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云亭

根據國家統計局的數據,2022年年末,中國全國人口為14.1175億人,比上年末減少85萬人,中國人口出現60多年來的首次負增長。這引起了社會的廣泛關注,不管是國家還是地方政府,近年都頻繁出臺了支持生育的政策。
普遍的共識是,與大多數人口負增長的國家不同,中國的人口基數和結構差異大,且經濟發展階段還未到達發達國家的水平,因此,中國面臨著更多的挑戰。這也導致我們提出以下問題:中國人口出生率下降是不可逆的嗎?在一個“勞動力多且廉價”的國家,人口基數和結構的變化將帶來怎樣的社會及經濟變革?如何理解人口負增長帶來的勞動力增值與失業率上升之間的矛盾?人口負增長的事實可以為經濟和社會福利改革帶來怎樣的機會?
在生育率下降、人口老齡化和人口負增長等熱詞和不同的計量數據的背后,我們更應該關注什么?這是我們對兩位訪談對象提出的共同問題,邀請他們從人口結構、社會福利和宏觀經濟政策等不同層面來分析當下的人口現狀。
在對兩位人口學研究者的訪談中,他們都認同,事實上,中國的低生育水平并非新鮮事,早在三十年前就發生了。人口問題得到的廣泛關注,不必看成一次危機,而是政府與公眾一起檢閱經濟發展、公共事務應如何改革的一次機會。

王廣州中國社會科學院人口與勞動經濟研究所研究員
Yi:根據國家統計局的數據,2022年年末,中國全國人口為14.1175億人,比上年末減少85萬人,中國人口出現60多年以來的首次負增長。這在你或其他人口學家的預期之內嗎?
W:根據原來在常態下的估計,我們認為中國人口會在2026年至2027年進入負增長。當時我們是按照抽樣調查0.59的二孩遞進生育率來模擬和預測的,也就是已生育一孩的女性有59%的概率會生育二孩。第七次全國人口普查公布的2020年全國的數據出來之后,我們判斷中國隨時都可能進入負增長階段,因為死亡人數上升得非??臁?/p>
中國實際進入負增長比我們原來的預期要更早一些。其中新冠疫情對于人口還是有一定的影響,比如疫情帶來的健康損失、備孕的不便、死亡人數的增長等。但我們一直強調,人口負增長遲早會到來,只是時間的問題。
人口由增長變成負增長必定是一個重大的轉折,因為變化趨勢的性質已經完全不同了。有一個不一定恰當的比喻,相當于你原來掙的錢再少,你是不欠錢的,現在你未必掙得少,但你是欠錢的。而我們以往幾乎所有的社會發展規劃都是按照增長來設計的,沒有按可能負增長來設計。
Yi:你什么時候開始意識到中國人口可能進入負增長階段,又是如何作出的判斷?
W:我們最早看到的是生育率的問題。國際上通常把總和生育率2 .1作為人口世代更替水平,也就是平均每對夫婦約需要生育2.1個孩子,才能實現上下兩代人的人數相等。2010年第六次人口普查的總和生育率為1.18,但也有研究者估計的總和生育率達到了1.66左右,我當時估計的總和生育率在1.38左右甚至更低一些,反而屬于“少數派”,而總和生育率降到1.5已經算進入低生育率陷阱。但不管是哪種推測結果,總和生育率都已經低于當時1.8的生育率目標,更不用說2.1的人口更替水平了。
另一方面,中國各地的人口具有異質性,生育率有高有低,也不能只看全國平均水平。我們當時就提出,有些地區的生育率已經極低,比如2010年人口普查時北京、上海等城市的總和生育率就不到1.0。東北地區早在1980年代總和生育率就已經低于更替水平,2000年總和生育率低于1.0,根據出生規模估計,2020年東北地區總和生育率僅為0.86。
可以看到,中國整體的生育率趨勢是在下降的,實際的生育率與目標生育率有差距,并且從區域來看,下降的趨勢也是在蔓延和擴大的。所以在2013年以前,我們就在呼吁盡快實行全面兩孩政策,原因就是在長周期之下生育率仍體現出了這樣的規律性,那我們肯定會面臨負增長,甚至很難達成緩慢的負增長。
Yi:從絕對數量和規模上說,中國不同年齡段的規模分別是什么狀況,近年來又有哪些突出的變化趨勢?
