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洪愧 林宇鋒


摘要:隨著數字貿易的快速發展,很多國家特別是發達國家不斷完善相關的法律法規和政策,數字貿易國際規則已經被提升到國家發展戰略層面。美國最早研究和推行其數字貿易開放理念和國際規則,形成了以《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定》和《美墨加協定》等貿易協定為代表的“美式模板”。歐盟和亞太國家在數字貿易開放理念方面與美國存在分歧,進而形成了“歐式模板”和“亞太模板”。在此基礎上,主要貿易協定中的數字貿易規則不斷融合發展。上述三大數字貿易“模板”在貿易便利化、關稅與數字稅、跨境數據流動與網絡安全、消費者保護等四項議題中的常見條款已基本達成一致,但隨著數字貿易內容與形式的發展以及參與規則制定的國家增多,數字貿易國際規則達成共識的難度也將上升。中國數字貿易規則研究起步相對較晚,簽署的包含數字貿易條款的貿易協定數量也較少,已納入的規則條款在深度上與發達國家存在差距,未來需要更積極參與數字貿易國際規則制定,從而掌握數字貿易發展主動權。
關鍵詞:數字貿易 貿易規則 自由貿易協定
作者簡介:劉洪愧,中國社會科學院經濟研究所副研究員;
林宇鋒,中國社會科學院大學碩士研究生。
數字貿易已成為國際貿易和經濟發展的重要引擎,作為一種新興的貿易形式,數字貿易在跨境數據流動、個人隱私、網絡安全等方面存在諸多問題亟需解決,已逐漸成為世界各國貿易政策議程中的重要議題。許多經濟體已在雙邊和區域貿易協定中加入數字貿易規則,也積極推動制定區域性和全球性數字貿易規則,希望在促進全球數字貿易發展的同時,把握數字貿易發展的話語權和國際規則制定權。特別是目前已經形成數字貿易國際規則的“美式模板”“歐式模板”“亞太模板”。在此背景下,中國需要思考如何更好參與數字貿易國際規則制定,進而提升數字貿易競爭力。
一、數字貿易國際規則的先行者:美式模板
(一)美國數字貿易國際規則的緣起
美國數字科技水平領先,數字貿易發展最早,最先界定了數字貿易概念。2013年,美國國際貿易委員會(USITC)將數字貿易的概念界定為通過互聯網傳輸產品與服務的國內和國際貿易,包括社交媒體、搜索引擎、數字內容、其他產品和服務等四大類。【 USITC, Digital Trade in the U.S. and Global Economies,p.1, Part Ⅰ,July 2013.】 2014年,USITC拓寬了數字貿易的內涵,數字貿易包括國內貿易和國際貿易,其中互聯網和基于互聯網的技術在訂購、生產或交付產品和服務中發揮了特別重要的作用。【USITC, Digital Trade in the U.S. and Global Economies,p.29, Part Ⅱ,August 2014.
。】 從這一定義不難看出,是否使用互聯網和數字交易技術是區分數字貿易和傳統貿易的重要標準。2017年,USITC將電子商務納入數字貿易范圍。【 USTIC, Global Digital Trade 1 Market Opportunities and Key Foreign Trade Restrictions, p.33, August 2017.】
隨著數字貿易迅速發展,美國相應的政策法規隨之建立并逐步完善,且將發展數字貿易提升到國家戰略層面。在數字貿易政策方面,美國貿易代表辦公室(USTR)提出了重大且重要的問題,其中就包括數字貿易與國家安全、國內利益的關系,如何更好地與其他國家合作,以及如何平衡國內監管權與國際貿易規則。【 U.S. Trade Representative, Remarks of Ambassador Katherine Tai on Digital Trade at the Georgetown University, https://ustr.gov/about-us/policy-offices/press-office/speeches-and-remarks/2021/november/remarks-ambassador-katherine-tai-digital-trade-georgetown-university-law-center-virtual-conference.】