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詩涵 王春林
閱讀陶麗群中篇小說《已然逝去》的過程中,我自始至終都被某種特別壓抑的氣氛所籠罩,不僅艱于呼吸,而且幾近窒息。雖然只是一部篇幅三萬多字的中篇小說,但作家卻最起碼設定了三條結構線索。
第一條結構線索,主要圍繞身兼第一人稱敘述者的“我”展開。后來成為某地方高校普通教師的“我”,曾經經歷過一段難忘的給班主任老師送東西的中學時光。班主任老師名叫張道然,教學工作之余的唯一愛好就是特別熱衷于在那座澄碧湖水庫邊釣魚。一次偶然的機會,“我”被學委委派前往澄碧湖水庫邊給班主任送一盒煙,沒想到卻因此而品嘗到了火烤羅非魚的美味。自此之后,在周末給似乎總是在釣魚的班主任送各種各樣“忘記帶”的東西,便成為“我”的日常功課:“班主任也常常在周末托人從水庫邊給我帶回口信,讓我給他帶去各種各樣‘忘記帶的東西。我理解他的好意,或許他也理解我的理解,而我們都心照不宣?!钡鋵?,“我”之所以周末時總是不愿意回家,與家庭狀況的不堪緊密相關:“我有一對很不安分的父母,各自的情感生活豐富多彩,這在農村實在是相當荒唐的一件事情。他們像生活得輕松而時髦的城里人一樣追求各自的‘真愛,我媽有一個相好,我爸也有,奇怪的是他們卻不肯離婚,好的時候像一對恩愛夫妻,家庭矛盾爆發便各自從家里失蹤了。”這一方面的一個極端例證,就是“我”小學四年級的時候,母親竟然“失蹤”干脆長達一個學期之久。如此一個四分五裂的家庭,對于如同“我”這樣正處于成長關鍵階段的孩子來說意味著什么,其實是不言而喻的事情。因其代表著“破碎、不忠、不負責”,所以便成為“我”所本能抗拒的東西,盡管說“我”實際上唯一能做到的也只不過是盡可能地“拉開彼此之間的物理距離”。唯其因為如此,我們也才能夠明白班主任之所以總是要在周末時刻意安排“我”給他送東西的苦心所在。卻原來,善解人意的他,其實是要借助于如此一種方式看似不動聲色地給予“我”并非不必要的精神撫慰。對此,成年后的“我”有著真正可謂特別清醒的認識:“那些在外頭的日子,遭遇了太多的失望和挫折,唯一能給我帶來慰藉的,便是那段在臨水中學度過的時光,它像一抹溫火,始終在我感覺最為黑暗的時刻,隱隱地在心底散發光亮與暖意。”無論如何,成長關鍵階段所遭遇的那個不堪家庭,還是在“我”的人性深處留下了難以被輕易撫平的精神暗傷。從根本上說,正是因為有如此一種精神暗傷在不斷地發酵,“我”才一直不敢輕易地觸碰婚戀問題。但在另一方面,也正因為在中學時曾經遇到過班主任張道然那樣一個特別善解人意的好老師,所以“我”也時在感念之中,總是難以忘懷:“我不知道我的班主任是否明了他有意或無意間給予的善解人意的關愛,對一個孤獨的學生來說意味著什么。我沒有任何機會向我的班主任表達謝意,也不知如何表達,有些恩情,是沒法用言語表達的?!比欢M管“我”一直心存感恩并希望有所報答,但因為班主任心臟病突發而不幸過早離世,“我”便永遠地失去了這樣的機會。誠所謂“子欲養而親不待”是也。
第二條結構線索,集中圍繞毛大豆和他的中學老師李清玫展開。首先,是李清玫老師的枯寂人生。因為只不過是一名工資待遇低微(“代課教師的工資極低,據說只有一百八十多塊錢”)的代課教師,所以很早就被臨水中學給辭退了。迫于生計的緣故,被清退后的李清玫只好自謀生路,在市區外開了一個廢品回收站。機緣巧合的一點是,也正是這個回收站的存在,為他和學生毛大豆日后的重逢創造了可能。借助于毛大豆事后的回憶,那就是:“我在廣東拼了十幾年,最后賠光了,婚也離了。真正的妻離子散。