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普通人的生育抉擇

孟佳麗

#未婚未育

我只掌控我的生活

我今年38歲，單身，是個廣告行業的自由職業者。一年前，我開始認真思考是否要生一個孩子，在不考慮婚姻、伴侶，只剖析我個人意愿的情況下。

我讀了戴維·布魯克斯的《第二座山》，這本書講的正是我所處的階段，經濟獨立、有一處居所—在實現自我滿足之后，人生的第二座山是關于奉獻的，在這本書中，作者認為這種奉獻能成為一個人最愉悅的人生體驗，我當時被這個觀點打動了。

于是我開始思考，我是否也到了應該為孩子付出的時候？我曾向身邊有孩子的朋友請教過，也認真思考了這件事的可行性。結果發現，獨立養育一個孩子所需的顯性和隱形成本是我個人無法承受的。

首先就是經濟支出。身邊不少夫妻都給了我一個相似的數字—在北京為代表的一線城市，綜合房貸、日用品消費、孩子的教育等支出，一個家庭的月收入至少要達到5萬元才能支撐一家三口的全部生活。我一個朋友說，他的父母沒時間幫忙帶孩子，一個月光是房貸、車貸加上請阿姨的錢就花了3萬元，如果以后孩子長大，算上各種培訓班的開銷，這不是筆小數目。我算了筆賬，如果自己獨立撫養孩子，即便是上北京一所不算太好的幼兒園，一年的開銷大約是我父母把我培養到大學的支出。

不同性別職場人不想結婚的原因

數據來源：智聯招聘發布的《2023中國女性職場現狀調查報告》

而比經濟負擔更重的，是養育孩子所需要的時間成本，這可能不僅會影響我的生活和事業，也會剝奪我父母享受老年生活的權利。我是做創意工作的，這需要我有大量時間完全沉浸在創作里，可以想象，一旦有了孩子，我的工作一定會經常被打斷，我就無法完全專注地完成好我的工作。再加上父母身體不太好，更不想他們替我承擔帶孩子的艱辛，所以這些都成為我綜合考量的因素。

在現今社會，為了養育一個孩子，一個家庭所要付出的經濟成本和精力成本在我看來并不合理，這需要幾個人犧牲自己的生活和事業來支撐，這是我不想看到，更不愿參與其中的。

38歲，未婚未育，這種狀態在一些人看來有點特立獨行，但其實我不是個生來就很不一樣的人。我從小就很乖順，按部就班地上學、工作，沒怎么讓父母操過心，只是隨著個人經歷的事情變多、閱歷增長，才慢慢從規矩的框里跳出來。

2016年是我人生的一個轉折點，結束一段感情的同時，我也調整了自己的職業規劃，從工作7年的廣告公司離職，成為自由職業者。職業路徑的轉變讓我的人生更開闊了，我意識到我是自由的，我是可以去掌控自己的人生的。

我想這也在某種程度上影響了我的婚姻觀和生育觀，以前我認為自己總會按部就班、結婚生子，到了什么年齡就進入什么狀態。我甚至還嘗試拓展社交圈，去參加一些付費相親活動，然而，隨著36歲那年母親身體出現狀況，疊加上我當時經歷的又一段倉促而失敗的戀愛，我突然就釋然了，我意識到其實我唯一能掌控的只有我自己，其他外在的，大環境、親密關系、孩子……都是不可控的。而我又是個很害怕生活失控的人，我想我唯一能掌控的就是怎么過好我接下來的生活。

我不害怕無聊，也很少感到孤獨。在獨居狀態下，我有很多事情可以打發時間。早晨睡醒，我會聽一會兒音樂，讀讀書，差不多到1點開始工作，有時候會忙到晚上。不忙的時候，我喜歡逛街，挑選好看的家具，在家里不同角落擺放各種我喜愛的物件，營造一個舒適的空間。我很享受這種獨居的狀態，很放松很自我，反倒是有時有別人來住，我會覺得自己的節奏被打亂。

至于我的老后生活，我也有所規劃。一方面我給自己配了全套保險，另一方面，我相信養老產業會越來越健全、完善，共居養老社區或許是未來的大勢所趨。我不會孤單，沒有孩子，護工也會把我照顧得很好。