美國為了在全球數字貿易中保障自身安全和利益,致力于在國際層面主導建立自身利益最大化的規則體系。2021年5月,美國建議世界貿易組織(WTO)貿易技術壁壘委員會探索關于網絡安全監管的觀點,以促進應用符合WTO規則的監管方法,如使用國際標準和最佳實踐以最大限度地提高安全、貿易和創新成果。【 United States, Proposal on Regulatory Cooperation Cybersecurity of Software-Enabled and/or Network Connected Goods, WTO G/TBT/W/747, May 17, 2021.】美國不斷嘗試提升自己在規則制定機構中的作用,以確保領導制定符合自身利益的國際標準,并對其他有影響力的經濟體的數字貿易規則進行回應。美國也不加掩飾地將中國視為假想敵,研究如何與包括歐盟和日本在內的主要經濟體合作,嘗試與印太地區的伙伴達成數字貿易協定,以應對中國在數字貿易領域迅速發展所帶來的挑戰。【 Congressional Research Service,Digital Trade and U.S. Trade Policy, R44565, pp.48~49, December 9, 2021.】
(二)數字貿易規則“美式模板”的代表:TPP和USMCA
美國簽署的自由貿易協定的電子商務章節大多包含數字產品貿易的非歧視待遇、關稅、透明度、中小企業、消費者保護、跨境信息流動以及促進對話發展電子商務等條款,也允許某些例外情況以確保各方能夠保證監管靈活性,從而實現合法的公共政策目標。
《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定》(TPP)雖然因美國的退出而宣告夭折,但其關于國際貿易規則體系完善和重構的總體方向仍具有重要參考意義。該協定中所涉及的一些經貿規則也逐漸獲得各國認可,其中數字貿易規則的構建也代表了未來的發展方向,值得深入研究。TPP相對WTO規則有諸多創新,旨在制定全面的跨境數據和信息流動規則,電子商務、金融服務、技術性貿易壁壘、知識產權保護等多個章節中都涉及數字貿易內容。例如,除了金融服務和政府采購外,禁止跨境數據流動的限制,承諾解決數據本地化要求;禁止源代碼公布和交付作為市場準入前提的強制要求;要求成員國制定網絡隱私保護法;鼓勵成員國加強合作以幫助中小企業;加強消費者隱私保護;加強成員國間的網絡安全合作;促進移動服務提供商的國際合作;等等。此外,TPP在市場準入方面采取“負面清單”的管理方法,凡是沒有被列入清單的皆可納入協議中。在WTO數字貿易規則制定進展緩慢的背景下,美國力求通過TPP在國際上推行跨境數據流動、個人信息保護框架參考原則等一系列“美式模版”的數字貿易規則。
2018年10月,美國、墨西哥與加拿大宣布達成《美墨加協定》(USMCA),協定內容涉及原產地規則、投資、數字貿易、市場準入、知識產權和貿易爭端解決等諸多方面。USMCA于2020年7月1日生效,是美國批準的第一個在數字貿易方面作出廣泛承諾的自由貿易協定。【 Congressional Research Service, Digital Trade and U.S. Trade Policy, R44565, p.44, December 9, 2021.】在數字貿易方面,TPP中的若干條款都在USMCA中有所體現。例如,USMCA中的禁止數字貿易關稅;禁止關于跨境數據流動的限制措施;禁止數字本地化要求;禁止強制性源代碼公布要求;禁止技術轉讓;等等。USMCA也涉及電子簽名、身份驗證、電子支付、知識產權保護等方面,并且要求成員國制定和出臺符合國際標準的關于網絡犯罪、消費者保護、隱私保護的相關法律。USMCA鼓勵在數據隱私和安全、互操作性、私營部門和中小企業自我監管等具體問題上進行合作。從某種意義上來說,USMCA是對數字貿易規則“美式模版”的深化與拓展。