W:中國的人口總量是大的,所以幾個年齡段的人口規模都還是大的。但出生人口逐漸減少,這個變化非常明顯。原來幾乎所有的預測都認為,每年10 0 0萬人以上的出生人口規模還會持續一段時間,至少能保持在990萬人以上。但現在看起來很難,2022年中國的出生人口一下掉到了956萬人,并且這個變化趨勢和越來越寬松的生育政策是相反的。2015年全面放開兩孩政策出臺的時候理論上應是生育高峰,因為處于最佳育齡期(25到34歲)的女性比2010年增加了1588萬,而15到24歲年齡組的女性減少了2849萬,所以2016年到2017年應該會出現生育突增。然而,2016年作為新生育政策實施的第一年,出生人數為1786萬,2017年則降到1723萬,預想之中的高峰并沒有到來,也沒有達到一些學者預測的2200萬至2700萬。
Yi:在此基礎上,中國人口在結構上呈現出了怎樣的特征?
W:現在中國人口的結構性矛盾已經成為主要矛盾,其中不僅僅包括年齡結構,還有空間結構、性別結構 等。
從年齡結構上說,現在少子化比較嚴重。我們有個指標叫基準出生人口比例,即實際出生人口與基準出生人口的比例。我們把年齡結構不變、出生率等于死亡率的狀態稱為靜止人口,在不同的預期壽命和人口規模背景下,靜止人口狀態的預期出生人口規模即基準出生人口。當基準出生人口比例接近1時,人口結構可以維持一個相對穩定和平衡的狀態。1995年前,中國這個比例是大于1的,也就是仍處于新增人口增長型時期。而1995年之后,這個比例不僅小于1,且越來越低,根據2015年1%人口抽樣調查,基準出生人口比例約為0.63,相比2000年和2010年的0.79和0.77大幅下降,這意味著新增人口快速衰減,并且在加速減少。
還有一個重大轉變是,2020年中國60歲及以上的老年人口首次超過了0到14歲的少兒人口,這在中國歷史上是從來沒有出現過的。60歲及以上的老年人口占比已經超過了18%,我們面臨著人口的快速老齡化。而這還有另一層表現是勞動力的老化,就是在15到59歲的勞動年齡人口中,45歲以上的勞動力占比越來越高,且增長速度也很快,甚至比老齡化的速度更快。
從空間結構上說,一方面是城鄉結構,2010年人口普查的時候中國的城鎮人口和鄉村人口基本上各占五成,而2020年人口普查的結果中城鎮人口占比超過了60%,這意味著社會結構、就業結構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回到人口本身,總體受教育程度不斷提高和女性就業率提升或保持較高水平都會促進晚婚晚育,使得低齡人口占比不斷下降,整體形成了人口年齡結構循環下降的趨勢,也就是所謂的負慣性。另一方面是區域結構,人口在一些熱點城市不斷大規模聚集,而一些東北、西北等地區人口大量向外遷移,這種冷點越來越冷、熱點越來越熱的不均衡狀態也需要警惕。
至于性別結構,除了我們通常關注的出生人口性別比,在高齡化的階段我們也會面臨性別結構的問題。目前老年人口中無配偶男性約為1/3,無配偶女性則在2/3以上,而男女的預期壽命差距在逐漸擴大,未來老年女性無配偶的比例會越來越高。與此同時,男性與女性在老年階段生活完全不能自理的時間也是不一樣的,男性大體為10個月左右,女性為18個月左右。那么女性預期壽命更長,不能自理的時間也更長,而女性目前在社會中的收入水平是相對低的,這就會帶來養老的問題,是我們未來要認真解決的。
Yi:你也提到了城鄉結構的問題,我們知道城鄉生育意愿和生育率是存在差異的,這對人口結構有怎樣的影響?
W:它會影響城鄉勞動力的供給。原來城鎮生育率比農村低很多,而城鎮的經濟體量和快速城鎮化發展趨勢又需要很多勞動力,所以就形成了從農村到城鎮的流動人口,也就是所謂的農民工進城。但我們現在觀察到,流動人口的年齡結構也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流動人口“老了”,原來15到44歲年齡組約占了流動人口的85%甚至90%以上,但現在45歲以上的流動人口逐漸增加了。還有一個現象是,農村的生育率下降得很快。一個原因是農村的育兒成本增加了,比如原來鄉村小孩在村鎮的學校上學就可以了,現在幾乎都要去縣城,在縣城或中心城鎮買房基本是標配和迅速增長態勢。另外還存在婚姻擠壓問題,也就是處于適婚年齡的男女人數不平衡,結婚難。農村的出生人口性別比長期高于城鎮地區,2005年出生男女性別比甚至達到120∶10 0,那么預計2025年這批人到了適婚年齡,男性人數就大大多于女性。我前幾年去經濟發展水平相對落后的區域調研,他們出生男女性別比最高時超過了125∶100,30歲左右的性別比甚至高達140∶100,多出的這些男性結婚都存在問題,更不用說生育了。
Yi:你之前還曾提及,家庭規模的縮小是中國人口特征的一大根本性變化。具體表現是怎樣的,為什么說這是根本性的變化?