這段時間，因為我在平臺上發表了一些關于“不生”的觀點，有人私信指責我，說我自私，不為人類繁衍做貢獻……這種說法給我扣的帽子太大了。我認為按照自己希望的方式生活，不是自私，要求別人按照自己希望的方式生活才叫自私。有人喜歡孩子圍坐的生活，那就去結婚生子，但我不一定非要這樣做。不管是否選擇結婚、選擇生子，關鍵是自己能感到自在安穩。

我依然期待著未來能遇到一段讓我覺得自在舒服、能夠相互扶持的親密關系，無論是在40歲還是50歲，我都可以接受，但孩子不在我的人生規劃當中。

#三胎媽媽

養育三個孩子是很大的事業

我今年35歲，有三個孩子，在網易、阿里巴巴做過幾年市場營銷，目前和丈夫一起創業，定居杭州。2020年生完老三后，大家都說“你為國家做了貢獻，是英雄媽媽”。雖然我也常戲謔地將自己走樣的身材稱作“英雄的徽章”，但我不想標榜這件事，生三孩只是我的個人選擇。

如果時間倒退回幾年前，生育三個孩子根本不在我的計劃里。2014年老大出生后，我一直堅持哺乳，經常睡不了整夜覺。她大概一歲大的時候，我發過一條朋友圈，說“打死都不會生二胎”，沒想到后來陸續有了老二、老三。

很多人看到我第三個孩子是男孩，都問我是不是“追男”。雖然全家人都覺得兒女雙全很好，但我們并沒有重男輕女。除了奶粉、尿不濕，老三基本上沒什么開銷，他用姐姐用過的玩具車，穿姐姐剩下來的衣服。

我和先生都是從江西小城市出來打拼的普通人。之所以生三孩，一方面是家庭的經濟條件逐漸變好，先生創業成功、家里小有積蓄，搬到杭州后，生活成本沒有上海那么高；更重要的原因是家人給了我很多支撐，他們支持我繼續工作，雖然某種程度上我也有所犧牲，但沒有陷入帶小孩的瑣事中。每當工作很忙的時候，我的先生、婆婆都會分擔掉一部分跟孩子相關的事情，比如帶孩子出去上培訓班、去開家長會，給我留出比較完整的時間段。

無痛分娩的普及也減輕了我生孩子的心理壓力。9年前在上海公立醫院生老大的時候，沒有醫生、護士告訴我可以打無痛針，當時自然開到八指后真的很痛，我看著天花板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還沒暈過去、還能有知覺。后來在杭州生老二，我去了一家私立醫院，剛有一點陣痛我就打了無痛，當時我的手里還握著一個開關，可以控制劑量。那個時候我發現，原來生育的疼痛是可控的。也正是因為這次生產體驗，讓我對生三孩沒有那么排斥。

只是必須承認，生孩子前和生孩子后，我的人生截然不同。

我是從小城市努力考到大城市的，對于工作，我一直希望有份自己的事業，能夠在某個領域成為專家，在所從事的領域創造價值，獲得認同和成就感。無論是跳槽還是轉行，我都希望基于自己的職業規劃。老大出生的時候我26歲，當時已經在一家公關公司工作了5年，正到要升職的時候，我回江西老家休了4個月產假，回來后就感覺自己好像被時代拋棄了—以前我每天都要接觸客戶，節奏很快，但突然一切停滯，每天都圍著小孩轉。休完產假回到上海沒多久，我就辭職去了杭州，并跳槽到了一家頭部互聯網公司。

新的環境讓我的狀態變好了一些，但我還是沒有個人時間。從26歲到現在的10年間，我一直都在懷孕、生小孩、喂奶，再懷孕、生小孩、喂奶，看到周圍單身的同事該喝酒喝酒、該聚餐聚餐，我是有遺憾的。我知道自己犧牲了很多，這些年也一直在找平衡點，但這很難，有時候孩子不聽話，我心態失衡了也想要“暴走”。現在我有時間就會約一些朋友喝酒，也算是把以前沒喝的酒都補回來。

很多人對三孩媽媽都有刻板印象，認為你既然生了三孩那肯定要全職在家，但繼續工作是我的底線。我母親有時候會和我說，你現在創業了時間自由，要多花點時間在家，我就會反駁：我從小縣城10年寒窗苦讀上了大學，努力找到工作，后來跳槽、創業，我所做的這一切，不是為了到35歲回歸家庭全職帶娃的。