雖然USMCA獲得了美國諸多方面的支持,但部分協定內容與當前美國相關法律法規存在沖突,從而產生了部分爭議。美國也對與日本的數字協定產生了類似的擔憂。《美日數字貿易協定》于2020年1月生效,其中數字貿易內容與USMCA大致相同,但在某些領域存在分歧。例如,《美日數字貿易協定》排除了對亞太經合組織(APEC)“跨境隱私規則”(CBPR)和經合組織(OECD)《關于保護隱私和個人數據跨境流動準則的建議》(2013年)的明確引用。因此,如何保證數字貿易與其他政策目標之間的平衡是美國當前需要認真考慮的議題。此外,美國已經認識到簽署貿易協定是建立開放市場和制定管理數字貿易新規則的一種方案,但并不適用于所有情形、所有國家,而且一些國家的數字貿易規則理念與美國存在分歧。鑒于此,美國做好了采取其他方式與相關國家在數字貿易規則上達成高水平、低約束共識的準備。
【Ibid.,45~46。】
二、主要數字貿易國際規則“模板”比較分析
(一)“美式模板”“歐式模板”“亞太模板”的理念比較
OECD較早提出了互聯網經濟發展中三個可能相互沖突的政策目標:一是促進互聯網開放;二是促進或維持互聯網領域國內國際的競爭;三是更普遍地保護隱私和消費者。【 Koske, I., Bitetti R., Wanner I. and Sutherland E., The Internet Economy-Regulatory Challenges and Practices, OECD Economics Department Working Papers No. 1171, November 12, 2014. 】盡管有著諸如保護個人隱私、擴大經濟增長等共同核心原則,但不同經濟體在制定數字貿易規則時仍有不同的側重點。美國與歐盟是較早發展數字經濟的經濟體,因此全球數字貿易規則模式最早分為“美式模板”和“歐式模板”,二者在跨境數據傳輸與個人隱私保護等方面的理念存在較大分歧(Meltzer,2016)。
美國基于自身在數字技術方面的巨大競爭優勢,更偏向于“促進互聯網開放”目標,支持開放、安全、可互操作和可靠的互聯網,包括在線信息的自由流動。因此以TPP、USMCA為代表的“美式模板”存在兩個典型特征:一是消除數字貿易壁壘,促進數據跨境流動;二是致力于實現數字基礎設施與相關技術規范與標準的統一(李楊等,2016)。
更廣泛地保護隱私和消費者是歐盟制定數字貿易規則中的重要目標,“歐式模板”的典型特征是保護隱私和保證數據安全。以《歐盟—英國貿易與合作協定》為例,監管合作條款雖然倡導雙方應當就數字貿易領域的監管事項交換信息,但明確說明該項不適用于保護個人數據和隱私數據領域。歐盟在“視聽例外”和“隱私保護”方面要求嚴格、態度強硬,會根據締約方力量強弱靈活調整規則談判中的具體要求,形成的數字貿易規則往往具有特定適用范圍(周念利、陳寰琦,2018)。由于歐盟成員國眾多,不同國家訴求存在差異,“歐式模板”尚未形成統一體系。
2020年6月12日,新加坡、智利和新西蘭簽署《數字經濟伙伴關系協定》(DEPA),這一協定被視為數字貿易規則中“亞太模板”的代表。DEPA有兩個顯著特征:一是DEPA是關于數字經濟和數字貿易的專門性協定;二是DEPA的條款分成16個模塊,“模塊化”是數字貿易規則中的重大突破。DEPA致力于在數字經濟領域上為各國提供一個合作框架,其便利性條款與模塊設計能夠讓參與國選擇性采用特定議題,靈活商討調整相關規則(趙旸頔、彭德雷,2020)。
(二)主要貿易協定中的數字貿易內容
梳理CPTTP、USMCA、《歐盟—英國貿易合作協定》、DEPA等協定中所涉及的數字貿易內容(見表1),多數協定均涉及海關關稅、在線消費者保護、個人信息保護、非應邀商業電子信息、國內電子交易框架或國內監管框架、電子認證和電子簽名、通過電子方式跨境傳輸信息、計算設施的位置、網絡安全等。
