物種的共生,它有著與人類無關的自我。濕地灌叢或朽木上任意的一朵小野花,都是我愛這叢林的理由。一株新生的蕨類打動了我,它剛從苞蕾里抽出鋸齒狀的鵝黃的葉片,還是清新的精靈般的模樣。
一個人在叢林里走了半個小時才折返——勇敢終于沒有斗過恐懼。返程中碰見一個山民,問我是否走攏了大草地,我說沒有。他說走出這片叢林到大草地有兩個小時的路程,看樣子是要去那里。我想過是不是要跟他去,但看了看時間,想到他可能要在巖窠里過夜,便沒有去。“大草地美得很,四下看美得很。”他走遠了又回頭來對我說。看著他的背影,我想象著自己走出叢林進入更高海拔的大草地的樣子——應該是草甸區了。
責任編輯: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