但有時候無心之語也傷人。因為我的工作很忙，不可能坐在孩子旁邊看著她寫作業，我更多只是在她需要的時候提供支持，很少插手。有一次老大考了全班第四名，她回家和我說，比她考得好的小朋友的媽媽都是全職在家的。我聽了心里很不好受，但我也知道如果在她放學后就盯著她學習，對于低年級的小孩來說，成績肯定還會有提升。

孩子成績的好壞是我衡量自己教育方式的準繩，我經常反問自己這樣“放手”的尺度是不是正確，但現在有老大要管，以后還有老二、老三。我知道作為母親一定會為了孩子犧牲，但犧牲是有度的。在陪伴他們的過程中，我會判斷這件事情對我來說是不是犧牲、犧牲大不大、我愿不愿意做，這樣才能不被反噬—如果我不喜歡做一件事，但被迫為了孩子花大精力去做，我會很煩躁，這種情緒作用到孩子身上是不好的。

現在，孩子的家長會都是我參加，運動會先生參加，雖然他很忙，但還是每天送孩子上學，他們有時候會在上學途中談談心。我的先生認同我需要一份事業，但也希望我能顧及家里的小孩，他也在尋找平衡。

其實我一直覺得，“陪伴”這個詞是一個營銷出來的概念，我父母那一代在當時沒有人強調陪伴，但現在這個詞給每一位母親都帶來很重的心理負擔。我有朋友周末帶孩子開一小時車參加親子活動，之后還要再開一個小時車回來，這種付出對于有三個孩子的我來說太難做到了。更多情況下，我會和老大、老二逛書店，給她們點個蛋糕、飲料，她們看她們的書，我看我的書，或者和她們一起買衣服、看電影、逛動物園，那時候我很開心，感覺自己不是孤單一個人。

生三孩讓我失去了很多，直到現在我都不敢穿緊身的衣服、低腰的褲子—多次生產后，我的肚子就像泄了氣的皮球，軟啪啪耷拉著，很難看，但這三個孩子讓我收獲了很多快樂。有時候我深感世態炎涼，但孩子最為純真，他們不會看到我的缺點，每天都會很大聲地和我說，“媽媽你怎么這么好看，你是最漂亮的媽媽”“媽媽我好愛你”“這里有個蟲子，別怕，媽媽我保護你”。有時候我會覺得，如果在職場沒有取得想象中的結果也沒關系，只要我的孩子們慢慢長大、三觀正確、努力勤奮，晚年我依然可以過得很開心。

我也有育兒焦慮，對每個孩子的還不一樣。對于老大，她比較成熟，知道父母賺錢很辛苦，但我會想這是不是過早剝奪了她的童真；對于老二，我因為相處時間少，不了解她，也時常感到歉疚；對于老三，他還太小，我很擔心幾個月后他上托班會不會受傷、會不會讓別人受傷。每天都有數不完的操心事。不得不說，養育三個小孩，本身就是一個很大的事業。

#丁克夫妻

時間有限，我們想用在自己身上

我們今年已經是結婚第8年了，當年結婚前后就討論決定了不要孩子。現在我35歲，我老婆38歲，我們幾年前都從公司辭職了，算是自由職業，做一些自己喜歡的事情。2021年，我們賣掉了北京的房子，在四川眉山買了一套房，打算搬去那里生活。如果有孩子，這些都是不可能實現的。

我其實本身并不抵觸生孩子，在認識我老婆之前，我甚至沒有認真考慮過要不要生孩子這個問題。想象中似乎就應該按部就班地結婚生子，走一步是一步，過一種大多數人選擇的普通生活。

結婚之前，我老婆就提出了不想生孩子的想法，關于孩子的問題，她想得比我要多。她一直不想生孩子，可能上學的時候還沒有具體的認知，只是不喜歡小孩，覺得生孩子對女性而言風險太大，也會給身體造成一定的傷害。后來，她覺得人的一生時間很有限，生孩子和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很難平衡，并且經濟上也會有一定的壓力。

和她討論下來我才意識到，好像確實是這樣，人生下來應該要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從經濟層面來說，雖然我倆都是北京人，但也就是典型的北京普通家庭，父母是有編制的工作，兩邊各有一套房。結婚的時候我們沒有辦婚禮，沒有彩禮，沒有買自己的房子，也不講究這些。我們原本都在游戲行業工作，我做游戲運營，她主要做設計。但工作了10年左右，其實并沒有攢下太多的錢。