在“美式模板”中,《全面與進步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定》(CPTPP)、USMCA與《美日數字貿易協定》體現了TPP中消除貿易壁壘、促進數字貿易、保護數據隱私方面的條款,內容大體相同。但相較于CPTPP而言,USMCA和《美日數字貿易協定》新增了政府數據公開、交互式計算機服務方面的條款,旨在讓公眾更便利獲取和使用政府信息以促進競爭和創新,以及明確交互計算機服務的責任范圍,為中小型企業提供服務,促進數字貿易發展。《美日數字貿易協定》還新增了使用密碼技術的信息和通信技術商品條款,在計算設施位置條款的基礎上新增涵蓋金融服務供應商的金融服務計算設施的位置條款,但沒有擬定CPTPP和USMCA都涉及的接入和使用互聯網開展電子商務的原則條款。
在“歐式模板”中,《歐盟—英國貿易與合作協定》中關于數字貿易的章節可以體現對于數據隱私保護的堅定立場。協定中除了設立海關關稅、在線消費者保護、個人信息保護、非應邀商業電子信息等常見條款外,還額外增加了監管權、在數字貿易監管問題上的合作條款,重申締約方有權在其領土內進行監管以實現消費者保護、隱私和數據保護等政策目標,并認為締約方應就數字貿易領域的監管事項交換信息。
在“亞太模板”中,DEPA作為關于數字經濟的專業性協定,包括16個模塊,涉及商業和貿易便利化、數字產品待遇、數據問題、更廣泛的信任環境、商業和消費者信任等方面的數字貿易基本內容,覆蓋了“美式模板”“英式模板”的常見條款,并在新興趨勢和技術、創新和數字經濟等領域擬定了相關條款,具有一定的前瞻性。
續表1
(三)主要貿易協定中數字貿易條款的具體差異
貿易便利化、市場準入、關稅與數字稅、跨境數據流動、知識產權保護、網絡安全與消費者保護等六大主題是當前數字貿易規則中的主要議題(張琦等,2022),各協定就上述議題協商達成一致并擬定成部分條款,但具體內容也存在細微差別。
1.電子認證與電子簽名的差異。各協定關于電子認證與電子簽名的條款內容基本達成一致,即締約方不得否認電子簽名的效力。各協定也闡明,締約方應當促使電子認證符合國際規范且遵守相關法律法規,鼓勵使用電子認證,也給予締約方可以要求特定種類的電子交易的認證方法符合某些標準的權利。
2.國內電子交易框架或國內監管框架的差異。CPTTP中的國內電子交易框架條款提出,締約方應維持與聯合國國際貿易法委員會(UNCITRAL)《1996年電子商務示范法》或《聯合國關于在國際合同中使用電子通信的公約》原則相一致的管轄電子交易的法律框架,并提倡各締約方避免對電子交易施加不必要的監管。《美日數字貿易協定》、USMCA在國內電子交易框架條款中也使用了以上的內容,但卻在參考框架中摒棄了《聯合國關于在國際合同中使用電子通信的公約》。RCEP基本沿用了CPTPP的內容,而DEPA則在CPTTP的基礎上新增UNCITRAL《2017年電子可轉讓記錄示范法》,作為參考原則。《英國—新加坡數字經濟協定》整體沿用了DEPA的條款內容,《歐盟—英國貿易與合作協定》中的數字貿易章節則沒有擬定相關條款。
3.數字產品的非歧視待遇的差異。“美式模板”的協定均擬定了該項條款,DEPA也沿用了相關內容,即對任何締約方數字產品的待遇不得低于其給予其他同類數字產品的待遇。USMCA規定此條款不適用于知識產權、補貼或贈款,而CPTPP、《美日數字貿易協定》、DEPA將廣播也納入了不適用范圍。
4.海關關稅的差異。除RCEP之外的各主要協定關于海關關稅的條款幾乎達成了一致,即不得對電子傳輸及以電子方式傳輸的內容征收關稅,但該項條款不得阻止以符合協定方式征收國內稅。美日數字貿易協定對于國內稅內容額外擬定數字稅條款,明確界定數字稅的約束范圍以及非歧視原則。RCEP成員國多,在關稅方面難以達成統一意見,約定應當維持目前不對電子傳輸征收關稅的做法,還規定締約方可根據WTO部長會議的決定進行關稅調整。