W:2016年我和韓國專家交流的時候,對方問我中國的一人戶占家庭戶的比重是多少,我發現我都沒有特別關注過這個數據。后來我特意查了一下,2010年中國的一人戶占比約為14.7%,當時日本和韓國大概為28%到30%。到了2020年,中國一人戶的占比已經增加到25.39%,超過了1/4,我們從原來的兩人戶和三人戶為主,變成了現在的一人戶和兩人戶為主。
這是家庭小型化的重大轉變,它意味著整個社會的生存方式發生了變化,社會系統運行的底層邏輯發生了變化。具體來說,更多人獨居也意味著更多的人晚婚或不婚,從人口學上看,我們的生育率還會繼續下降。
還有另一個佐證數據是平均初婚年齡。2020年,中國人的平均初婚年齡為28.67歲,而2019年為27.68歲,僅僅一年就增長了一歲,這個速度非常快,原來需要四五年才會增長一歲。從生育的角度來說,生育推遲一個月都會影響生育率,更不用說推遲一年了。
根據2020年的數據,男性的初婚年齡接近30歲,女性接近28歲,那么初次生育的年齡基本要在30歲以上了,其實剩下的最佳生育時間就不多了,之后想多生都生不了了。理想生育間隔一般為3年左右,那么生二孩、生三孩就要在35歲甚至40歲以上了。而從自然生育率的角度看,35歲以上自然生育率就下降得厲害,40歲以上就更低了。這也是我強調的人口負慣性作用,人們的生育水平和生育意愿低迷。
Yi:在你看來,當前中國人口結構的轉型處于什么階段,未來中國人口變化的趨勢是怎樣的?為什么?
W:從理論上講,我們現在正在經歷第二次人口轉變。第一次人口轉變是指人口從高出生率、高死亡率,轉變為低出生率、低死亡率,總和生育率大致降到更替水平。而第二次人口轉變是指生育率繼續下降,且主要原因是人們婚育、家庭等觀念發生了重要變化,表現為結婚減少、離婚率增加、非婚同居和生育增加、單親家庭增加等。中國現在已經可以觀察到一些第二次人口轉變的特征,離婚率和終身不婚的比例上升都非??欤陨贁等后w也在增加。
未來中國的人口規模會快速下降,根據目前的生育意愿和實際生育狀況結果來看,未來10到20年內,我們10多年前研究認為中國有40%至60%的育齡婦女育二孩的情景可能性更大,達到80%的可能性很小,所以總人口的高峰達到或超過14.5億的可能性很小。當下我所擔憂的不是負增長,而是加速的人口負增長,就像多米諾骨牌似的越來越快。我們原來預計在“十四五”期間每年出生人口規??赡軙?00萬人左右,但現在顯然要多多了。2017年以來,出生人口規模持續下降,每年相比上一年下降的幅度為63萬人、200萬人、58萬人和265萬人,總體降幅超過580萬人,到2025年前后降幅可能就會達到900萬人以上。
中國少子化和老齡化的趨勢很難逆轉了,我們目前的結構問題已經是積累了20年以上的問題。自從2013年單獨二孩政策調整以來,全國性和區域性的生育意愿調查結果都表現出了穩定性。國家衛健委2017年和2019年的調查結果中,理想子女數為2個的比例分別是80%和78%,理想子女數為3個的則是6%和5%。而現在即使我們已經放開了三孩政策,也沒能維持出生人口規模和總和生育率的穩定。
我們已經進入了低生育陷阱,這不僅僅是基于生育率水平,更重要的是影響生育率下降的條件和作用機制。歐洲學者提出了低生育陷阱的人口學、社會學和經濟學原理,其中包括潛在母親的減少、年輕隊列的理想家庭規模小于年長隊列、年輕隊列個人的消費愿望與收入預期差距過大等多重因素導致的生育率下降。而這些方面我們都已經有所體現,初婚人口規模大幅度減少,受高等教育的人口比例增加促進生育水平和未來生育預期下降,年輕人口的大城市化和房價的快速上漲也是當前抑制生育的關鍵因素。而所謂的陷阱,意味著一旦下去就很難上來了。從長期變化趨勢來看,2020年以前我們研究認為,未來總和生育率能維持在1.2到1.4之間就很不錯了,超過1.4的可能性不大。
老年人口比例持續、快速上升的趨勢也是不會發生改變的。我們預計在未來30年,65歲及以上的老年人口比例將迅速增長到30%以上。此后,老年人口比例將長期處于一個高比例水平,下降的可能性非常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