不同性別職場人選擇“丁克”的原因

數據來源：智聯招聘發布的《2023中國女性職場現狀調查報告》

我和我老婆都愛打游戲，一款游戲中通常會有這樣的設置，玩家每天可以領取一定的資源，但同時必定會有一些環節讓他消耗掉這些資源，比如抽卡。所以這樣算下來，玩家其實存不下太多資源，常常還需要花錢充值購買更多的資源。我覺得現實生活和游戲是一樣的，既然這樣，我們不如用有限的資源先過好自己的生活，做些自己喜歡的事情。

北京的房子是我老婆家2012年給她買的，2021年賣掉這個房子在四川買新房之后，我們還剩下了四五百萬，足夠讓我們不需要為了生存做自己不喜歡的工作。但如果要養孩子，我們就會活得比較累，可以想見，我們大概率要為了孩子去做一些自己不喜歡的工作，守在北京，每天朝九晚五地上班打拼，勉強維持生計。

此外，培養和教育孩子也需要大量的時間和精力。如果我們要工作，就需要父母來幫忙帶孩子，但我覺得他們一些傳統的教育觀念也并不合適，對孩子的成長會有一定的影響。

我們現在的狀態可以說是無憂無慮。每天早上八九點鐘起床各自工作，我就在家里做游戲自媒體，寫游戲攻略、拍視頻，也會做游戲代練賺些零花錢，我老婆會寫寫東西做生活類自媒體博主。中午我老婆做飯，我洗碗收拾，各司其職。午飯后睡一小時午覺，下午再繼續工作。

生活也沒有什么壓力，我們把賣房剩下的一部分錢拿去投資理財，購置了公募基金和私募基金，去年這部分的收益和虧損基本相互抵消了，另外保險公司的萬能金賬戶一年有六萬多元的收入。我做游戲代練也會有些收益，不過不太穩定，有時候一個月能賺兩萬多，有時候只有一千多。但我們每個月的花銷也就是七八千塊錢，主要是基本的衣食住行，也沒有太多消費的欲望。

我覺得這樣很自由，而且我們各自做喜歡的事情會有一個成長的過程。我老婆現在有更多的時間看書學習，前陣子她在一個日本機構學習收納，考了收納師證書，她還想再考一個保險師。

我們不敢想象有孩子的生活會是什么樣的，感覺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如果有孩子，到了我們現在這個年齡，可能就會陷入中年焦慮，互聯網的工作也到了瓶頸期，很有可能失業，那我們還能做什么呢？大概率是35歲之后轉行，每天按部就班地去上班，一輩子就這樣了。

2018年，我們辭職去了泰國，想嘗試在東南亞投資房產，同時開始做自媒體，在那里一待就是三四年。盡管后來受疫情影響，房產沒能出手，但在國外的這些年，我們的眼界和格局都打開了，也積攢了一些人脈。如果有孩子，我們可能就被鎖在北京哪也去不了，不會有這樣的機會和體驗，更不會賣掉北京的房子，選擇去另一個城市生活了。

當然，也不能說沒有孩子就一定更好，兩種選擇都有利有弊，需要取舍。那些成為父母的人往往成長得更快，比我們要更成熟；那些有孩子的家庭也會覺得累并快樂著，這種快樂是我們體驗不到的。

我們不是咬定了一定不要孩子，但至少在現階段，我們認為生孩子的弊大于利。我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想做，并且我們都不是那么喜歡小孩。在我們看來，選擇生孩子的理由只有一個，那就是自己喜歡孩子并愿意生下他，而不是父母的要求或是社會的規訓。

丁克更多是一種狀態，我們不擔心未來會后悔，因為我們會為我們的人生選擇負責。如果有一天我們又想要孩子了，那就試一試，如果那時候我們生不了孩子了，那就順其自然，也不強求。

至于養老問題，我老婆考慮的要更多。她認為養老最重要的不是孩子，而是要有錢。所以我們的各種收入不僅要能覆蓋支出，每年還必須存下一筆錢，以防以后坐吃山空。

今年9月，我們的新房就要交房了。我老婆已經在籌備新房的戶型設計和裝修，之后想在那里拍視頻，轉型做家居博主，她還想在新小區嘗試社區團購、寵物寄養等業務。安頓下來之后，我們打算抽時間去四川、云南、西藏自駕游。到時候，我們又可以開啟一段新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