5.通過電子方式跨境傳輸信息的差異。除《歐盟—英國貿易與合作協定》之外,各主要協定關于通過電子方式跨境傳輸信息的條款內容幾乎達成了一致。USMCA、DEPA、RCEP和《美日數字貿易協定》《英國—新加坡數字經濟協定》均沿用了CPTPP中的相關條款,即認識到可設有各自的監管要求,應允許通過電子方式跨境傳輸包括個人信息在內的信息;也申明不得阻止締約方采用符合條件但與前述內容不符的措施,以實現合法的政策目標。《歐盟—英國貿易與合作協定》相似條款為跨境數據流動,承諾確保跨境數據流動,列舉了四種不可限制的情形。
6.計算設施的位置的差異。擬定該條款的各主要協定關于計算設施的條款內容基本達成一致,即認識到各締約方可設有各自的監管要求,但“不得要求在一國境內使用或設置計算設施作為在該國境內開展業務的條件”。其中,《美日數字貿易協定》提出該項條款不適用于涵蓋的金融服務供應商的金融服務計算設施,還擬定了涵蓋的金融服務供應商金融服務計算設施位置的條款,闡明金融監管的重要性,在金融監管部門能夠立即、直接、完整和持續地獲取涵蓋的金融服務供應商信息的前提下,任何一方均不得要求涵蓋的金融服務供應商在其境內使用或設置金融服務計算設施,作為在該境內開展業務的條件。
7.源代碼的差異。“美式模板”與“歐式模板”均擬定了涉及知識產權的源代碼條款,內容基本達成了一致,即一方不得以轉移或獲得軟件源代碼為條件作為在其領土中使用軟件進行數字貿易的前提。但該條款在適用范圍上存在細微差異,如CPTPP中該項不包括用于關鍵基礎設施。《英國—新加坡數字貿易協定》的相關條款內容基本相同,而《歐盟—英國貿易與合作協定》對源代碼的保護更為強硬,聲明不得要求轉讓或訪問軟件源代碼。
8.在線消費者保護的差異。各協定關于在線消費者保護的條款逐漸詳細。CPTPP、USMCA、《美日數字貿易協定》均認識到:一是保護消費者免受商業欺詐;二是應當采用消費者保護法;三是推動國家的相關機構開展合作。根據協定不同,具體條款在文字細節上存在細微差異。RCEP在此基礎上新增了一項要求,即締約方應當向用戶提供消費者保護的相關信息。DEPA與《英國—新加坡數字經濟協定》在上述三條認識上進行了兩個重要補充,一是提高對與消費者保護相關的政策和程序的認識并使這些政策和程序易于獲得,關注消費者救濟機制;二是努力探索機制的益處,包括替代性爭端解決方案,以便利解決與電子商務交易相關的索賠要求。DEPA在內容上補充最為詳細,還對“欺詐行為”進行詳細的判定,在法律法規方面增加了對貨物和服務質量的要求。《歐盟—英國貿易與合作協定》具體內容擬定形式略有差異,聲明締約方理應“禁止欺詐和欺騙性商業行為”“要求商品和服務供應商誠信行事,遵守公平的商業慣例”“要求商品或服務供應商向消費者提供明確和全面的信息”,同樣關注消費者救濟機制,允許消費者因其權利受到侵犯而獲得補救。
9.個人信息保護的差異。《歐盟—英國貿易與合作協定》聲明協議中的任何內容均不得阻止一方采取或維持保護個人數據和隱私的措施,對于個人信息保護措施給予了較高的允許度。CPTPP倡議采用保護個人信息的法律框架,并對個人信息進行了較為詳細的規范,強調了政策措施的非歧視性,要求締約方告知用戶個人信息保護條款,并就各經濟體在此方面的監管異質性提出兼容與溝通的建議。《美日數字貿易協定》與USMCA相關條款與上述內容基本一致,USMCA舉例可參考CBPR和OECD《關于保護隱私和個人數據跨境流動準則的建議》(2013年)的原則,制定其個人信息保護的法律框架。DEPA的個人信息保護條款更加詳細,具體表現在對上述條款中提到的保護個人信息法律框架所依據的原則(收集限制、數據質量等)進行聲明,對CPTPP中提到的兼容機制進行詳細界定,鼓勵使用數據保護可信任標志,作為便利跨境信息傳輸的同時保護個人信息的有效機制。RCEP、《英國—新加坡數字經濟協定》中的條款內容可在上述協定中找到相同條例。在英新數字經濟協定中,對于個人信息保護的認識、對于健全的保護個人信息法律框架所依據的原則可在DEPA找到參考跡象;此外,增加了“各締約方應鼓勵其境內的企業公布其與個人信息保護有關的政策和程序”的新條例,同時也強調“CBPR系統是在保護個人信息的同時促進跨境信息傳輸的有效機制”與“締約雙方應努力共同推廣CBPR體系,以提高對CBPR體系的認識和參與度”。