回到這邊,父母跟隨弟弟住,我哪有臉回去住,正好碰見李老師,他當時已經被學校清退了,在市區外,就是金三角往東筍去的路上開了一個很小的廢品回收站。我在他的棚子里住了三年,才慢慢緩過氣來?!彪m然只是看似輕描淡寫的事后敘述,但我們卻完全可以想像得到,毛大豆那千瘡百孔的精神暗傷在那三年中是怎樣從李清玫老師那里獲得及時療治的。好在毛大豆是一個懂得感恩的好學生,等到他后來走出人生困境,成為裝修店老板,可以坐擁奧迪轎車的時候,他不僅沒有遺忘老師的援手之情,依照老師的心愿,把他頗為妥帖地安置在了曾經的臨水中學校園里,而且還總是時隔不久就要來陪伴一下孤獨一人的李清玫老師。
第三條結構線索所聚焦的人物形象,則是那個名叫張寶凌的大學生?!皬垖毩枋菍W院分配給我聯系的‘問題學生。所謂‘問題學生,是指那些考試掛科,補考后依然達不到學分要求、有可能影響畢業的學生,或者成績特別差、性格又不合群且有些心理障礙的學生,諸如此類等等?!北M管作品做出更進一步的相關交代,但“我”之所以會接受學院分配的這個“問題”學生,并且竭盡所能地試圖通過自己的努力使張寶凌的心理能夠更健康一些,肯定與“我”曾經的精神暗傷緊密相關。正所謂“曾經滄海難為水”,正因為自己有過不堪的心理經歷,所以“我”才希望張寶凌能夠早日遠離那些生活中的糟糕與不堪,才總是情不自禁地對張寶凌暗生關懷之情:“好幾次我想到張寶凌,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讓我心底隱隱生出一種疼,那確實是疼?!笔聦嵣?,也正如你已經感知到的,張寶凌也是一位有著精神暗傷的人物形象。具體來說,張寶凌的精神暗傷,與“我”的相類似,也與家庭生活的不幸緊密相關。這一點,在“我”和他父母通電話的過程中表現得非常突出。他的爸爸,在強調自己沒時間管這個“孬種”的同時,說自己已經離婚了。但他的媽媽卻在電話里,一邊破口大罵,一邊強調“老娘不離,拖死你們這些狗男女”。別的且不說,僅此一端,我們即不難判斷張寶凌為什么會成為一名心理障礙嚴重的“問題”學生。然而,不管怎么說都令人難以置信的一點是,面對著如此這般想方設法幫助自己的老師,張寶凌到最后竟然會不知感恩地恩將仇報(其實,對于張寶凌的恩將仇報,擁有豐富人生閱歷的毛大豆早就有所察覺。這一方面的細節有二。一是他曾經提醒“我”注意遠離張寶凌:“‘那個,毛大豆說,朝操場那邊一望,‘你要聽我的,你這個學生,最好不要和他走得太近?!痹僖粋€就是:“毛大豆拍了拍張寶凌的肩膀,說,年輕人,你碰到一位好老師,你要知道感恩,人不知道感恩就跟個畜生沒什么區別了?!保5阶詈螅蠖沟念A言果然應驗。任是誰也很難想象得到,就是這位一直被“我”關懷呵護著的張寶凌,竟然會下手偷盜了“我”那輛心愛的摩托車。雖然“我”出于憐憫之心而放過了他這一馬,但卻決定從此徹底遠離這個“問題”學生:“‘他將來在哪里毀掉都成,我看不見,眼不見為凈,但不能毀在我眼前。我說,心底有一股尖銳的疼痛蔓延而出?!弊屑毾雭?,借助于張寶凌的偷盜行為,作家在對比性地書寫深化感恩與辜負這一命題的同時,也更是寫出了這個“問題”學生的精神暗傷之難以療愈。
無論如何,在一部篇幅只有三萬多字的中篇小說中,陶麗群能夠把以上三條結構線索近乎天衣無縫地巧妙編織到一起,極其成功地營造出一種壓抑異常的生命存在氣氛,在書寫精神暗傷的同時,也傳達出對日常生活中感恩與辜負這一命題的個性化理解與認識,自然應該得到我們充分的關注與認可。
作者簡介:原詩涵,山西大學文學院戲劇影視文學專業。
王春林,山西大學文學院教授。
責任編輯?韓新枝?張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