10.網絡安全的差異。CPTPP中的網絡安全條款寫明,締約方認識到增強國家實體應對計算機安全事件的能力,以及利用現有合作機制識別和減少電子網絡惡意侵入或惡意代碼傳播的重要性。此后協定均沿用了該條款內容,有的還有所拓展。RCEP由于成員國較多,此項條款較為簡略,并無拓展。USMCA、《美日數字貿易協定》則認為基于風險的方法可能比規范性監管更有效,倡導采用并鼓勵其管轄范圍內的企業使用基于風險的方法。DEPA闡述認識到“網絡安全領域的勞動力發展”的重要性,并提倡在網上安全和保障方面進行合作,推動形成全球問題的合作解決方案。《英國—新加坡數字貿易協定》的條款內容更為詳細,拓展更深,在網絡安全合作方面提倡雙方就網絡安全有關事宜保持對話,建立消費者物聯網設備基線安全標準的相互認可,進行合作研究及開發網絡安全,以及依靠公開和透明的行業標準等事項。
11.非應邀商業電子信息的差異。各協定關于非應邀商業電子信息的條款內容達成了一致,要求信息提供者為接收人提升阻止接收此類信息的能力提供便利,要求獲得接收人對于接受商業電子信息的同意或將非應邀商業電子信息減至最低程度,還提倡締約方就此類信息進行監管合作。
三、數字貿易國際規則融合發展的前景
(一)數字貿易國際規則融合的方向和難點
消除數字貿易壁壘、促進電子交易便利化、維持安全的網絡環境對于數字貿易發展具有基礎性意義。數字貿易國際規則的主要“模板”在貿易便利化、關稅和數字稅、跨境數據流動、網絡安全與消費者保護等四項議題中的常規條款基本達成了一致,體現了各協定在部分初級的數字貿易規則上的融合與發展。第一,在貿易便利化議題中的國內電子交易框架條款,UNCITRAL《1996年電子商務示范法》是各協定中均聲明的參考原則,隨著UNCITRAL《2017年電子可轉讓示范法》的通過,后續協定也將其納入參考原則。第二,在關稅和數字稅議題中,各協定均承諾不對數字產品征收關稅,體現了締約方對于消除不合理的數字貿易壁壘的共識。第三,在跨境數據流動議題中,各協定均認識到數據是數字經濟的重要資源,促進數據的跨境流動對于發展數字貿易十分重要,因此建議各締約方應允許通過電子方式跨境傳輸信息。第四,在網絡安全和消費者保護議題中,“歐式模板”和“亞太模板”的消費者保護條款均在“美式模板”的基礎上新增了符合各自訴求的內容。
但是,其中部分條款在具體參考原則上存在較大差異,具體體現在個人信息保護條款中對于數據隱私數據保護的原則存在較大分歧。美國等亞太國家推行使用CBPR,而歐盟則出臺了《數據保護通用條例》(GDPR),雙方在數據隱私保護方面之間的分歧依然存在。然而,英國在脫歐后與眾多經濟體簽署了數字貿易協定,在《英國—新加坡數字經濟協定》中接受使用CBPR,這也許意味歐盟內部成員國在數字貿易上的目標也存在差異。事實上,世界各國在數據隱私與信息保護方面的規章制度存在較大差異,對于相關信息的收集、儲存、使用與監管要求措施不盡相同,國際上難以形成統一標準,阻礙了全球數字貿易規則融合。
而在市場準入與知識產權議題中,各模板之間的相關數字貿易規則也存在明顯分歧。在市場準入議題上,“歐式模板”相關協定與RCEP均沒有擬定數字產品非歧視待遇條款。歐盟內部成員國較多,RCEP涵蓋國家較廣,參與協定中的各國利益訴求不同,對于非歧視待遇原則是否適用于數字貿易領域未能達成一致,解決方案也未能確定。根據相關統計,低于25%的雙邊和區域貿易協定的條款納入“數字產品的非歧視性待遇”,其在各國之間的受歡迎程度較低(張琦等,2022)。
在知識產權議題上,美國與歐盟具有明顯的競爭優勢,“美式模板”和“歐式模板”均積極主導推進確立知識產權相關規則,“亞太模板”則持相對保守的態度。隨著數字產品數量、種類不斷增多,與之相關的知識產權糾紛日漸增多,而各國數字貿易領域知識產權保護制度仍不夠健全,不同國家對數字產品知識產權的保護標準存在較大差異。美國、歐盟等經濟體在WTO框架下就知識產權保護議題進行了多次討論,但依舊存在爭議,這也成為數字貿易規則融合的難點。
(二)數字貿易國際規則融合的基礎
數字貿易的內容和形式在不斷發展,參與規則制定的經濟體也在增加,數字貿易協定磋商所需時間更長,達成共識更難,未來數字貿易規則制定將可能基于已簽署生效協定的相關條款。其中,“美式模板”代表性數字貿易規則相對更受歡迎。例如,目前涵蓋國家最多的協定RCEP,其在貿易便利化、為電子商務創造有利條件、促進跨境電子商務三大方面達成的十六條條款,均可在“美式模板”代表性數字貿易規則中找到參考,而這也許將成為此后數字貿易規則制定的基本參考。
作為“亞太模板”的代表性協定,DEPA將成為國際數字貿易規則制定的新力量。DEPA的成員國智利、新西蘭和新加坡也是CPTPP成員國,因此DEPA幾乎涵蓋并深化了CPTPP的協定內容。例如在貿易便利化議題中,DEPA在無紙貿易條款中增加了單一窗口的內容,額外新增物流、快運貨物條款。DEPA還納入新興趨勢和技術、創新和數字經濟、數字包容性等新議題,拓展了數字貿易規則的覆蓋范圍。此外,DEPA允許參與國家針對不同的議題進行談判,具有開放性與靈活性。拓展深化傳統議題、關注新興領域發展、采取模塊形式商討也許是未來數字貿易規則談判的方向。
(三)數字貿易規則制定中各方力量對比分析
目前,美國通過TPP、USMCA、《美日數字貿易協定》等協定條款建立了“美式模板”;“歐式模板”條款內容相對保守,尚未形成統一體系。據相關統計,美國簽署包含數字貿易規則的協定數量為14份,歐盟為16份(劉斌、甄洋,2022),這意味著美國與歐盟在數字貿易國際規則中將起到更大的推動作用。“美式模板”與“歐式模板”比較,
“美式模板”更受歡迎,成為許多數字貿易規則制定的基本參考。
此外,其他經濟體也普遍認識到數字貿易規則對發展數字經濟的重要作用,DEPA在“美式模板”的常見條款上進行了拓展補充,還納入了新議題,被認為是新興的“亞太模板”。澳大利亞雖然在數字貿易規則制定上主導能力較低,但其簽署的包含數字貿易章節的協定已達到14份(劉斌、甄洋,2022)。在國際數字貿易規則制定中,美國、歐盟已經并非唯二的力量,其他經濟體也開始發揮作用。
四、中國參與并引領數字貿易國際規則的政策建議
(一)中國參與制定數字貿易國際規則的經驗和話語權相對有限
中國簽署的包含數字貿易章節的自由貿易協定數量較少,
且數字貿易規則的廣度與深度亟需提升。從廣度來看,在早期雙邊協定的電子商務章節中,中國數字貿易規則僅包括貿易便利化、關稅與數字稅、網絡安全和消費者保護議題的初級條款,相較于各模板協定較為單薄,文本內容亟待拓展。RCEP是迄今為止中國參與簽署的包含數字貿易條款最多的協定。然而RCEP相較“美式模板”和“歐式模板”,所涉及的數字貿易領域較少,沒有市場準入、知識產權保護的相關條款,對“電子產品的非歧視待遇”“接入并使用互聯網原則”“源代碼”等內容涉及較少。從深度來看,中國目前簽署的自由貿易協定中的數字貿易條款的約束力較弱,與CPTPP、DEPA等協定相比,還存在較大差距。
中國在數字貿易規則方面的經驗和話語權相對有限。一是中國還沒有形成數字貿易國際規則的“中式模版”和主張,在多邊談判中影響數字貿易國際規則的軟實力還存在較大不足。二是中國數字貿易的比較優勢主要是以跨境電商為代表的貨物貿易,在數字產品和服務貿易方面的競爭力較弱,在國際規則談判時底氣不足。三是在數字貿易相關的法律法規、知識產權保護制度等方面,中國還存在較多空白,在國際規則制定中的話語權較小,影響力相對有限。
(二)中國加入CPTPP和DEPA面臨的問題
2021年,中國正式申請加入CPTPP和DEPA。中國加入CPTPP的談判進程能否順利推進仍是未知數,據悉中國海關存在部分自貿試驗區先行先試CPTPP部分規則的安排。【 劉紅霞:《海關將在部分自貿試驗區先行先試CPTPP部分規則》,新華網,2022年2月3日,http://www.news.cn/fortune/2022-02/03/c_1128325697.htm。】2022年8月,DEPA聯委會成立中國加入工作組,中國作了一系列談判安排,推進加入進程,力爭盡早正式加入DEPA。中國加入CPTPP和DEPA面臨如下問題。
1.已納入數字貿易條款與國際標準存在差距。例如,較新簽署的協定大多在國內電子交易框架條款中將《UNCITRAL電子可轉讓示范法》(2017年)作為參考原則,而中國數字貿易規則尚未討論該項內容。從條款數量來看,RCEP是中國目前數字貿易規則的最高標準,但RCEP相較于USCMA、DEPA等協定,所涉及領域較少,這也意味著中國數字貿易規則與國際標準存在較大差距。此外,中國數字貿易規則條款約束力較弱、強制性較小,需要在未來數字貿易談判中提高共識內容。
2.部分國際商討議題與中國實際存在差異,接受難度較大。數字產品與服務的監管難度較大,中國對于跨國數字產品的監管較嚴格,且在數字貿易中的市場準入限制較多,中國數字貿易規則尚未納入市場準入議題中“數字產品的非歧視待遇”條款。在知識產權議題中,中國在數字產品的產權與價值方面缺乏完善的法律規定,尚未形成解決數字產品的侵權盜版、專利保護、監管等問題的完整方案,限制了中國在知識產品方面的數字貿易規則的形成。
(三)中國參與并引領數字貿易國際規則制定的政策建議
1.在貿易協定中加強數字貿易規則談判。一是深入研究USMCA、DEPA、RCEP等協定中的數字貿易規則理念,吸收其先進做法并逐步形成中國數字貿易規則方案,加入中國未來的貿易協定內容中。二是加快與國際議題接軌,研究市場準入、數字知識產權、跨境數據流動等議題在中國的可行方案,加入到未來的貿易談判中。可以通過在中國各自貿試驗區、海南自貿港率先試點和推行CPTPP中的數字貿易規則,盡快積累相關監管經驗,形成符合中國數字市場要求的可行方案。三是基于中國數字貿易的發展特征,結合國際上關于數字貿易的理念差異,提出具有引領性的數字貿易規則。
2.積極參與數字領域國際規則和標準制定。國際上數字貿易規則的相關議題不斷發展,許多經濟體主動參與制定符合自身訴求的標準原則,并應用于簽署的數字貿易協定之中。中國需要關注美國等經濟體在數字貿易規則中的動向,并結合自身數字經濟發展情況,提出符合自身利益的訴求,避免在加入國際數字貿易規則體系中處于被動地位。此外,中國應在WTO框架下推動并完善數字貿易規則的制定,促進形成一個互利互惠的國際數字貿易規則環境,推動中國數字貿易發展。
3.推動數據跨境流動法律依據的國際實踐。中國數字貿易要更好地“走出去”,需要積極主動適應國際數字貿易規則;中國數字市場要更好“引進來”,需要構建相對自由的數字貿易環境,對于跨境數據流動的監管是其中重要一環。目前,中國在《數據安全法》中明確了數據分類分級保護制度,出臺了《數據出境安全評估辦法》。后續應積極推動跨境數據流動的國際實踐,檢驗中國法律是否能夠有效避免跨境數據流動誘發的個人隱私與國家安全問題。
4.基于跨境電商、“一帶一路”形成“中式模板”。中國是世界數字經濟總量第二大國家,跨境電商是其中具有優勢地位的重要部分,中國可以嘗試在跨境電商領域擬定符合中國利益訴求的條款內容,形成“中式模板”數字貿易規則。一是促進跨境電商交易便利化、自由化;二是促進立法保護在線消費者的權益;三是基于“一帶一路”合作文件進行數字貿易談判,擬定數字貿易規則。
5.不斷提高國內數字貿易監管和治理能力。一是在制定數字貿易規則體系的過程中需要樹立整體思維,推動數字貿易、貨物貿易、服務貿易以及信息技術等多領域多層次并行改革。同時,在制定數字貿易規則時應具有系統集成思維,跨越部門局部利益,推動數字貿易監管與部門產業政策協調。二是完善數字貿易監管相關的法律法規,從源頭上增強數字貿易治理能力。三是在商務部或者相關部門建立獨立的數字貿易監管機構,選拔一批高素質且熟悉國際規則的監管人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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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郭 霞